第281章

攻城的硝烟飘散到刺史府上空时,已经淡得没有一丝铁血的气味,静谧的重兵拱卫的刺史府内,琴音铮铮而起,声声干净空灵,仿佛那拨琴的手,全然不曾沾染上那四十万具尸首的鲜血;那雅致的琴,全然不曾震撼于那徘徊不散的怨愤和悲伤。

在水中央,有玲珑假山,做了些荫翠的装饰,精巧的石阶上去,一亭翼然,藤枝青蔓,韵味古雅,亭名:凌虚。

白渊斜斜倚在亭栏,淡金色衣袍散在风中,掌中一枝玉箫垂下深碧丝绦,丝丝缕缕如柳丝。

他含着一丝迷醉的笑意,聆听着前方暖阁里传来的琴音,那里一方碧纱窗掩得密不透风,窗影上隐约映出淡淡一抹影子,极玲珑的曲线。

白渊掌心的玉箫,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着。

琴音悠悠。

这般听了很多年。

很多年前,这琴音还没这般流畅宛转,空灵韵致,最初的时候,是有些生涩的,时不时还冒出个破音。

那时景阳宫内一传出这样的琴音,附近的百姓们便会露出会心的微笑,说:“小公主又在练琴了。”

便会有三三两两的人,隔着宫墙远远的站下,由那琴音的断续程度,来揣测小公主的身体状况。

他也在听,一边听,一边卖切糕。

切糕是娘做的,全家唯一赖以生存的就是卖糕的收入,娘每日早起四更,手泡在冰冷的水中洗糯米,一双曾经纤细洁白的贵妇的手,早早的成了十根萝卜。

银子挣得很艰难,不过聊以果腹而已,三岁的妹妹,随着她们颠沛流离,得了伤寒没钱医治,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冬夜,死在娘的怀中。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夜,破旧的灯盏里那一点如豆的灯光,映着斑驳漆黑的墙壁,映着妹妹惨白的脸,映着娘亲没有表情,却更令人心碎的神情,娘紧紧抱着妹妹,四面漏风的破墙上,她们瘦弱的影子轻轻摇晃,那般瘦的影子,像下弦月月瓣一弯。

风将门吹得哐哐直响,每一下都像撞在他心上,他呆呆的看着娘,她只是茫然的抱着妹妹,低低的唱。

“乖囡囡,好好走,转生来,做福人。”

那调子依稀是家乡古调,人死的时候,由客人在家门前哭唱,可是他们寒门陋户的外乡人,哪来的客人?只能自己唱了。

风撩起娘的乱发,露出她苍白的脸,昔年名动京城的贵夫人,如今憔悴得不成模样,昔年那享誉公侯的好嗓子,如今唱着凄切哀婉的丧歌。

她整整唱了一夜,唱到最后已经发不出声音,依旧在唱,天明时,他觉得自己如果再听下去,一定会疯掉,他扑过来,从娘的怀里抢走妹妹,在院子里掘了个坑,将那冰冷的小尸体埋了进去。

娘抢出来,哭着脱自己的衣服要给妹妹敛葬,哭着说怎么能令她赤身下葬永世受寒,他咬着嘴唇,一把将娘推开——他们娘俩,只剩下身上那件衣服,已经不足以御寒遮羞,再脱了,要怎么活下去?

冻土挖起,一铲铲的落在白蜡样的小尸体上,他咬牙看着妹妹永远消失在土层里,一声声在心里发誓:

清儿……将来我要给你烧很多很多衣服,就像我以前也有很多很多衣服一样,你先……忍上几年。

那一夜的风真凉,那院子里土真硬,他葬了妹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磨出满手血泡,他慢慢的,一个一个的挤掉那些血泡,满手血水里他冷冷的,笑了一下。

妹妹死后,不善操持家务的娘终于和邻人学会做切糕,用以养活他,娘将他抱在怀里,一声声的说:“我要养活你,不能让你再死掉。”

他回身抱住娘,说:“好,我们都不要死。”

他从此成了卖切糕的孩子,篮子拎不动便抱着,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时不时受到呵斥,因为他是外乡人,在东燕这处民风彪悍,天生对外来人有敌意的国度,外乡人等于敌人。

他最喜欢公主弹琴的时刻,若是弹上多半个时辰,东燕百姓觉得在行宫休养的小公主今日身体不错,便会欢喜起来,多买他几块糕,若是弹得特别短,他便得抱着篮子早早躲一边去,不然迟早挨上几脚。

那一日小公主似乎精神特别好些,足足弹了一个时辰,他的切糕,也托福早早卖完。

以往都要卖到天黑才能回去,那天他午后便空了篮子,一时不习惯这般的清闲,便怔怔的坐在宫墙根下晒太阳。

公主的琴声还在继续,以前他没有认真听过,要一个肚子始终饥肠辘辘,挎着沉重的篮子焦灼的等待顾客买切糕,好换了铜钱回家买米下锅的小小孩童想起来去欣赏琴声,那实在不太可能。

这些都是贵人们衣暖食足之后的闲暇奢侈,不是他的。

不过那日太阳真好,暖洋洋的,平日里衣服单薄抵御不了寒气不得不到处跑动,那日居然能安静的坐下来。

也许,一切都只是为了成全那个相遇。

他倚着墙,静静听琴,七岁之前他也听过琴的,甚至学过,家里的琴师曾经盛赞他天赋异禀……不过,都过去了。

琴音清越,如玲珑玉珠串串滚落,只是略有些滞涩,指法还不算熟练,不知道拨弦的那双手,又是怎样的娇小柔美,细腻洁白?

也许,像娘当年那样?

他托腮,听着琴,好像听见一朵花在月色下缓缓闭合,蕊心里一滴露珠晶莹。

又或是轻盈的黄莺儿,轻俏的在碧绿枝头跳跃,羽绒轻软而嘴尖嫩红。

那个同样娇嫩的,据说自小便身子不好,常常到景阳行宫休养的小公主,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如露珠般璀璨,花朵般美好?

那般沉静的聆听,久劳的疲乏袭来,他渐渐堕入朦胧之中。

“哪来的脏小子!”

尖利的声音传入耳膜,随即,他腿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撵走撵走,不要惊着了公主!”

他浑浑噩噩的被拉起,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惶然睁开眼,看见自己的篮子被人一脚踢在路边。

他扑过去,珍惜的抢那个篮子,那是唯一一个完好的篮子,如果被踢散了,再花钱去买,三天的切糕就白卖了。

他不能想象自己挎着坏掉的篮子回家,看见娘亲愁苦的眼神。

有人恶狠狠拉起他,将他连同那个篮子一起,想要抡出去。

他睁大眼,看着即将被抡的那个方向,那里,有块好大的石头。

“住手!”

空谷莺啼,风过晶帘,一朵花悄然开放。

世间最美的声音。

那双即将将他扔出的手立即停住,他在那个侍卫手上艰难的转头,颠倒的视线,最先看见的是一双小小的粉色的绣鞋。

精致的,玲珑的,绣着铃兰花,花叶摇曳,鲜活如真。

随即是粉色的裙摆,镂空刺绣,一样的铃兰花,自裙角斜斜别致的逸上去,在玲珑纤细的小小腰肢处收束,化为月白色华缎镶琉璃腰带,那腰带那般的细,令人担心风一吹,会将那腰吹折。

他突然不敢再细看,眼光匆匆直接掠上她的脸。

这世间有这样秀丽的眉,秀丽如远处东燕最美的女神山;有这样朦胧的目,朦胧如女神山下永远烟气氤氲,永远薄雾笼罩的玉湖水;有这样精致的脸庞,精致至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完美。

她看着他,他便突然失却了自己的呼吸。

她的眼神却亦如湖水流动不定,只是那淡淡一瞥,她的目光便如丝绸般从他身上滑了过去,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她甚至没有说话,没有如他想象般去询问去理会,她只是用眼神示意侍卫放下他,便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

她的裙袂缓缓曳过白石地面,留下一阵铃兰的香气。

他在她香气飘拂的裙角下瑟缩得蜷缩起身子,将赤脚向后收了收,生怕污了她精致的衣履,生平第一次,他为自己的不洁和低贱而羞愧。

她的背影,却那般毫不留恋的远去,宛如一道月光移过高墙,照亮陋屋内的黑暗,转瞬又消失,而他再次留在了黑暗中。

他怔怔的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生平第一次觉得心里很寒冷,不同于妹妹死去那夜的愤怒悲凉的寒冷,而是由于对过于美好精致事物的仰望,而觉察出那种不可跨越的遥远的寒冷。

那样的寒意,笼罩了他一生。

以至于后来他机缘巧合拜师学艺,重回东燕处心积虑的和她再遇,从她的侍卫做起,一步步助纤纤弱质,不堪朝堂惊风密雨权欲倾轧的她铲除异己夺得王位,一步步掌握东燕大权,成为东燕一人之下的国师,永远追随在她身侧,依然不能挥除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万人之上,却永在她之下。

他永远追随,她的身侧却早已另伴他人。

她本就比他大几岁,他学艺时她已经纳了出身高贵的驸马,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狂奔下青玛神山,在怒涛汹涌的青玛江的嶙峋江岸上横剑狂舞,一次次和奔涌的江潮悍然对抗,一次次将巨浪击落,直到最后力竭而倒,险些被江水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