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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海交通艇“利维坦号”座舱中打盹的青峰走也听见咚咚的声响,睁开眼。
“什么声音?”
“安基拉斯群。”
听到坐在后方预备座上走也的问题,坐在前方驾驶席的驾驶员指着耐压窗的外边回答道。窗外,成千上万条大小和手指相仿、形同柳叶一般奇妙的鱼汇成一个巨大的鱼群朝上方游去。
“是鳗鱼的鱼苗哦,在中国和日本只能见着成年鳗鱼。听说鳗鱼的繁殖地在马里亚纳海沟深海,没想到这些幼鱼居然游到了这儿。真壮观……”
驾驶员凝视着一条条穿过卤素灯光光束的小鱼说道。走也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了一声:“不对。”
“什么不对?”
“你刚才没听见吗?”
“不是这些小鱼碰撞交通艇的声音吗?不信你听,还在砰砰作响呢。”
“不,还是不对……”
走也竖起耳朵打算仔细听听,但那种类似梵钟般低沉的声音却不知不觉消失了。也许是现在还能听见,只不过因为意识到了小鱼碰撞交通艇的声音而暂时辨别不出来了而已。
“我去后面看看。”
“你不看鱼群了吗?也许我们俩是世界上这个鱼群最早的目击者。”
“当初建造‘龙宫’时,就是边用超声波驱赶鱼群边施工的。”
走也说完打开驾驶舱门朝客舱走去,留下驾驶员一脸愕然。
客舱内四十名乘客一小时前刚坐上交通艇的兴奋劲慢慢冷却下来,半数人已经昏昏欲睡,另一半要么在看杂志,要么在和同伴低声聊天。大家和平时乘坐国际航班一样,完全没意识到金属舱壁外的死亡世界,一个个气定神闲。客舱没有窗户,所以无法看到外面的景色。即便有窗户,也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外面是两千米的深海。
“不错。”走也心里默默念道。能让神经质的VIP们如此放松,想必正式开始商业航行也没问题。只要没有小学生之类的团体,就不会发生恐慌。
就在他把视线移至客舱后方时,一个意外情况映入了他的眼帘。
客舱配备的是和四引擎客机头等舱同等规格的宽敞座位,一排排乘客的脑袋尽收眼底。其中一个座位上方,一顶几乎被前排椅背挡住的白色小贝雷帽微微露了出来。是一个小孩!
怎么会有小孩?不过,本来就没有规定小孩不能乘坐。想必是大人带来的。小孩边上的乘客一头浓密的如雪白发,应该是和老人一块儿来的吧。
看来自己多虑了。
说起来,此次航行走也本就无须担心。他是御鸟羽综合建设的社员,御鸟羽综合建设只是“龙宫”的承建方,而“龙宫”的设施和交通艇的航行是由五国合营的开发公司负责管理的。开发公司的驾驶员在交通艇上才有权进行安全管理。
况且,“利维坦号”安全措施非常到位,走也的担心几乎是多余的。就算他担心,那又能如何呢?
话虽如此,走也还是非常在意刚才的异响。他不是那种一旦设施建设完工就立马撇得一干二净的人,无法成为那样不负责任的甩手掌柜。他此次搭乘交通艇不是为了参加“龙宫”的落成宴会,而是去为已经启用的设施做最后的点检。
不论是好是坏,这就是走也——一个富有热情和行动力的二十五岁年轻人。
在胸中热情的驱使下,他迈入了客舱的过道。就在通过第二排座位时,一位肤色浅黑像是菲律宾人的男乘客叫住了他。
“喂,能给我点咖啡吗?”
“非常抱歉,我们只能提供一瓶软饮,登艇时已经分发。饮用水在这里。”
走也指着前排椅背上的小水龙头说道。男乘客听后,不悦地说了一声“水就算了”,之后便没再说话。
“看来还是得配备专门的客舱乘务员才行。”走也一边思量,一边继续匀速地往前走,寻找先前异响的声源。
利维坦号的构造很简单:头部驾驶舱,中部客舱,尾部机械室,全长二十一米,呈圆筒形。几乎所有的机器和工作流体都被收纳在这个高强度钢管里。除了尾部突出部位的双舵螺旋桨,艇内没有任何推进器和舵等装置。它能在水深两千米的深海承受两百个大气压的高压,正是因为这种平滑简单的形状。
交通艇没有配备升降机,上浮下潜需要借助几乎占了船底全长的压载箱。压载箱和交通艇一样分为头部、中部和尾部三段。
向压载箱灌入压缩空气后,可以将海水排出艇外,实现升舵和降舵。不过,交通艇的轻量小型化构造并非完美无缺,相较于纵向推进器的升降机,它无法做到随机应变。当交通艇出现纵摇,也就是上下颠簸时,操纵者无法应对。
因为深海没有巨浪,所以就勉强使用了这种构造,但一旦有三名乘客同时朝前或者朝后移动,交通艇就会倾斜。在客舱内各个椅背安装水龙头也是为了防止乘客在舱内随意移动,走也走得慢则是因为要给驾驶员时间调节压载箱。
走也怀疑是交通艇的构造导致了异响的产生。利维坦号以及它的姐妹艇克拉肯号和大海蛇号,这三艘交通艇是从日本三菱重工购入基本设计后,由御鸟羽综合建设进行改良再造的。原型的游览潜水艇只能在水深一百米内的浅海使用。将其改造成深海使用时,外壳替换成了更高强度的合金。这种合金也被用于建造“龙宫”的外墙,非常坚韧,没有任何问题。不过,相比合金材料,在浅海远不能及的高压下,如何向压载箱吹灌压缩空气才是开发过程中遇到的难题。后来御鸟羽向厂商借用了火箭引擎的氢燃料涡轮技术才把问题解决。
三菱的技术人员承包时信誓旦旦地保证:“经过多次爆炸测试,已经彻底改良。”但究竟是否如此尚未可知。实际上,因为这个问题,利维坦号比其他两艘交通艇足足晚了三小时才出发。
这样一来,即便现在利维坦号停航、沉没,也能等待另外两只交通艇前来救援。客舱部分未铺设管道,属于完全密闭的空间,所以即便被蓝鲸泰山压顶,也不至于进水。乘客们没有生命危险。
话虽这么说,但走也一点也不乐观,因为他知道:不会坏的构造物只有一种,那就是不存在的构造物。如果构造物不存在,自然就不会坏,但只要构造物存在,那么它就一定会坏。
从前一位英国的自行车设计师道破的一番真理浮现在脑海,走也朝着客舱尾部的舱门走去。终于快到机械室了。
正当他要打开门时,一声犹如竖琴般清澈响亮的声音把他叫住了。
“我刚刚从这里看见了响声。”
走也往下一看,看见一双犹如小狗般圆圆的眼睛。
少女看着走也。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大大的眼睛沉着冷静,不带一丝惊慌。贝雷帽下一头清爽的黑发沿着白净光滑的脸颊垂到腰间。大白衣领的黑色水手服外套搭配白色波浪裙、齐踝袜、一尘不染的平底皮鞋,和贝雷帽挺搭的,大概是某所私立学校的校服。
少女的一只手攥着拳头轻轻地放在合拢的双膝上,看得出来,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女孩,大概十二三岁。
走也沉默了五秒钟,其中三秒钟用在打量少女,剩下的两秒则在思考少女刚才所说的话。思索无果后,走也问道:“怎么啦?”
面对走也敷衍般的提问,小女孩轻轻指了指前面椅背的水龙头。
“我在这里看见了那个响声。”
“什么响声?”
走也不禁大叫了一声,但很快,他又冷静下来。环视客舱,确定没有乘客朝这里看后,他蹲下来压低声音问女孩:“你看到的是怎样的响声?”
“砰砰,就像脚踢铁桶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呢?”
“咦?哥哥您不也是听到响声之后才出来的吗?响声出现后,您就马上过来这儿了。
少女又补充道:“如果我弄错了的话,非常抱歉。”
走也摇了摇头,“你没有弄错。”两人发现响声的时间点是一样的,眼前这名少女听到的也是那个响声,她没有听错。
“谢谢你。这件事先不要和别人说哦。”
走也轻轻地挥了挥手,正准备进入机械室时,少女旁边的老人说道:“你等等。妙的话还没说完呢。”
“非常抱歉,我有急事。”
走也瞅了一眼这位老人:一头浓密的白发,蓄着同样浓密的白胡须,身着白色三件套西装,外戴红色蝴蝶领结,非常绅士。就像是日本人版的某快餐连锁店门前塑像,甚至同样戴着黑框眼镜。虽然略微给人一种过于追求打扮的印象,但是和少女一样,家境应该非常好。
走也面对老人稍微有些怯弱,他身穿印有御鸟羽标志的土黄色工作服并且三天没换衣服了,但现在不是考虑经济能力的时候。
“我回来之后再洗耳恭听。”
“还是稍等一下吧。这孩子的听力可不一般。或者应该叫音感吧。总之,听她继续往下说对你绝没坏处。我保证。”
“可是我连您的身份都不知道……”
老人全然没顾走也的话,握着少女的手,说道:“妙,继续讲,你很在意刚才那个响声,对吧?”
老人一副旁若无人的态度,走也正想顶回去,就在这时,少女说道:“爷爷,别为难这位哥哥了,他还有很重要的急事呢。”
少女说完后又把脸埋下去了。走也听完她的话后,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
他叹了口气,蹲在这名叫“妙”的少女面前,轻声说道:“跟我说说吧。是什么响声?”
“这就对啦。女人有事相求,男人就应该大方点。”
“好啦,爷爷,待会儿再说教。哥哥,您这么忙还听我说,谢谢您。”
“我该谢你才是……”
走也拘谨地低下头回想了一下妙的话。
“你刚才说‘看见了响声’,为什么不是‘听见了响声’呢?
什么意思?”
“是的,耳朵确实听见了响声,但同时,我还看到水龙头在震动。”
“水龙头在震动?”
走也注视着按压式的水龙头。水龙头下方是一个简单的托盘。
托盘上如果没有放置杯子就不会出水,并且只有按着按钮时才能持续出水。因为内部没有电子电路,所以无法防震,但水龙头真的剧烈震动到连肉眼都能看出来吗?
“现在水龙头还在震动吗?驱动交通艇的马达在运转。”
“刚才的震动和现在不一样。虽然很细微,但是刚才响声响起的时候,确实震动了。”
“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看见了。”
妙的眼神非常坚定。那一刹那,走也认真考虑了妙说的话。
饮用水的管道通过客舱地板下面通往机械室,进入机械室后,再连接到顶部的水箱。
既没有水泵也没有阀门,纯靠重力引导水流。另外,出于卫生方面的考虑,电装导管和空调通风管也是独立的。也就是说,如果震动来自饮用水管道的话,那么原因就出在水箱。
水箱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利维坦号原型——浅海潜艇当中,它似乎被用于收纳通信浮标。潜艇在潜航的同时,从箱中放出电缆连接的浮标,浮至海面后和母船进行通信联络。但因为利维坦号要深潜两千米以上,根本不可能将电缆牵到海面,所以后来便改为采用能穿透海水的超长波,用于通信。小巧得惊人的无线振荡器则安装在交通艇背部。
这样一来,原先放置浮标的空间空出来后就用来放置水箱了。这样做,是否有问题?
走也在不停地思考,突然意识到一件令他毛骨悚然的事:那里收纳浮标的时候,空间留有一定间隙,即使从外部被压缩,也只是轻微变形。但在深达两千米的水压之下,即使是高强度的钢铁外壳,也会萎缩好几个百分点。交通艇的所有部位在设计的时候就已经将萎缩的数值计算在内了。
水箱替换浮标后,其外部还覆盖了一层外壳,但即便如此,外壳缩小后,还是会产生压力。而水箱和配管之间没有阀门,甚至连排水管也没有。也就是说,设计者在设计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压力的产生,而是假定水箱内会留有空气进入的间隙。
可是走也知道,并没有相关规定限制水箱的水量。
如果水箱塞满饮用水的话。
刚想到这里,突然客舱前方传来一声尖叫。
“哇,这是怎么回事?”
走也闻声后,迅速站起来朝客舱前方跑去。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船体重心变化。发出尖叫的是刚才把走也叫住让他提供咖啡的男子,他的位置传来激烈的水声。男子实在耐不住口渴,便按下了水龙头的按钮,但没想到按下之后,水流比预想中激烈得多,一下子喷射出来,顿时惊慌失措。
走也大声喊道:“别关水龙头!别关!”
说完,走也试图伸手打开就近座位的水龙头。但是,为时已晚。
“见鬼!”
男子刚把手从按钮处收回来,马上就传来一声强烈的冲击声,“轰”。走也想打开其他水龙头就是为了防止这个冲击声。
水锤现象!
从男子座位前的水龙头配管反弹回来的冲击波以极高的压力敲打着管内的所有管面。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已经超过了水龙头可以承受的压力。
紧接着,客舱内四十个水龙头同时发出响声,水流以子弹脱膛的速度一下子迸发出来。
“哇!”“救命!”
大家瞬间陷入了恐慌。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逃走,有人爬到椅背上抓住天花板,有人被撞倒在过道里。走也以最大的音量用英语喊道:“请大家冷静!没事的!交通艇不会沉没!”
但是没人理会。有的人继续大声尖叫,有的人则在祈祷神明,个个惊恐不已。
走也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回了客舱最尾部,看见妙正手持着贝雷帽准备用来挡水流。他跑到妙的面前,用手遮着额头,问道:
“没事吧?”
“嗯,没事。西服湿了,不过就当作洗衣服啦……”
妙捏着水手服的衣角,面带苦笑。虽说是万分紧急的节骨眼,但被妙这样一逗,走也也情不自禁地苦笑出来。
“你比外表看起来胆子大多了,这么粗暴的方法能洗干净吗?”
“海水不行,但这是淡水啊。”
妙的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
走也转过身来朝着客舱前面用最大的声音奇怪地喊了一句:
“大家快喝水!”
客舱瞬间停止了喧闹。几十名乘客纷纷看着走也,仿佛在说:
“开什么玩笑?”。
走也乘机继续说道:“大家请喝水。一点都不咸。是淡水,客舱并没有进水!”。
大家愣了愣,随即怯生生地捧起一口尝了一下,纷纷嘟囔:“真的啊………‘不是海水。…‘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吸烟了吗?”
“交通艇没有自动洒水灭火设备,刚才只是水管出了点小小的故障。当然,交通艇内是禁烟的。”
走也套用了其中一位乘客的玩笑话,成功地向大家说明了情况:实际上只是水箱内的饮用水溢出来了而已。因为饮用水五十升都不到,所以情况就马上好转了。而且饮用水本身就是艇内自带的,即便水从水龙头喷发出来交通艇的重量也不会增加,自然也就不会沉没了。
话刚说一半,水流慢慢减弱,最后终于停了。如此一来,恐慌自然也就平息了。在座的都是各国各界的名人,在得知危险消除后,无人过分闹事。但不可避免地有人抱怨:“我这套西装是去英国萨维尔街定制的。是不是每乘坐一回交通艇就得牺牲一套价值四千欧元的西装啊?”
说话的是刚才那位菲律宾人长相的男子。听起来像是一句玩笑话,但大家都听出弦外之音,包括走也。其实,男子就是在要求查明故障原因,防止事故再次发生,之后查清责任,索要赔偿。他们的确有这样的权利,谁让他们是赞助商呢。走也毕恭毕敬地承诺会进行善后处理。
骚乱平息后,走也走向机械室。水龙头的水喷薄而出,冲击如此之大,坚硬的外壳暂且不管,必须去视察一下水箱的情况。在通过最后一排座位时,妙的爷爷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请进。”
不习惯接待客人的走也经过一番折腾早已筋疲力尽,于是客套地点了点头,打开了机械室的门。
机械室塞满了配电盘和空气净化装置,三人往里走着,抬头看见和外壳连成一体的水箱。本来应该完全没问题的铁板水箱,就像内部爆炸了一般膨胀了许多。
身旁的妙看着水箱边点头边说:“原来刚才的响声是这个箱子膨胀的声音啊。哥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如果我早点说出来的话,大家就不会被淋湿了。”
“该道歉的是我。本想着至少能让你不被淋湿。”
走也垂下头。老人见状,赶紧安慰道:“别那么自责。我看你也不像是航运公司的人,对吧?”
“没错,我是‘龙宫’及三艘交通艇的建造商——御鸟羽综合建设的工作人员。”
“也就是说这艘交通艇不归你管。不过,作为制造者,你们也应该承担一定责任。哎,算了,不管怎样,你刚才的危机处理非常到位。‘大家喝!’,实在是妙,‘大家喝!’”
老人说完后笑了好一阵。之后他仔细端详着走也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峰走也,任职于御鸟羽综合建设机动建设部。”
“原来如此,记住了。妙,咱们回去吧。”
“好,爷爷。”
老人牵着少女的手正准备回座位时,走也在背后问道:“不好意思,还未问二位的身份。”
“我们之后会再见的。话说,你是不是应该先给乘客们发一条毛巾?”
老人家所言甚是,走也忙不迭教大家从座位底下取出毛毯。
终于忙完的走也刚回到驾驶舱,想走开但又走不开的驾驶员立马展开了提问攻势。走也答着答着,就到时间了。
利维坦号的探照灯撕开了一片黑暗的海底,在灯光的照耀下,形似巨型年糕,几何排列着的海底巨蛋群呈现在大家眼前。
大家终于抵达了N岛多功能海底都市——“龙宫”。
2
从二十世纪末起,菲律宾就开始使用浮式生产储油卸油装置(FPSO),对海底的天然气进行日均两千五百万立方英尺的商业开采。毫无疑问,太平洋是一片蕴藏着巨大宝藏的海域。
二十一世纪头二十年,化石燃料的重要性愈发明显,各国之间的争夺战也愈发激烈。或私自在岛上建造设施,或巡逻艇之间用来复枪对射等小范围冲突不断。
当前,国际社会正朝着和谐的方向发展。世纪初在中东爆发的美国与伊斯兰诸国之间的战争,也因当时美国总统迫于舆论压力狼狈撤军而最终平息。自那之后,随意动用军事力量的国家便为全世界所唾弃。无论多想得到太平洋海域的原油,为此发动战争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在此背景下,各国达成了一个共识——搁置往日恩怨,努力探寻和平合作的道路。由五国合营的开发公社随即成立,并在一番摸索后决定在N岛建立一个与资源利用无关的设施,作为抑制战争的象征。
那么该建什么设施好呢?一场设计大赛火速举行。全世界的策划人、设计师纷纷报名。大家的创意五花八门,游乐园、休闲度假胜地、和平纪念园、串联各岛的大型连接桥以及和当地无太大关联的高达八百米的展望塔等等。最终胜出的是日本御鸟羽综合建设提出的方案,即多功能海底都市——“龙宫”。
该方案被采纳的官方理由有二。其一,太平洋有着众多美丽的珊瑚群岛。将珊瑚礁作为最大卖点来建造观光设施的提案不在少数,但能将珊瑚礁与海底休闲设施结合的却只有日本御鸟羽综合建设。其企划部进一步解释道:“N岛在紧挨着水深数米的浅海边上有一个两千米级的大陆坡,珊瑚、热带鱼以及一些平常见不到的稀有深海生物遍布其中。能将观赏与研究融为一体的地方,放眼全世界也只有这里。”
其二,“龙宫”可以作为将来探测海底资源的基地。御鸟羽综合建设在“龙宫”的策划中,除了三艘交通艇之外,还增加了适合远距离航行的商用探测艇。探测艇和海底基地的组合使得原本在海上难以进行的资源勘探变得更加简单和高效。
基于上述理由,五国合营的N岛开发公社最终采纳了御鸟羽的方案。事实上,其背后还有第三个理由,即排挤此次设计大赛中占半数以上的欧美企业。虽然不能使用武力,但欧美等国依然保留着强烈的经济侵略性,只要一有机会,便想侵占其他国家的市场。这样一来,已渡过短期右倾化危机、坚决拥护和平主义宪法、在保持中立的情况下外交愈加游刃有余的日本成为了合作伙伴的最佳选择。
于是,二〇二一年,“龙宫”建设工程正式开工。主要设施有三:首先,对马来西亚在N岛拥有的休闲度假地进行慎重的环境评估并予以扩张,使之成为游客和研究人员的接待地。其次,建造一个内含浮式干船坞。的交通艇终点站。最后,在N岛五千米之外的两千米深海海底建造由七个直径三十米的抗压巨蛋组合而成的深海都市。
施工开始后,N岛开发公社以及参与该项目的人逐渐发现御鸟羽综合建设中标的“第四个理由”。
从一开始,这项工程对于其他公司而言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御鸟羽的工人能在不破坏任何一根N岛环礁珊瑚的情况下将六百吨的混凝土砌块固定在环礁跟前的海底,因为当年曾在海流湍急的濑户内海中为明石大桥设定基础沉箱的技术人员被挖到了御鸟羽综合建设。另外,公司的采购部长周旋于语言不通、商业习惯不同的五国之间,集齐了零部件和器材,在短短六个月的时间内建好了“利维坦号”等三艘交通艇的浮船坞。当年在波斯湾战争爆发时,作为海运公司负责人的他,近在波斯湾沿岸,远至英国沿岸北海,灵活调配油船,保证了日本的石油供给一升都没少。
最后压轴的是七个巨蛋的安置作业。外形做好后在内部填充空气,之后从日本远程拖航至N岛,看起来像冰山般巨大的混凝土巨蛋本身就非常壮观,之后使用五千吨级的起重船在误差不超过五十厘米的情况下将所有巨蛋沉放到了两千米深海。这技术对于目睹施工作业的开发公社人员来说,只能用神迹来形容。
只用了两周就完成施工作业的工程主管沉稳地微笑着。
“当年建造东京湾的沉埋隧道时可没少折腾。在比豆腐还松软的有乐町地层上施工,因为水有点太深了,所以提溜着一升酒向海技中心从事深海探测的老手们打听了诀窍。”
中国的公社理事问道:“在我们国家,能有您这般高超技术的人会被授予国家功劳奖,日本政府给您颁发了什么奖呢?”工程主管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那位理事自然不能理解。
拥有如此顶尖人才和高超技术的御鸟羽综合建设究竟是何方神圣?没查阅过公司资料的人们在查阅完后纷纷咂舌。
二〇〇八年,御鸟羽综合建设在全年湿度几乎为零的撒哈拉沙漠建设了包含人工降雨设施在内的大型绿化基地。二〇一二年,在最低气温低于零下四十度的南极洲翁古尔岛昭和基地附近建设了用于精炼沥青铀矿的铀提取设施。二〇一五年,在喀喇昆仑山脉的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的九合之处建设了高层大气与宇宙射线的全年观测基地,还顺道架设了通往基地的全长两万五千米的索道,而其部分支柱间的跨距长达四千四百米,是世界之最……在上述种种极限环境下建设工程,并且全世界没有第二家公司能有相似的业绩——这就是御鸟羽综合建设。
社长是五十七岁的御鸟羽拓道。他出生于日本经济高速发展时期,从地方国立大学地球科学专业毕业后,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泡沫经济时期进入某大型建设公司工作。在业界内外辗转打拼三年后,二〇〇〇年创建御鸟羽综合建设。自那之后,充分利用自身在土木建设与科学技术方面的才能,以及在流浪期积累的人脉,仅用了二十年左右的时间便一手打造出这家实力超群的特殊设施建设会社。是一位精明能干的经营者。
开发公社的台湾理事在日本留学期间曾和这个男人接触过(其实是因为没钱,所以两人在榻榻米的公寓里一起生活了两个月左右)。这件事在完工时被大家知道了,虽然对外有所掩盖,但在公社内部没人追究。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管评选过程如何,能完成这项工程的只有御鸟羽。
于是,在二〇二五年,关乎五国对和平的祈愿、御鸟羽综建的公司命运以及二者各自小算盘的“龙宫”在太平洋的深海海底落成。
利维坦号静静地驶入设置在“龙宫”的入口大厅也就是第一巨蛋下方挖掘的湿船坞中,随着背部舱口被六十枚螺丝钉紧紧固定在巨蛋底部,两个多小时的航行宣告结束。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停靠,现在只能用耐水压的机器人对交通艇进行整备,等到第七巨蛋装修完毕后,将会作为船坞兼气阀舱使用,届时便能在常规气压下对交通艇进行整备。
第一个走出交通艇的走也吩咐身着南国度假休闲风夏威夷衫的酒店服务人员,要好好接待意外淋了个冷水澡的乘客们。交代完后,走也便离开了。需要做的事本来就很多,现在更多了。
他首先找到交通艇的航行管理人员,告知刚才发生的故障。之后,又找到负责旅游的工作人员告知发现鳗鱼幼鱼一事。最后他去了巨蛋环境管理室,询问可否提前将利维坦号放到第七巨蛋中进行排水和人工检查,但工作人员以现阶段空气储备不足为由拒绝了。
另外两艘交通艇和利维坦号是一样的构造,所以会存在同样的隐患,走也希望至少对已经发生事故的利维坦号进行精密细致的检查。他虽然是建筑方面的专业人员,但入职御鸟羽综合建设后,已经恶补了所有领域的技术。他深知,深海潜水艇相比建筑物,安全系数要低得多。建筑物在地震后仍然能放心地继续使用,但是深海潜水艇却不能。正是因为如此,走也无论如何都想对利维坦号进行一次检查。
就在走也和马来西亚籍的环境管理负责人不停争论的时候,一个日本人从入口走了进来。此人身着和走也同样的工作服,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是一个中年男子,个子不高。
他一开口便毫不客气地问道:“青峰,发生什么事了?我刚才一直在找你。”
“啊,岩城部长,请听我解释。利维坦号的水箱有缺陷,所以我想亲自从艇外检查一遍……”
岩城高纯是走也所在的机动建设部的部长。所谓机动建设部,就是御鸟羽综建在开展特别重要且特别困难的工作时,从各部各科抽调人员集中解决问题的部门。该部现在已是公司常设的机动部门。因为部门下不设科,且以部为单位行动,可以说具备了“突击部队”的行动力。作为部门主管的岩城自然是一个聪明得可怕的男人,现年三十四岁。
听完走也的话,他只是“哦”的一声点了下头,随后在手腕处戴着的触屏可穿戴电脑上用手指敲打着,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已经提前搬入了一台发电机,另外,氧气的电解生成装置也已经设置好。届时电力会有剩余,所以现在就可以开始制造空气,然后把第七巨蛋中的水抽走。液化气瓶的储备气体不能用,所以大概需要十二个小时,不过,来宾应该只会在这儿住一晚。”
“请等一下。发电机要等到油田探测计划启动之后才能全力启动,如果现在就启动,会打乱工程管理。”
环境管理负责人一脸惊慌地说道,但岩城毫不在意。
“现在提前启动,之后会轻松很多。只要把工程总体进度往前推即可。”
“那样做的话,无法预料哪里会出现怎样的问题……”
“放心吧,我已经计算好了。”
负责人仔细看着岩城伸过来的可穿戴电脑自言自语地说道:
“嗯……这难度不亚于一次性完成两千片的拼图,但确实条件已经齐备了。”
“在御鸟羽的工程现场,这样的事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放心吧,交给我们。你只要依据项目进度,把第七巨蛋帮我打开就行。”
“知……知道了。”
负责人用电传收到更改过的工程管理表后,开始联系资材管理部门及航行管理部门。岩城招手把走也叫过来,指着入口说道:
“这里交给我。你走吧。”
“去第七巨蛋吗?”
“不,去第五剧院。社长在找你。”
“社……社长?找我什么事?”
“刚才我还不知道,现在懂了。应该就是这件事,做好心理准备吧。”
“好……好的。”
走也咽了一口口水,走出房间。
位于第五巨蛋第一层的剧院是“龙宫”中最宽阔的地方。正如名字所示,它主要用于放映电影,有时也可作为剧场、餐厅以及活动场地使用。
今天这里则化身为“龙宫”落成纪念晚宴会场。虽然走也和岩城还需要进行一系列作业,但是本项工程的核心,即酒店巨蛋、深海生物巨蛋以及会议巨蛋投入使用后,工程即宣布结束。
剧院里,五国共计一百多号人参加了此次宴会,气氛非常热烈。从中可以看见利维坦号乘客的身影,看来酒店已顺利完成了乘客们的洗衣服务。
走也一眼就看到了御鸟羽社长——肩膀宽厚的壮年男子,站在剧院中央,一手端着鸡尾酒。当走也看见站在社长对面的人物时,他瞬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叫过来。一位是白西服、白头发、白胡子的老人,另一位是黑发少女。没错,就是之前那两个人。
被社长亲自点名还是第一次,所以走也难免紧张。他扣上了工作服的第一颗纽扣,走向社长。
走近后,走也轻声问道:“社长,我是青峰,您找我吗?”
“哦,你来啦。”
御鸟羽回过头来,满脸微笑。但走也不敢掉以轻心。会社内部私下传言,社长有时难以捉摸,常常上一秒还哈哈大笑,下一秒就大发雷霆,只有当他面无表情表扬了你一句才能证明他确实在夸你。
“听这位桃园寺先生说,你刚才在交通艇里处理问题很灵活。
我也长了不少面子啊。”
“谢谢!”
“那之后,想到解决办法了吗?”
虽然社长面带笑容,但走也直觉不能过于简单地回答这个问题。他稍微花了点时间思考,之后冷静地回答道:“限制饮用水水箱的注水量,设置排水槽。用这个方法,三艘交通艇可以立竿见影地暂时解决问题。但归根到底,还是得交通艇回到海上基地后,安装正规的排水管和压力测量仪,船检也得重新做。”
走也自认为已回答得够周全了,但没想到御鸟羽完全不为所动。他既是一个经营者,同时还是一个科学家。其实,他自己心里早就有了结论。
意识到自己回答错误的走也,马上补充道:“然后,在交通艇回到基地前,还需要强化电装装置的防水性能。如果排水槽中有水溢出,造成二百二十伏的电力漏电的话,会非常危险。”
“是吗?”
御鸟羽微微皱眉,看似有些不快地点了点头。走也心里默默地想着,看来传言是真的。
但突然间御鸟羽重新换回刚才那张欢快的笑脸,对着那位名叫桃园寺的老人说:“您也听到了,我们已经想好了万全的对策。返程时,请一定放心。”
“不不不,我可没有质疑你们。”桃园寺微笑着挥手说道。
“贵社的大名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技术卓越,人才优秀。我可以放心地把工程委托给你们啦。”
“承蒙夸奖,谢谢。请问是什么样的工程呢?”
“是你们最擅长的工程:在其他公司望尘莫及且难度极高的地方建一栋建筑物。”
“什么地方?鄙社不论是严寒或是酷暑,不论空气稀薄或压力爆表,都一一顺利竣工。还想着今后接轻松一点的工程呢。”
“抱歉,这项工程涵盖了上述所有严酷的条件。”
“所有?”
“对。温度低至零下一百二十度,高至一百六十度。气压只有地表气压的一千亿分之一,但是又有可能瞬间变成高压。希望委托你们在这样一个地方施工。”
“……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妙,你来说。”
老人往下看了一眼。只见一手端着橙汁杯子的妙用另一只手指着头顶说道:“就是那儿。”
大家一起抬起头,只看见被泡沫陶瓷覆盖住的强化纤维水泥天花板。不可能这么近。海里?海上?陆上?不对——
“是月球。”
桃园寺老人像是讲了一个压箱底的笑话般,微笑着说道:“意下如何?”
御鸟羽和走也面面相觑,一句话也没说。
3
空客飞机的舱门打开,踏上廊桥时,微微带着树木清香的温暖空气瞬间包围了走也的身子,不一会儿,长袖衣服里面就被汗水浸湿了。
走也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终于回到日本了……”
“你说什么?”
走在走也前面几步的岩城回过头来。走也一边用手帕擦去脖颈的汗水,一边回答道:“是气味和湿度,从国外回来总能感觉得到。虽然很想念日本,但和凉爽的拉央拉央岛相比,总觉得还是拉央拉央岛好。”
“气味不一样吗?你对这些东西真是敏感啊。”
岩城哼哼地吸着鼻子。走也从他边上走过继续往前走。气味有可能是错觉,但这种如热毛巾般的热气如果不是在七月的日本,自己也就只在亚马逊体验过这种温度了。
在形似车站检票口的人关大门也能真切感受到这是日本:这里没有持枪的警卫。二十世纪末,日本辛辛苦苦地摆脱了亚洲各国在产业上的穷追猛打,一直保持着工业技术领先的地位,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能在乘客看不见的地方设置多频摄像头或金属探测器等高科技监视装置,总之,一眼望过去看不见威慑式的安保设备。虽然全世界的治安都在变好,但还是日本更让人舒心。
一位女性工作人员从入关大门的透明岗亭中探出身子说:“抱歉,对您的脸部失礼一下。”说完后用刮胡刀一样的小盒子对准走也的双眼。哗的一声,扫描完视网膜后,这位工作人员手边的电脑画面上显示出“吻合”的字样。她轻轻瞄了一眼,随即从机器的狭槽中拔出护照,说道“欢迎回日本”,同时微笑着将护照递了过来。
大概是觉着这种检测手段像多年前便利店的确认方式,效率非常低下,后面的岩城发着牢骚:“航空业还是偏保守啊。JR。早就在检票口天花板安装高分辨率摄像头流水作业式地进行脸部对比和收费了。”
“使用那种系统,一千人当中可能会漏检两个人。在机场,这可行不通。车站漏检,JR只是减少一点售票收入,但是如果机场漏检的话,就可能发生恐怖袭击或者偷渡了。
“如果有真人工作人员在场,即使乘客剃成光头,也能分辨得出是不是本人。另外,人不会发生故障。好了,对您的脸部失礼一下。”女性工作人员说完便拿着扫描仪对准了岩城。
岩城嘟囔道:“机器之所以会发生故障是因为制造机器的人会犯错。”
“正因为如此,所以机场同时使用机器和人。岩城高纯先生,您好像变瘦了一点?”
工作人员把护照的动态照片和岩城的脸对比之后说道。“那里的食物太辣了。”岩城皱了皱眉头。工作人员笑了笑,一边说“欢迎回国”,一边把护照递了过来。“真人工作人员还是需要的,即便摄像头对着您说‘欢迎回国’,您也不会感到高兴,对吗?”
在旁边俏皮地打趣的走也问工作人员:“这儿的空调是不是坏了?感觉有三十二度。”
“因为飞机里面太冷了吧。现在是二十九度。温度再升高一度,空调就会自动开启。非常抱歉。”
“那么,机场里都是户外空气?”
“对,只是换气。为了节能。来,下一位乘客。”
带着一丝震惊,走也离开了大门。怪不得有外面的气味。细细想来,至今为止自己只在冬季到过机场。
取完托运行李后,二人正要朝轻轨车站走,不巧去月台的通道刚好在施工,于是二人先走出了国际线航站楼。外面的温度确实和机场里面差不了多少。心里终于平衡的二人,现在连飞机在两条跑道上起飞降落的轰鸣声都能感觉到凉意。
朝着西北的都中心望去,顶部闪烁着航空标志的红色亮灯,如同长满绿苔的石碑一般的高楼大厦林立其中。这些外墙设计成植物的高楼群由于可以有效改善热岛效应和建筑物自身的热效率,并且在外观上非常新颖美观,所以大约十年前开始就非常流行。
高楼吹来的陆风平静地吹拂着坐落在台场海上的新羽田国际机场。走也走过人行道来到月台,不无佩服地说道:“应该不止是今天这么凉快吧。航站楼的空调基本上都关了。气温比较稳定。”
“全世界都如此,出发的时候转机经过的香港也是这样。”
“我读幼儿园的时候,人们天天吵着温室效应、温室效应……”
“也多亏了以前人们这样吵,现在情况才慢慢好转。我们公司在撒哈拉沙漠也出了不少力。”
“可以理解为我们也在贡献着一点点力量吗?”
坐在前往都中心的轻轨上,走也一直在想着那件事。
二十年间,“建设”这份工作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此之前,所谓建设,就是建大厦、架桥梁、筑大坝、铺沥青马路,总而言之就是剥削自然,拓展人类的活动领域。开发的理由绝不单纯,许多人无非就是想通过工程获得蝇头小利而不断增加工程量。
但是,人们的观念开始转变了。拓展人类活动领域其本身是必要的。全世界的人口增长渐趋平稳,但发展中国家的生活水平在慢慢提高。为了丰富人们的生活,农业用地、工业用地以及居住用地都必不可少。
但是,建设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剥削自然,建造人工的东西。建设领域具有创造自然本身的力量。御鸟羽综建在撒哈拉沙漠所做的事便是一个例子。通过大规模种植尤加利树等耐旱的植被,并设置灌溉降雨设施以保证植被茁壮成长,现如今撒哈拉沙漠正在逐渐变成一片广阔的绿地,如同回到金字塔以前的时代。尽管对于习惯了沙漠环境的当地人来说,太过绿油油显得有点恶心,不过,在全世界范围内,人类在四千年里破坏的动植物生态总算渐渐地在恢复了。
不仅是远离人烟的土地,即便是城市中心也在进行着同样的进程。轻轨划过空中,走也从车厢里眺望海湾的街景。不论是住房、大厦、仓库还是工厂都被郁郁葱葱的枝叶所覆盖。随着廉价、耐用、防水性能极佳且充当植物栽培床的含水聚合物屋顶建材以及外墙建材逐渐普及,加之公共机构的补助金制度得到完善,大家都能用绿色植物覆盖建筑物了。
在一片绿色中间,齐刷刷地面朝南部天空的银紫色镜子闪闪发光的,是太阳能发电板。太阳能发电板在大气圈内的发电效率可超过百分之二十,每千瓦时不到九日元,比石油火力发电更加实惠。如此高效且廉价,使得太阳能发电板和植物外部装潢一样迅速流行起来。御鸟羽虽然没有进军一般住宅市场,但在建设业界,不采用太阳能发电板的建筑物已经没人建造了。
业界变化的背后是政治改革的推动。其中,最大的变革当数选举区的概念退出了国会议员选举。国会议员不再从地区中选出,而是从社区开始参加竞选。在网上宣布公约,由全国的选民投票选举。地方政治交给地方自治体,以便选举出总领大局并掌管国政外交的人。以前通过地区人脉及财脉成为议员的人几乎尽数落选。于是,建设业界内攀附特权的风气烟消云散,为将资金引入本地而不断招揽无用工程的议员也逐渐消失。
制度老朽的建设公司未能跟上时代的变化,接二连三地倒闭。但建设工程本身就是在环境、科学以及能源革命中不断增加的。巧妙跟上时代潮流的企业现在都发展壮大了,毫无疑问,御鸟羽综合建设就是其中之一。得益于这波浪潮,现在的日本如同进入了第二次高速发展时期,非常繁荣。
利用微生物促进排水净化的江户川河床翻修工程在前年竣工后,东京湾的水面一下变得清澈见底。走也俯瞰下去,说了一句“现在真是一个好时代”。
虽然现在是一个好时代,但有些地方停滞不前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走也想起入职时御鸟羽社长的训示:建设就是前进。和谐的自然很好,破坏之后的再生,没问题。但建设的本质是创造新东西。过去的人类用力过度导致地球越来越不安定,现在的人类要用同样的力量进行修补。
可是,未来的人类呢,是否能一直这样努力下去?当这个小星球的每个角落都整理得舒舒服服后,我们的工作是否就结束了?
“不!”御鸟羽极富挑战地说。建设永无止境,如果没有工程就创造工程。别人完全无法做到的工程,只有我们能用自己的力量设计、施工和完工。我们在撒哈拉沙漠、南极和喜马拉雅山建造的设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那些都是意志化作的楼阁,也是人类跨出的一大步。
这就是他的性格,演讲也是为了鼓舞新进职员,所以他八成是在故弄玄虚。
尽管如此,走也还是被御鸟羽口沫横飞且极富主张的演说打动了。
我们的工作到底能坚持至何时?
走也是一个热血青年,但同时也有着冷静的思维。虽然社长的话引起了自己极大的共鸣,但那毕竟只能说给自己公司内部的人听。建设终归只是一个手段,从他人手上拿到项目之后才能发挥力量。项目是必不可少的。那么,让自己尽情发挥力量的巨大项目究竟是什么呢?
“喂,到啦。”
被岩城摇了摇肩膀,走也才醒过来。原来刚才一直注视着明媚的海岸风光,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轻轨已经抵达了新桥站——一个建造在海平面底下80米深度的地下新站。
“快,赶紧拿行李。”
“这是区间列车吗?”
“不是。我刚刚抵达新桥,和青峰一起。”
抬头一看,岩城正一边盯着左手的可穿戴电脑进行通话,一边踮着脚试图用右手把行李从头顶上的行李架拖出来。身高比他高的走也站起来帮他取出了行李。
“总社打过来的吗?”
“对。我直接回总社,青峰则先回一趟家。”
“我直接回总社也没关系。”
走也刚探出身子,岩城就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作声。在点了几次头后,岩城挂断了电话。
“别说了,先回家吧。总社那边的事情预计要花不少时间。
我老婆已经习惯我这样了。”
“可是我还没结婚……”
“真是不懂事。出去海外三个月,总有一两个想见的人吧?”
“哦……”
走也这才发现,岩城虽然很严厉,但却是一个非常体贴的上司。
可是,难得岩城如此体贴,自己却辜负了他的好意。走也边从车厢走出月台,边说道:“啊,突然想起来,我确实没有想见的人。”
“没有?”
岩城睁大了眼镜后面的眼睛,非常吃惊。
“你在想些什么?这个工程一旦开始,一不小心可就让你过三十岁了。”
“您就先别说我了,您自身又怎样了?”
“我老婆跟我是同行……哎,别说这些了。嗯,你真的没有想见的人啊?”
岩城嘟囔了一番,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吩咐走也:“你还是先回趟家吧。把出差要用的行李重新整理好了之后再来。”
“啊?”
“听说你小子又要被派到某个地方了。”
“海外吗?”
“嗯,至少是海外。”
走也停住脚步回过头问道:“至少?”
“总社是这样说的。别问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走也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但禁不住岩城拍着背催促快点,于是继续大步往前走。
刚回到公寓,走也就想乘坐电车立刻折回去,但不凑巧,因为发生了架线事故,电车停运。没办法,走也只能拦了一辆拥有优先车道行驶资格的氢气发动机出租车,直奔位于新宿的总社大厦。
走也刚飞奔到大厦入口,便被前台接待人员叫住,说是不用去机动建设部所在的六楼,而是去十二楼的会议室。走也暗想:
肯定是一件大事。不用电脑开视频会议,而在会议室坐下来面对面商谈,肯定是无关人员无法旁听的大事。
一进会议室,就看见先到一部的岩城部长、其他各部的部长以及社长御鸟羽,正在大声地热烈讨论。讨论似乎围绕着坐在社长边上的人物展开,但因为被一大群男人的背部挡住了,所以看不见是谁。
岩城看见走也后,赶紧招手让他过来。
“过来我这儿,快!别磨蹭。”
“我没磨蹭。因为电车停运,所以乘出租车来的。什么会议这么紧急啊?”
“是一项新工程,简直难以置信。”
“大工程吗?”
走也把行李箱放在地上,坐在其中一个位子上。岩城把数据传送到自己手上的电脑画面上,对着走也说:“还记得桃园寺这个人吗?”
“桃园寺……”
“在宴会上见过了吧?”
“啊,那个很像肯德基爷爷的人。”
“可他是一个日本人哦?”
岩城皱了一下眉头。走也催促他往下说:“我想起来了”。
“那个人怎么了?”
“你对桃园寺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嗯,罢了。我那时候也没想起来。他就是桃园寺集团的会长。”
“桃园寺集团……就是做游乐园的那个集团?”
“游乐园,还有其他各种产业。”
岩城指着电脑画面,桃园寺集团的网页。
“集团主业是集团独资的伊甸·休闲·娱乐会社所运营的爱知县游乐场——东海伊甸。游乐设施的建设费用为一千六百亿日元,全年客流量七百万人次,是日本第三的大型游乐园,仅次于东京迪斯尼乐园和USJ。其周边产业涉及酒店、旅游、餐饮、书籍出版、音像等等,拥有众多子公司。你应该略知一二吧?”
“我有一个朋友对夏娃酱和亚当君了如指掌。说是这两个日本产吉祥物比迪斯尼更受日本人欢迎,还被做成手办。”
“他们是不是还冠名赞助了滑冰比赛?”
走也摁着眉间说:“不说这些了。”
于是,岩城继续介绍:“集团总资产为一兆两千五百亿日元,是一家货真价实的大型娱乐企业。桃园寺闪之助是创始人,也是现任会长。”
“那个老人是现任会长?……真是人不可貌相。”
级别差距太大导致感受不到其伟大的程度。岩城机械地继续往下说:“此人和他外表一样,非常幽默。但无论他多么有钱,也不可能为了说些俏皮话、玩笑话特意赶到N岛这种偏远的地方。你还记得他当时说的话吗?”
“是月球。”
走也原封不动地复述了桃园寺当时说的话。岩城点了点头说“没错”。但走也还是一头雾水。
“关月球什么事?”
“他委托我们在月球上建造基地。”
“……他认……认真的吗?”
“似乎是认真的。伊甸会社已经正式发来了要求书。”
岩城切换了电脑画面。写着“建设要求书”字眼的文件映入眼帘。
“现在连规格也不清楚,所以不是设计要求书,另外,不知道为什么,连基地用途都不明确就把文书发过来了。说是让我们在月球表面建造一个能容纳十人永久停留的设施,并在将来扩充至能容纳五十人。调查、设计、开发、运输、施工、初级阶段运行等等全部由我社承包,和伊甸会社共同执行。工期十年,预算一千五百亿日元。”
“那个……”
走也不由自主地在胸前摆动双手,问道:“这可能吗?”
“现在正在探讨中。”
岩城往背后指了一下,各个部长正在激烈讨论。不过,似乎讨论已经快结束了。
走也再次问道:“先不管讨论了,您觉得可能吗?”
“人类以前登上过月球。”
一句响亮而低沉的话破口而出,是御鸟羽社长。他边上的部长们已经决定放弃该项目而正在发呆,听到社长的话后纷纷坐下。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美国的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第一次踏上月球的土地,那是我出生后第二年的事。当时登月就已经成为可能,现在没理由不可能。”
社长的语气平静而缓慢,深深感染了在座的人。
“目前,除了中国政府在月球表面建造了一个小规模基地,民间还没有任何人做到。但是刚才经过粗略的讨论,凭我们公司的技术,我们很有可能做到。我说的没错吧,参堂?”
“嗯,可以这么说。”
在理工科大学兼任外聘讲师的技术开发部部长参堂哲夫将握着的拳头放在倒盖着的显示器上,闭眼说道:“真空、高温、低温、放射线以及其他极限环境下的设施建设和运行维护所需要的技术我们会社都具备。运用机器人进行远程作业、远程监视、通信送电等等远程处理方式也已经司空见惯。专用建设机械的制造,也在N岛实践过。能量来源自不必多说,太阳光多的是,而且是不被地球大气所遮挡的强烈太阳光。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运输。
在这方面,我们还缺研究材料,但是因为我们可以利用月球表面的沙土作为原料制造混凝土,所以已经不需要运送最重的建设材料。然后,近年来,火箭发射也变得愈发简单,听说已经可以发送二十吨左右的物资。将资材和机材设计为二十吨的规格并不算难,二十吨也足够用了。因为月球表面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根本就不需要大型建机。”
这位五十岁上下、头发几乎快掉光的科学家睁开眼睛露出灰色的眼球,简洁地总结道:“综上所述,是有可能的。”
“大家都听到了吧。”
御鸟羽环视着在座人等,继续说道:“在月球上建基地……多么了不起啊,不是吗?”
他没用“造”这个词,而是用“建”。社长这么一说,大家都明白了。这个有着罕见想象力和行动力的社长脑海里已经清晰地浮现出在月球表面施工的建设机械,以及一点一点雕刻出的基地轮廓。事到如今,谁也无法阻止他了。撒哈拉、南极、喜马拉雅以及N岛的工程都是因为他这样的一句话开始的。
“御鸟羽综合建设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这个项目了。大家没有异议吧?”
没有人提出异议,反倒有人表情慢慢放松了下来,抖抖肩膀。那想必是临阵抖擞精神。本来就不是因为讨厌这份工作才入行,能遇上一个困难重重却规模巨大的工程更是求之不得。
“很好……大家开干吧!”
双手撑在桌上大口喘息的御鸟羽冷不丁看见了走也。
“青峰!”
“到!”
走也条件反射般挺直身体站起来。但是当他听到御鸟羽接下来说的话时,又差点瘫软下去。
“你去月球。”
“啊?”
“现场各位都不清楚怎么开始做事,你先去勘察一下。刚才我说过,中国在月球上有一个基地,他们每年会发射一次火箭到月球进行人员交替和物资补给。非常巧,今年他们计划在下个月发射火箭。我会提前布置好,到时候你就坐着他们的火箭去月球。”
“我……我去?”
不安到语无伦次的走也回问道:“为什么是我去呢?我还是一个底层职员,别的部门还有很多人选,而且我既没能力也没资格。也不是说我没信心。只不过即使我有信心,也轮不到我……”
“能完成艰巨任务的都是年轻人。项目启动后,机动建设部就是核心部门。我不管什么资格,也没听说过去月球还需要什么飞行执照。”
“但……但是,会长您一个人做的决定会不会……?”
“你是我亲眼鉴定过的人,所以才推荐你。岩城也不会认一个废物傻瓜做三年的部下。”
面对走也语无伦次的借口,御鸟羽逐个驳回,之后,他用力地从桌子上探出身子。
“而且,这也是委托方的意思。”
“委托……叫桃园寺的那位?”
“没错。”
御鸟羽往边上移了一步。原来他身后一直站着一个小个子。
走也不禁叫出声来:“小……小妙?”
“好久不见,哥哥。不,应该叫您青峰先生吧?”
贝雷帽和水手服衣领非常亮眼,一头黑发的可爱少女微笑着说道;“爷爷吩咐我来出差,他说自己年岁已高,去不了月球,所以让我替他去。但我一个人实在没底,所以在找一个能同行的人。恰巧御鸟羽社长说您非常可靠,于是二人当场就达成一致让您也一起去。”
“你……你也要去月球?”
“是的,非常有意思。听说火箭上也有儿童票,因为是儿童,所以票有打折,而且体重越轻越便宜。我第一次觉得身材瘦小还有好处。”
“你的票价二十亿日元,小妙十亿口元,两人往返加起来总共三十亿日元。费用全部由委托方支付。——你可别出乱子。”
“三十亿……仅仅是实地调查……”
走也张口结舌。
见他沉默了太久,御鸟羽像是摊出王牌一般说道:“喂,青峰。”
“是。”
“你不想去是吗?”
这句话的下半句御鸟羽没有说出口,但却像已经说出来一般扎向走也的耳朵:“如果是我的话,我就去,”不对,应该是,“你不去的话,我去。”
他不可能亲自去,因为他是御鸟羽综建的心脏和大脑。也正因为他自己去不了,所以他才把一切托付给自己。
走也不可能说不,也不想说,因为社长的话饱含着沉重而热情的信任。就凭这一点,此前心里慌乱无章的想法瞬间被理清,走也再次挺直身板说道:“我去。”
“……很好,去吧!”
御鸟羽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你回来之前,会社会进行更详细的研究探讨。期待你成果丰硕的报告。”
“是,一定。”
“很好。会议到此结束。起立!”
御鸟羽敲着桌子大声宣布。在座所有人一齐起立。
“从现在开始,我社将全力投入月面基地建设。这是一场持久战,一定要完工。大家务必打起精神!”
“是!”
这一声誓师呐喊宣告“第六大陆”计划正式拉开序幕。
译者注:安基拉斯(Anguirus)在西班牙语中意指鳗负,尤其是幼年鳗鱼。
译者注:干船坞为将水抽掉,使船舶进行出水检查、修理的封闭船池。
译者注:有乐町是位于东京千代田区的繁华街区。地层为地质历史上某一时代形成的成层岩石和堆积物。
译者注:“合”为日本表示登山路的概略单位,到山顶按路险阻程度分为十台。
JR:即Japan Railway,日本铁路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