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透过往返月球的飞船——西王母五号的石英玻璃窗,妙用双筒望远镜往下眺望着,纳闷地自言自语:“不知道为什么,好模糊,看不清。”
“要对好两个镜筒的焦距。”
“没错,已经对好了,但还是不行。”
“哪边不行?给我看看。”
走也从坐在自己膝上的妙手中接过尼康的四十倍双筒望远镜,隔着妙的肩膀向外看。
他先是调整望远镜瞳距,眼睛拉近拉远地尝试了几次,之后还调整了视度。
走也以为已经调整得足够好,但结果还是和妙一样。慢慢在视野中后移的环形山以及山谷的黑白轮廓还是无法看清。看太久后,眼睛终于疲劳了。
妙在走也下巴底下说:“哥哥。”
“啊,对了,是不是有雾?”
“月球没有空气哦。”
妙扑哧一笑。小女孩还懂得开玩笑。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实际上却非常老成。
见二人怎么调都调不成功,坐在三个座位中间位置的凤船长暂停了和边上马船员的交谈。
“调试望远镜是需要诀窍的。来,给我。”
只见他从走也手上接过望远镜后,把它放置在窗户跟前的空中,轻轻地把手放开。
望远镜随即飘浮在空中。因为西王母五号飞船是围绕着环月轨道以自由落体的状态在飞行的,所以舱内是失重状态。
凤船长用食指尖非常轻微地点了一下望远镜的目镜。尝试了两三次之后,他说道:“好了,你们再试试看。但是绝对不要触碰它。”
一直在边上看着的走也没见着有什么两样。但是,当他按凤船长说的,不用手去触碰,而只是脸凑近了观看后,吃惊地说道:
“啊,能看见了……”
“真的吗?”
“嗯,非常清楚。”
“给我看看。”
妙正要抬起头,她的刘海正好碰到目镜。望远镜开始慢慢地向前翻滚。妙“啊……”的一声,遗憾地抓住望远镜。
走也问凤船长:“您是怎么做到的?”
“肉眼看过去,月面慢悠悠地划过眼前。但实际上,西王母五号在离月面平均十万米的高度,以每秒钟一点七三千米的速度,也就是以子弹两倍的速度在飞行。使用四十倍的双筒望远镜,相当于在二点五千米外看一个物体,再加上视线移动的角速度也在扩大,所以图像就糊了。”
此时,妙已经将长发扎成了丸子头,而凤船长索性在妙的脑袋边上用手指画着圈圈说明:“飞船大约一点九小时绕月球一周。如果能让双筒望远镜也用一点九小时绕一圈的话,它就能跟上月面上的物体了。妙,你能做到吗?”
“只需要轻微地让它旋转就可以了,对吗?我试一下。”
妙试图让望远镜浮在空中,用手指轻轻地点一下望远镜,之后再看,可是任凭她尝试了多少次,还是以失败告终。小姑娘嘴上说着“好难啊”,但还是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尝试。
凤船长笑着说道:“没那么简单的。当初,我们向俄罗斯的朋友请教的时候,一开始也愣是搞不定。如果你能在飞船着陆之前做到的话,我就承认你是宇宙飞行员。”
船长说完后便叫上旁边的马船员一起开始检查仪器了。
西王母五号是中国享誉世界的往返月球载人飞船,但其实它是从俄罗斯的宇宙飞船改造而来的。中国国家航天局和以往制造兵器和工业机械一样,先从北部邻国俄罗斯学习载人宇宙飞行技术,进行改良后才造出了本国的宇宙飞船。
西王母系列飞船的原型是前苏联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为了实现登月任务而开发的礼炮(Salyut)系列宇宙飞船。该系列的大型宇宙飞船长达十三米,重达十八吨,而继承了它血统的改良版本更是赫赫有名。那就是一九八六年发射的轨道科学空间站:和平(Mir)号。
和平号全长十四米,是由五个筒状模块前后左右拼接而成的宇宙空间站。这五个模块全部以礼炮号为原型。后来的国际宇宙空间站ISS中也能见到礼炮号后代的身影。因为它们可靠、易改造而且使用寿命长。
中国之所以能在二〇二〇年成功制造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载人月面基地,就是因为他们开发出以礼炮号为原型的西王母号。西王母号是大型飞船,拥有宽阔的居住空间,所以将人和物料运到月球上后,可直接作为基地使用。什么都没有的中国月球基地换言之就是放置在月面的和平号。
截至今年也就是二〇二五年,中国已经向月球发送了四艘西王母作为“昆仑”月面基地模块。该基地常年由三人驻守。走也和妙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那里。
四天前,二人和两位中国宇航员在中国甘肃省的酒泉宇宙基地搭乘嫦娥号宇宙飞船成功发射上天,嫦娥号宇宙飞船与中国独立开发的神箭三号火箭以及同联盟号(Soyuz)宇宙飞船密切关联。
事实上,就发射一事,此前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御鸟羽社长试图用天生的行动力和人脉确保拿到嫦娥号飞船的两个席位,但最后只争取到一个。这也没办法,因为中国宇航员到达月面基地后会和前任宇航员进行交接并在之后的一年中驻留基地,但走也二人在短期滞留后就要回到地球。少派一个中国宇航员,就意味着现在驻守月球基地的队员中有一人要继续在基地待满一年。变动带来的工作调整非常麻烦,中国方面能空出一个名额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限员三人的嫦娥号只空出一个座位,自然只能派一个人去。御鸟羽经过不断交涉并豪气地支付了三十亿日元现金后,中国方面才想出了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让走也抱着妙坐。
听上去有点荒唐,换作规矩森严的美国宇航局(NASA),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但是,仔细想来,其实也没那么荒唐。走也是普通日本人的体型,妙则是稍微瘦弱一点的小孩,同行的两位中国宇航员身材也不高大。嫦娥的原型——联盟TM号就是专门针对俄罗斯人中体型相对瘦小的宇航员而开发的宇宙飞船。重量上,这四人的体重和三个俄罗斯人体重几乎没有差别。而且,在发射火箭时,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搭载的人数,而在于重量。
俗语说“瞻前顾后不如放手一试”,发射果然非常顺利。四人和宇宙飞船忍受住发射的加速度和冲击力,安全抵达了绕地轨道。
前一天发射的西王母五号已经在轨道上待命,此时的它还发挥着货物集装箱的作用——往月球运送大量物资。为了将大量物资顺利运到地月转移轨道,它搭载了一个利用火箭中间段改造而成的大型助推器。
升至轨道的嫦娥号和西王母号对接后,问题迎刃而解。因为西王母五号的内部虽然堆满了物料,但空间宽阔,嫦娥号压根就不能比。四人沿着连接通道转移到嫦娥号后面的西王母五号,开始为期三天的奔月飞行。
过去的联盟TM号由机器舱、再入舱和居住舱三个部分组成。作为其改良版,嫦娥号没有设置居住舱,而是用一个名叫“返回舱”的舱体取而代之。正如它的名字所示,返问舱就是从月球返回地球时使用的舱体。
进入环月轨道后,嫦娥号会把返回舱留在轨道上,自身则和西王母号在对接的状态下登陆月球。顺利着陆后,嫦娥号会与西王母号分离并被放到一边,而西王母号则和基地对接成为基地的一部分,届时返回地球就使用上次着陆的嫦娥号。这样的安排使得月面上常年都有一艘用于返回的飞船,而且每次都能更新。
利用机器舱离开月球后,嫦娥号会和返回舱进行对接,组成再入舱进入大气圈,最后返回地球。去程搭载的二十七吨物资,返回地球时只会剩一个不足三吨的再入舱。
现在,西王母五号正在微微倾斜的轨道上进行绕月飞行,同时做好了降落准备。为了让大家能在发生情况紧急时逃回地球,所有人又从西王母内部转移到嫦娥号,并将嫦娥号一百八十度大旋转,以便随时能和西王母号分离。此外,他们还中止了为分散太阳热能而设置的船体旋转,并将西王母后方的主引擎设定为向前喷射。
凤船长合上活页式的核对表,说道:“西王母五号呼叫北京控制中心。返回舱分离完毕,已做好着陆准备。是否可以降落?”
从西王母五号发出的电波传到远在三十八万千米之外的地球,并被静止轨道上的数据直播卫星接收到。围着地球的三颗卫星顺利转发电波并将凤船长的声音发至彼时仍在地球背面的中国北京航天指挥控制中心。这种卫星使得不管地球时间是几点,西王母五号都能和控制中心进行通信。在这种卫星诞生之前,发射阿波罗号的NASA为了在本国见不到月亮时也能顺利接收飞船通信,不得不在遥远的澳大利亚以及西班牙设立了卫星追踪所。
控制官回复的时间再加上电波往返的三秒时间,大概过了十秒钟后,传来了回复:“收到。西王母五号,请降落到昆仑基地。”
“收到。现在进入降落程序。妙、青峰,做好准备了吗?”
“啊,请等一下!”
始终在全神贯注地用双筒望远镜眺望月球的妙大叫一声,同样看着窗外的走也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
月面上如同湿土一般的黑灰色部分和白亮部分的分界线处,有一个东西闪闪发光。定睛细看,如同一个用米粒摆出的十字架。
那就是昆仑基地。和当初阿波罗十五号着陆时的位置一样,它位于雨海(Mare·Imbrium)东畔亚平宁高地中的山谷日本人将其形容为捣年糕的月兔中“右侧的兔子”和“臼”之间的位置。
“开始降落程序。调转船头。”
凤船长按下定序仪的按钮,在横向加速度的作用下,窗外的景色开始转动——西王母五号改变了方向。
妙鼓起脸颊。
“刚刚好不容易才看清楚。”
“哈哈,刚才没有经过我确认,所以不算。回去的时候再挑战吧。”
凤船长笑了一阵,之后又静下来和马船员继续推进着陆程序。
“船头调转完毕。接下来开始减速喷射。”
一股力量犹如从背后猛地袭来。双筒望远镜掉落在了妙的胸前,妙的身体则紧紧贴着走也的胸口。向后飞行的西王母五号通过引擎喷射开始降低轨道速度。
“第一次减速喷射完毕。对地速度一千六百米每秒。降落率正常。”
“是否已修正雨海质量瘤的影响?”
“正常。已发送电波测高仪测定的修正值。”
“很好。距离第二次喷射的时间?”
“约四千五百秒,根据刚才的测量数据进行修正后喷射。等捕捉到昆仑基地发来的ILS电波之后,再进行第三次喷射。”
“用其他计算机再次确认飞船中心位置及推力轴线。如果情况异常,由我进行手动降落。”
“明白。”
“真熟练啊。”走也心里想着。多载一个人也好,调整双筒望远镜也罢,他们如此游刃有余,一直让人无法相信他们竟然是本世纪最先被送到宇宙的一批人。虽然中国才进行第五次月球载人飞行,但却已经向近地的低轨道发射了二十多次载人飞船。正是如此丰富的经验才使得他们能驾轻就熟。
走也不经意地朝妙看了一眼,只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凤船长的手。走也用日语问道:“你害怕吗?”
“有一点。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挺不放心地看着凤船长。”
“我相信船长的技术。”
那么,妙究竟在看什么呢?她应该不会对飞船驾驶及机器设备有兴趣。通过一个月左右的接触,走也发现年纪小小的妙聪明出众。可即便这样,还是很难相信她能理解连走也都不清楚的宇宙飞船构造。
走也怀抱着妙,感觉她的心跳咚咚地从背后传来,自己的脉搏则在随之跳动。有一点点紧张,不,是相当紧张。凤船长等人的操作非常老到,但与此无关,正是因为亲眼看着他们操作才紧张。他们对复杂的程序信手拈来,令人目瞪口呆。可一旦他们弄错了其中一步,也许大家就撞到月球上粉身碎骨,或者飞船爆炸化为灰烬,再或者窒息而死。这样一想,不紧张才怪。妙应该也是在担心这个吧。
二人一言不发,只剩下凤船长和马船员的声音在嫦娥号里飘荡。
沿着轨道飞行的飞船减速后降落在地面。朝飞船前方喷射火箭就是为了减速降落,朝顶上或地上喷射都只能改变轨道形状而无法着陆,所以西王母五号才调转方向朝前方喷射引擎。
可是即使这样,进行喷射也并不意味着可以马上降落。从开始减速到实际着陆还需要飞行几千千米,西王母五号前后经过三次喷射才终于将高度从十万米慢慢接近为零。昆仑基地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后,便可以接收引导信号了。船体慢慢直立起来,顺着信号靠近基地。
如果靠太近的话,可能会发生撞击,破坏船体和基地,所以着陆地点设置在了离基地一百米左右的沙地。在沙地上空飞行的西王母五号用引擎喷射支撑着垂直的船体悬停在空中。
之后,一点一点减小推力,最后终于降落到月面。
此时,嫦娥号的座位是向上的。朝天坐着的走也感觉到背后结实地被震了一下,妙的身体沉下来。他本想支撑妙三十多公斤的体重,没过一会儿,船长就说道:“到了。”
“走也和妙看着对方,二人才意识到自己的体重已经和在地球时不一样了。
“……走也哥哥,我不重吧?“
“本来就不重啊,现在轻得就像羽毛一样。”
“四队的队员已经出来迎接了。”
马说完后,把舱外摄像头的视频切换到电脑屏幕上。只见两个身着橙色宇航服的人大踏步地从基地走过来,五米左右的距离大约用两秒便一步跨过。这种跳跃姿势实在是太奇妙了。
“重量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
“因为这里是月球啊。”
本来应该狂欢庆祝的事情,妙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走也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2
人造卫星刚开始发射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人们纷纷想象,到了二十一世纪后,宇宙开发肯定如火如荼,月球和火星上建起了都市,人类可以自由往返。一九六九年,阿波罗登陆月球更被认为是揭开了宇宙时代的序幕。
可是,截至今年,也就是公元二〇二五年,飞出地球大气圈外的人还不到四十个。其中百分之八十要么是在老化得快被废弃的ISSS国际宇宙空间站——空间站还只是在高度五十万米以内的低轨道飞行,要么是在印度宇宙开发公社与欧洲宇宙开发机构一起勉强使用的伐弹那(Vardhana)轨道实验基地飞行。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当中,三人是二〇二三年被送到火星执行NASA和日本宇宙航空开发机构(J AX A)第一次载人火星探测任务的船员,由于在抵达火星轨道时减速失败,错失登陆良机,只能两手空空地返航。最后剩下的三人就是中国昆仑基地的队员。
人类在上个世纪萌发的进军太阳系的梦想几乎还未实现。宇宙开发的进程如此之慢,理由有二。
一是,太烧钱。阿波罗计划,项目总共花费近十兆日元。即便到了二〇〇〇年左右,把物资运到轨道,每吨还要花费四亿日元至十亿日元不等。发射的成功率也不高,几乎无人能实现计划阶段百分之九十九的安全系数。实际发射时,失败率往往达到好几个百分点,安全性完全比不上号称全毁事故率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商业航空飞机。为了提高安全防护,各国耗费了大量人力。新开发的技术和材料也被首先用于安全防护,降低成本变成次要考虑的事情。结果,到了二〇二五年,往地面上空三百千米的轨道发送物资,每吨费用还是超过了三亿日元。
另外,还有一个更为深刻和根本的问题堵住了通往宇宙的道路,那就是缺少目标。
人类为什么要飞向宇宙呢?在阿波罗计划那会儿,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简单,那就是战胜敌人。当时肯尼迪率领的美利坚合众国和赫鲁晓夫掌权的苏维埃联邦陷入冷战,火箭的开发成为最紧要的任务。谁能率先研发出这种技术,就能直接往对方国家发动核弹攻击。洲际弹道导弹问世之后,演变成为弘扬国威的手段。两国争相发射火箭,几个月时间就可能交替领先。一番激烈的军备竞赛后,美国率先将人类送出地球,宣告在这场对决中赢得胜利。
自那之后,大家的动机依旧差不多。
天空实验室计划、礼炮计划、航天飞机计划、暴风雪计划、自由号空间站计划、和平号空间站计划,无一不是蔑视强大敌国并炫耀本国武力的产物。随着冷战的结束,这种攀比告一段落。欧洲、日本、印度、中国等势力追赶上来纷纷发射火箭,宣扬国威的动机销声匿迹。
但,此时大家已经丧失了前往月球的热情。
二〇〇〇年前后,苏联解体后,美国力量大大增强,全世界都遭受着美国主导的资本主义无秩序的浪潮冲击。所有事情都和费用、利益挂钩的社会风潮席卷全球,宇宙开发也未能幸免。无人反省宇宙开发的目的本应是追求科学的进步和人类的发展,大家都只顾着发射卫星赚钱。互联网通信卫星、汽车导航用的GPS卫星、提供详细地表图的地球观测卫星等纷纷挤上狭窄的轨道。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以盈利为目的而以学术为目的的卫星正被一点一点削减预算。载人宇宙飞船的发射计划甚至一度被认为是在浪费钱。另外,由于俄罗斯无法顺应资本主义而自身陷入混乱,导致象征东西合作的ISS国际空间站建造过程进展缓慢,还被揶揄连基本概念都没搞清楚,最终在二〇〇八年,老化的航天飞机和联盟号人员轮替出现问题,长达半年处于休眠模式,不得不摘下“长期载人”的招牌。
很明显,问题出在目标的缺失。人类不出宇宙照样可以活得很好——这个事实极大地阻碍了宇宙开发的进程。如果把投资在宇宙开发上的金钱用于社会福利、教育、和平活动、环境保护运动,地球要多宜居有多宜居——这个明显的事实同时也是宇宙开发反对派极力强调的主张。
但是,宇宙开发推进派也在用事实回击:如果现在居住的地方建设得足够好,不需要转移到其他地方的话,为什么人类会遍布全世界呢?自从两百万年前走出非洲森林以来,人类就一直在移动。阿拉伯人乘坐三角帆船绕过非洲大陆,横渡印度洋·蒙古人称霸欧亚大陆;欧洲人扬帆七大洋;日本人尝试移居亚洲各国等等。这些人明明有自己的国家,但,人就是这样,一直想探索外面的世界。
不过,这个主张有一个非常大的漏洞。没错,想去的人都去了,这也激励着更多想去的人去。可是,如果试图让不想去的人出一份力,那么这个主张就不够充分了。
由于各自主张不同,围绕着该不该去宇宙的讨论始终陷在毫无意义的相互对骂中。时间被无端浪费了,人类也一直停留在地球上。
一部分头脑聪明、思维客观的人意识到,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等深思熟虑做出决断之后再行动。打个比方,单纯的讨论就像是连船都没有的人想去隔壁岛屿。水往低处流,只要有船,想走的人自然会走。如果航行花钱,那就造一艘能盈利的船。只要船足够多,那么非营利性质的航海便指日可待。
换句话说,现阶段只要把人送去太空后能赚钱就可以了。
其实,很久以前,就有人把这种想法付诸实践。二〇〇一年,俄罗斯宇宙厅成功斥资两千万美金将企业家送到了ISS。但这不是最早的计划,也不是最大的。在此之前,日本电视局曾将记者送到和平号空间站。美国的一家饮料公司也曾将免费乘坐宇宙飞船作为促销活动的奖品。美国、欧洲、日本等各国还提出了各式各样的方案,让游客乘坐观光太空飞船游览低高度的宇宙空间,时间从几分钟到几小时不等。不切实际的方案非常多,但也有部分方案实现的希望很大。
二〇〇八年上海旅行公司推出的方案可以说是观光宇宙飞行计划的巅峰。他们计划让三名乘客搭乘中国航天局已成功发射六次的载人火箭和宇宙飞船体验绕地球四周为期半天的完美宇宙飞行。但就在计划进行到还差最后一步时,出现了一些小问题,导致未能成行。据说,中国政府要在观光用的嫦娥号宇宙飞船上安装某种装置(一说是某种兵器)并进行试验,在此条件下可以允许民间人士乘坐飞船。可在最后关头,大家突然被禁止观看试验,也就是说要把飞船的窗户关上。
想亲身感受加加林那句著名台词的三位乘客没有接受。旅行费每人两千万人民币,约三亿日元。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乘客愿意支付如此巨额的旅费,计划自然流产了。
对该项计划抱有浓厚兴趣并且一直在关注计划进展的人们深刻地认识到了二律背反定律。全世界的官方宇宙开发机构拥有最先进的技术,但不会无条件地让大家用来观光游玩。而民间的宇宙企业虽然有梦想也有计划,但却没有最重要的宇宙飞船,而且,筹备费用也高得吓人。很少有游客能支付得起如此高昂的费用,而性价比的问题,也像走钢丝一样,非常不好说。
一出生就夭折,刚推出就被否决,这一段商业宇宙旅行计划的历史,稍微了解一点的人,心中也已经植入了一层深深的无力感。如果不依靠强大的政府机构,想把人类送到宇宙几乎是不可能的。
很长一段时间内,全世界都弥漫着这种看破本质的想法。随着技术开发的推进,世界各地的人都变得越来越富裕,人们对宇宙旅行的期望也越来越高,可是,熟悉这个领域的人都清楚,目前“还”不行。还差一点——成本还得再低一点,科学技术还得再进步一点,每个人还得更富裕一点……殊不知,这个问题永远都是“还差一点”。
宇宙飞行成本足够低,普通人也能出得起钱。
人们迫切地想找到一种方法能让这两条若即若离的线交汇在一起。
3
大家用构造简单的悬臂和绞车把嫦娥号从直立状态着陆的西王母五号上吊下来。这项作业看上去非常危险,但在本系列的宇宙飞船中却并不稀奇。俄罗斯和平号空间站也经常使用仅长几十厘米的小悬臂更换一种模块。该模块连接在一种名叫“节点”的连接块四周,大小和西王母差不多。
嫦娥号里的四人已经穿好宇航服并完成预呼吸以防止突发氮素潜水病。凤船长解除加压,四人走出真空的飞船,落到了月球上。
最先出舱门的妙轻盈地跳到月面。之后依次是凤船长、走也和马船员。身着小号橙色宇航服的妙在走也面前双臂举过头顶,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唉,一路上真累。关节都痛死了。”
“这就是登陆月球的第一个日本人想要发表的感言吗?”
“啊?”
妙回过头来。一双大眼睛在蒸镀金的防眩面甲里若隐若现。
“日本电视局可是在全程直播这里的通信哦。社长把播放权卖给电视局了,用来补贴经费。”
“真的吗?不过,一路上真的好挤。”
妙毫不在意包括日本在内全世界有超过一亿人正在收听他们的谈话。当初得知妙由于座位安排的关系将第一个登陆月球时,御鸟羽的宣传官兴奋不已,扬言光音频就价值不菲。没想到妙的一番话可能招来中国政府的投诉:“评论我国的宇宙飞船很挤是什么意思?”。
“宇航服也非常紧,而且很硬,身体包得严严实实的……如果是裙子就好了。”
妙一口天真的语气,如同在给日本的历史课本上,严肃的教学段落中搭配散文式的旁白。虽然这身特别定制的宇航服耗资一千五百万日元,但还是很紧。从俄罗斯引进的金色猎鹰M式宇航服相比前一代奥兰M式宇航服灵活了不少,但软质部分还是厚达三毫米,即便是大人也需要一定力气去屈伸关节,更不用说纤弱的妙了。
嫦娥号搭载的摄像头前,稳稳地站在月面上的凤船长举起一只手说道:“呼叫北京,我是凤。就在刚才,我在月球踏出了第一步,这标志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光荣的历史又增添了光辉的一笔。能站在这里,我感到非常自豪。”
走也抱着胳膊直点头,但心里暗想凤船长的发言只能算是中规中矩。有妙的一番直言不讳的评论在前,恐怕没人会记住他这句话。
朝西王母五号走来的两名基地队员江和崔相互使了一下眼色。
“凤队长,我们现在开始西王母五号的水平放置作业。”
“收到。青峰和妙你们俩离远一点。”
二人遵照指示走开后,四位队员开始着手第一项困难的作业。
一百米开外的昆仑基地,圆筒形的各个模块像花瓣一般相互连接起来横躺着。届时,西王母五号也会被连接到其中一个角上。但在转移到基地之前,必须把这个五层楼高的巨大圆筒放倒在地面。
不用起重机的情况下进行平放和搬运,也就只有在低重力的月球上才可能实现。
“已接收装载物体的重量分配数据,展开缓冲垫。”
和两位队员一起从基地过来的还有一辆车背又低又平、外形酷似巴吉(Buggy)的车——月球车。江从月球车上取出一件类似年糕的东西放在地面上,两位队员蹲下身子摆弄一番后,只见它像爆炸一般迅速膨胀开,形成了一个直径达五米的鼓状体。妙在一旁欢呼:“哇,好像烤薄饼哦!”
“美式说法叫做充气式缓冲垫,依靠气压进行膨胀。”
“准备用它来接住西王母号吗?”
“没错。”
凤船长开始遥控操作。安装在西王母五号顶部附近,像鸟巢一般的推进器开始喷气,西王母五号就像是被锯倒的大树一般开始倾斜。与此同时,凤全力启动反侧的推进器,将飞船倾倒的速度控制到最小。
大约二十秒后,西王母五号完全倒在了缓冲垫上。被压扁的缓冲垫呈放射状朝四周喷出气体。
走也略微吃惊地小声说道:“这,有点粗暴啊……万一没对准缓冲垫怎么办?”
“不会对不准的。喷气是由计算机在控制,而且西王母的构造能承受这样的冲击,缓冲垫则是一开始设计用来恢复翻倒的坦克的。对付眼前这艘三吨半的西王母号完全没问题。”
凤船长又遥控了一番,只见缓冲垫慢慢漏掉气体,不久后西王母号便静静地平躺在了地面上。
凤船长一边环绕飞船检查飞船凸出部分是否损坏,一边继续说:“你刚才说这样做有点粗暴,但你不知道NASA可是用同样的充气式缓冲垫将探测器直接丢到火星的。即使如此,探测器还是毫发无损。和NASA相比,你不觉得我们的方法已经非常稳妥了吗?”
“哦……那怎样将西王母五号运到基地呢?”
“很简单,这样。”
四人在西王母五号周遭一阵忙乎,将细缆绳扣在了飞船的高强度构件上。他们就像在自己国家的低重力模拟池中专心训练一般,动作非常熟稔。扣好缆绳后,将各条缆绳的另一端统一扣在了月球车的绞车上。
走也不无惊恐地问道:“该不会拖着它翻滚前进吧。”
“说对了。有什么不妥吗?”
“倒没有不妥……只是不觉得很可怕也很冒险吗?万一卡到岩石,或者缆绳断了,或是西王母破了一个洞,该怎么办?只要碰到任何一个问题,就有可能让驻留一年的计划泡汤啊。”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西王母一号在设置的时候就已经仔细研究过了。我们已经找好了平地,平地上没有岩石阻碍西王母号的移动。利用这种方法,至今为止,我们已经成功将三艘西王母连上了西王母一号。万一移动不了,也不意味着计划失败。因为它还可以作为独立的模块使用。只不过和其他模块来往有点不方便就是了。”
“哦,原来如此……”
月球车的车身抖动着,但看起来又几乎纹丝不动。比微型汽车还小还轻的车体要牵引如此巨大的西王母号,动作慢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这样下去,恐怕还没到基地,就已经日落了。一问果然如此,连接到基地需要半个月以上的时间,也就是说,要等到月球上十四天的白昼结束才能完成。走也心里暗自佩服:不愧是拥有四千年悠久历史的民族,果然非常有耐心。
“以滚动一圈为单位进行移动,今天的工作就是将飞船内部恢复到水平位置。我会先把你们送到基地,之后再回来。”
在凤船长的催促下,走也和妙迈开步子往基地走。偶然发现基地的其中一名队员——崔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凤船长回过头大声训斥道:“崔,别偷懒!否则吃亏的是你。”
崔听罢,身子转回西王母五号,但还是瞄了几眼走也二人。
基地所在的这一带,即使月球的白昼结束了三分之一,西斜的太阳还是满满地直射耀眼的光芒。由于月球上的太阳光不会发生空气散射,所以起伏较少的周边地面一片纯白,闪闪发光。远处的山丘被光影分明的分界线分开。昆仑基地的一部分被月壤覆盖着,照射到地表的阳光返照回来,多少能看清一些阴影部分。
抬头一看,比半月稍微大点的蓝色地球静静地悬挂在距离被日冕包裹的太阳三十度左右的天顶上。地面、天空还有地球,对比度极高地呈现在眼前。
走也二人一边环视着眼前的风景一边往前走。虽然中间跌倒了好几回,但还是顺利抵达了基地。站在模块外侧边上的气阀舱前,妙嘟哝了一句:“好想再看看。”凤船长回答说:“之后让你看个够。”两人短暂驻留的一星期里,有一项日程就是参观基地外部作业。
二人爬上折叠楼梯,钻入高达两米酷似窨井的气阀舱。每开一次舱门,空气都会流失,所以进出气阀舱的次数越少越好。走也和妙与往常一样迅速钻进舱内。气阀舱形似翻到的大碗,二人在舱内等待基地通过操作将舱内填满空气。
不一会儿,增压结束,内侧舱门打开,二人卸下宇航服面甲。基地的第三名队员、第四次跨年队的彭队长身着一件衬衫轻装出来迎接。
“欢迎日本客人来到昆仑基地的月球调查模块——朱雀!”
舱内的情况也有通过摄像头面向全世界直播。彭似乎意识到这一点,笑呵呵地伸出右手。走也露出友好的笑容,回握了对方,但妙却完全无视了彭。反倒是哼哼地吸着鼻子打量四周。走也用日语低声说道:
“小妙,打下招呼,打下招呼。”
“这里就像拉面店的后门。”
“啊?为什么这么说?”
“这里有一股油臭味,我受不了。”
妙面露不快,走也急忙挤出笑容强行拉过她的手让她和彭队长握手。被彭队长硕大的手握住手套后,妙也不得不回过头来,用一口生硬但发音清晰的英语说道:
“请多关照,彭队长。”
“也请你多关照,小妙。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嗯,有点……”
“小妙,那个待会儿再说。先把宇航服脱了吧?”
“真的吗?”
“啊,对对。转乘到嫦娥号之后一直保持一种姿势,应该累坏了吧?而且,和凤船长轮替的崔离回来也还有一点时间……”
彭队长边说边往墙壁的架子走去,谁知一不小心一只脚滑了一下,只得滑稽地用手扶住墙。彭轻轻地咂了一下嘴,抬头看着天花板的摄像头说道:
“呼叫北京控制中心。因为小妙要更衣,所以请允许我把摄像头暂时关闭。”
说完便用手腕上的可穿戴电脑进行操作,摄像头的指示器暗了下去。
没有摄像头监视后,彭队长的笑容瞬间减少了三分之一。例行公事般郑重地说了一句:“这样就没问题了。”
小妙认为彭队长的这句话表示可以更衣了,于是朝自身的宇航服看了一眼。脱衣服之前,她嘟囔了一句:“请问……更衣室在哪里?”
二人的宇航服罩面裹了一层冷却水细管交织的斯潘德克斯弹性纤维内衬,也就是聚氨酯全身紧身衣+其实就相当于内衣。如果要脱掉宇航服的话,就必须要有更换的衣服。
“糟了,衣服还在西王母号里面。作业完成之前,都没法取出来了。”
“那样的话,要不换上我们的衣服吧。”
说完后,彭队长走进了模块的里屋。
等他走远后,走也小声地自言自语:“刚才他估计很尴尬吧,在全世界直播的时候差点摔跤。”
“地板湿了。”
走也顺着妙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脚底。铺在模块圆形截面下方三分之一高处的硬铝网状面板上,沾着一些黏稠的液体。走也循着液体流下来的路径注意到液体是墙上的管道接口漏出来的。他用手指沾了一点,凝视了一会说道:“似乎是二醇之类的东西。
应该是冷却液吧。连玄关都忘了打扫,真是太粗心了。”
“走也哥哥,总感觉这里有点……”
妙小声地抱怨。走也抓住她的手,隐约猜到了她没说出口的话。
重新环顾四周,确实乱糟糟的。墙上除了彭队长的宇航服,还杂乱地挂着铲子、撬棍、金属探测器等器具,其中有一部分似乎已经坏了。半开的架子上,一捆捆缆绳像死蛇般垂着。除了已经泄漏冷却液的管道,还有好几处管道和接口已经生锈或是快脱落了,上面留着卷绕的金属带修理过的痕迹。抬头看天花板,半导体灯做成的照明板像被烟熏过一般黑乎乎的,脚下的网状面板乱蓬蓬地沾满了沙土。就像妙形容的一样,这里散发着食用油和糖蜜混杂的强烈臭味。
二十叠榻榻米大小的舱内空间其实还算宽阔,但也许是因为到处堆放着器具和资材的缘故,整体显得有些昏暗和狭窄。
走也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彭队长是为了掩盖这些才把摄像头关掉的啊。宣传视频里可比现场干净多了。”
“是啊。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这里真的有点破旧……”
就在这时,彭队长抱着叠好的两套衣服从里屋回来了。妙赶紧把嘴闭上。
走也领到的是一套穿旧的纯棉衬衫、裤子和内衣。妙在展开自己领到的衣服后,不禁又抱怨道:“……这是不是在跳蚤市场买的啊?”
妙领到的是一件白色长袍般的衣服,大人穿的话能从脖子盖到膝盖下方。前面的接缝处虽然有绳子,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装饰的东西。而且,和走也的衣服一样,这件衣服同样有被别人穿过的痕迹。
“这衣服是医学检查穿的白袍。非常抱歉,这里没有儿童穿的衣物。腰部那里绑一下,也许能当作旗袍穿……”
“小妙,基地没有洗衣机。好像要四个月才能从无人补给船领一次更换衣服。在那之前只能先将就一下了。换完就扔。”
妙两手抓着长袍快要哭了,她用求助的眼神环视着舱内四周。
“那……更衣室呢?”
彭队长和走也看了看对方,一同把背转了过去。
“非常抱歉。我们基地还没有女性来过。”“我们绝对不偷看。”
两人的耳朵传来一声大大的叹息,紧接着是一阵匆忙更衣而产生的衣服摩擦声。
4
基地是依照北京标准时间运转的,当二人换完衣服时,已经是深夜凌晨一点。由于正式的欢迎宴会在第二天,二人随便吃了点晚饭后,便钻进居住栋天花板上类似吊床的床上休息了。
第二天早起后发现,凤、马以及研究员江已经外出进行西王母五号的牵引作业了。就在他们喝着粥吃着油条的时候,剩下的两名基地队员中的其中一人——机械员崔似乎已经结束早上的工作,走了进来。他被安排为走也二人介绍基地设施。
“目前,昆仑基地由东西南北四个西王母号模块和几个辅助模块组成。节点是那个黄玉。”
顺着崔指的方向望过去,居住栋南侧有一个连着大小十几条胶皮管和软管的窨井式舱门。舱门的对面是一个直径二点五米左右的球形屋子,上下前后左右拥有同样舱门,那就是黄玉。这在原型和平号空间站中被叫做节点(Node)。
昨天去过的南侧是月面探测栋“朱雀”,平常使用的气阀舱就在里面。西侧是生命科学研究栋“白虎”。东侧是医学研究栋“青龙”。北侧是居住栋“玄武”,也是逃脱用的嫦娥号所在的模块。
“基地就只有这些模块吗?”
妙在早餐前把昨天领来的长袍用剪刀剪了一遍做成了夏日连衣裙,看看黄玉,又看着四周的通道,说道:“大概四台大巴左右的空间,能在这生活一年?”
“地面面积比看起来要宽阔吧。好像资料里写着三百平方米……大约有一百坪吧。”
“居住空间容积的话,是三百立方米。”崔更正了一遍。
“容积的数值要在无重力的宇宙空间才有意义,因为天花板和墙壁都能当作地板来使用。而这里的重力虽然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但终究还是有重力,所以和地球一样,地板面积才是衡量指标。这样一来,除去架子上方地板下方的面积,基地内的地板面积应该是一百六十平方米左右。”
“五十坪的坪数,容积率约为百分之二百五十……如果是三口之家的话还过得去,但考虑到还有这么多设备……”
建设领域的走也尝试用自己的思维方式去理解基地的情况,那是他的任务。昆仑基地作为“建筑物”,掌握这个基地的情况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崔瞄了一眼可穿戴电脑的时刻表,看着走也,冷冷地说道:
“住久了就习惯了。我们并不在意面积的大小。”
“真的吗?”
“玄武栋配备了人类生存必需品。”
崔张开双手展示着四周。眼前是一个天花板高度不足三米,宽约三米,长约十四米的屋子。他逐个指着屋里的机器解说:“顶尖的制氧装置、二氧化碳去除装置、室温恒控在二十四摄氏度的空调设备、与生产丰富电力的外部太阳能电池相连接的电源设备、废水回收利用率高达百分之六十的水循环装置。有多达二百二十种食材供食用,日常饮食非常丰富。高速通信线路常年和地球连接,可无限观看娱乐视频。由操作面板统一操控基地机械。上方的睡铺也能保证私人空间。另外,最重要的是还有这个。”
崔指着三人围着的桌子。黄玉的反向一侧,也就是靠基地北端的位置架着一张多功能桌子,除了能当饭桌外,还能在移动面板之后作为工作台或会议桌。
崔把双手撑在桌上,说道:“正是有了这张桌子,我们三个人才能像家人一样聚在一起交流。人和非常重要。”
“是啊。”
虽然崔说起话来像是新建商品住房的销售人员,不过走也还是被他的热心所感动,不禁点头赞同并想借着话题再往下说点什么。
“既然有这么多优秀的设备,基地的构造也一定不同凡响吧。”
“构造?”
“对啊,主体结构部分。比如,隔热性和抗震性等等。”
“哦,你说那个啊。当然非常优秀。外壁三毫米厚的铝合金,合金两面镶上五毫米厚的肋拱,外侧还有防止陨石的惠普尔屏蔽以及堆积的月壤……”
“等等。外壁厚度才三毫米?”
“是的,怎么啦?”
“怎么说呢。”
走也不知道如何用言语来表达。那么薄的金属板在地球上估计只能用来建库房。不论是木质或是铁质,只要是用梁柱制作矩形的骨架结构,墙体都必须达到隔热材料的厚度。而如果是由承重墙来承受强度的箱形框架结构,那就更需要坚固的墙壁了。
当然,走也也只是了解航空飞机、汽车、船舶中广泛运用的硬壳式结构。不过即使是这样,三毫米厚的铝合金还是太薄了。
“那么薄没问题吗?能耐热耐寒吗?”
“确实,温度环境非常严酷。月球的昼夜十四天交替一次,其间外部温度由一百六十摄氏度到零下一百二十摄氏度不等。虽然最外部的建材已经贴上了防热板,但单凭防热板恐怕无法维持内部气温,所以我们常年在外壁循环冷却水,以此保持恒温。”
走也恍然大悟,进入气阀舱时看到的墙壁上牵拉的管道群原来是这个用处。
“强度也不需要担心。建材强度与横截面积成正比,但因为月球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所以强度也只需达到六分之一就好了。另外,月球上还不会发生地震。”
“那么地基是怎样的,西王母和地面的接点是?”
“为了防止翻倒,所以用岩石顶住了。嗯,也算是以防万一吧。”
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将西王母放在月面上而已。硬要说的话可以叫做筏形基础,但完全没有相关措施防止不等沉陷等问题。
走也逐渐认识到基地模块作为建筑物的特性。纯粹是预制装配式的临时房屋。他们居然能在这度过一年。
“因为是永久基地,所以如果建造得坚固点会不会更好?”
“不行啊。”
崔摇了摇头。
“带到月球上的物资都有重量限制。最优先的是氧气、水、粮食、电池板等维持生命的物资,其次是执行调查研究任务时的必需物资。基地构造要求最低,这种程度就足够了。”
“确实,如果要把建筑物建造得宏伟美观的话,重量就是个无底洞……”
“青峰先生,您不放心基地的什么呢?”
崔向正在沉思的走也发问。走也含糊其辞,“倒不是说不放心。”这位中国队员中体格最大、精力最为旺盛的男人看起来似乎有点难相处,但过分吹毛求疵确实不大好。
“如果对玄武栋的讲解没有疑问的话,那我们移步去别的栋吧。”
崔又瞄了一眼手表,之后看着走也二人。直到这时,走也才猛然注意到,一向充满好奇心的妙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说话。
只见妙在胸前抠着手指,扭扭捏捏地低着头。
“小妙,你怎么啦?”
“那个……我从昨晚到现在还没……”
“还没干吗?”
“还……还没上过厕所……”
自己太粗心了。走也在睡前有便意,就随便问了一下厕所的位置和使用方法,但身为女孩子的妙一直没好意思开口问。
“崔先生,请问这里有厕所吗?”
“当然有。在放置衣物的架子对面。”
妙顺着崔手指的方向跳过去。当她把头探进这个类似百货商店试衣间的地方好好窥探了一番后,忍不住叫苦:“墙……墙壁太薄太破啦!”
“气味不会漏出来的,它是吸气式的。”
“除了气……气味,还有声音……”
妙的声音小到快听不见。崔和走也无言以对。
“我们先去黄玉。有什么事的话叫我们。”
“好的……”
两人穿过被显示屏和控制装置围住的玄武南侧司令中心,进入四个模块的交叉点——黄玉,等待妙上完厕所。过了一会儿,脸颊通红的妙来到了黄玉。可能是心理作用,妙不小心从走也边上走过去太远了。“这次和换衣服时一模一样啊”,走也心里这样想着,从肩头处望过去注视着妙的脸。
“会用吗?”
“嗯,会用!因为事先好好学习了一下它的构造!”
妙大声回答道,手不停在胸前比划。定睛一看,原来是正在操作从宇航服上卸下来的可穿戴电脑。
“小妙,你在干吗?”
就在这时,黄玉突然变得漆黑一片。“啊!”妙大喊一声。走也条件发射似的抱住她。虽然在施工现场没少遇到突发事件,但这次,就在他想寻找紧急出口时,如同鼻尖被刀指着一般,吓出了一身冷汗。
走也一直以来都听从队员们的安排,忘记了月球本来就是与死为邻的地方,哪里有什么紧急出口。唯一的逃脱手段是返程飞船嫦娥号,走也并不会驾驶。走也咬着嘴唇,想起上司岩城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要时常考虑到最糟糕的状况”。太大意了!
“崔先生,您在哪儿?可以逃到嫦娥号吗?”
崔应该就在身边的,但是此刻任凭手挥断了也不见崔的身影。
走也“啧”的一声咂了一下嘴,打算带着妙回到玄武栋。
就在此时,“咔”的一声,黄玉又变亮了。二人朝着声音发出来的地方回头望去,只见进入到西侧白虎栋的崔从对面探出上半身,手头在接电缆。
“抱歉。经过这里时,发现电缆脱落了。”
“啊?……只是电源电缆脱落了吗?”
“对。为了防止区划单位封闭,所以使用的是随时能拔掉的连接器。”
“走也哥哥。”
妙依偎在走也的臂膀中,身体微微颤抖。
“没……没事了吧?”
“似乎没事了。电源插座脱落而已。”
走也抚摸着妙的头发,对崔说:“吓死我们了。能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就好了。”
“抱歉,我以为这是小事一桩……”
崔说完,赶紧把脸转开。走也回问道:“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也不是。来,这边请。”
崔再次瞄了一眼可穿戴电脑,之后转过身去。虽然感觉到一些不安,但走也还是跟了上去。
西侧的白虎栋是生命科学研究设施。里面有两列通道,通道两侧设置了许多层的架子,架子上摆满了大小、形态各异的箱子。有些箱子照得亮堂堂的,还在往里面输送空气,有些箱子则被遮光密闭。所有的架子都用数不清的电缆、软管相连,房间里满是空气压缩机呜呜的响声,和地球上某种店铺的氛围很像。没错,宠物店。
走也猜对了。崔从上层的架子中取出一个箱子给走也看。
“这是新西兰种的兔子。”
“哇,好可爱!”
只见塑料箱里面蹲着一只胖乎乎的兔子。妙伸手想打开盖子,但被崔制止了,“箱子里是无菌状态”。走也问道:“这是特地从地球带过来的吗?”
“不,相当于它曾祖父母的一对兔子还是受精卵的时候就被运过来了,它已经是第四代了。我们在研究低重力环境下的繁殖情况。”
“这才是真正的月兔啊。它的父母呢?”
“生育完后代就没用了。毕竟粮食有限……”
“哦……那,这只兔子不久之后也会被处理掉,对吗?”
妙睁大眼睛,朝兔子双手合十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崔把箱子放回架子,朝其他架子走去。
“这边是植物。我们正在栽培水稻和大豆等十六种食用植物。小麦作为日常食物,常年都在收割。然后,这边是斑节虾、罗非鱼等水栖动物的水槽。”
“可食用的动植物优先是吗?”
走也不经意的一问让崔皱了一下眉头。
“确实有那种倾向。但是,我们也有在做其他学术研究。我们国家的宇宙开发有时被批判太重实利,但是这种事情……”
崔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白虎栋里屋传来闹钟一样的电子声音。
之后便听见彭在咆哮:“见鬼,来不及了。今天的干烧虾仁吃不成了。”
“干烧……这里能做虾类什锦火锅吗?”妙问道。
过了一会儿,彭队长从架子后方的工作台中走了出来,一边挠着头一边说:“嗯……应该可以。也算是调整繁殖个体嘛。”
“好期待。”
“抱歉,我马上要进行下一项作业,没时间采收了。崔,之后能交给你吗?现在还剩下鹌鹑和根霉属菌。紫菜已经坏了,扔掉。”
“好的,明白。”
“交给你了,呼叫北京控制中心。彭接下来进入玄武栋整备二氧化碳处理装置。”
对着可穿戴电脑说完后,彭队长便快步走了。“这样,请二位稍等。”崔说道,之后便开始照看剩下的生物。走也心想,一大早开始就没见着彭队长的身影,原来是在这里。
“要培育这么多动植物进行研究调查,很辛苦吧?”
“差不多要耗费三分之一的作业时间。请让开一下。”
二人马上贴到墙角,只见崔抱着紫菜的箱子朝西边角落跑去。
一转眼的工夫,他又走了回来,从地板下面取出像是饲料一样的粉末状物体,依次往鹌鹑的箱子里撒。走也不禁惊叹:“工作真辛苦啊。”
刚说完,崔的可穿戴电脑又响起了计时器的声音。“没办法,”
崔关上已经打开的箱盖,招呼走也二人,“我该做医学实验了。
因为地点在东侧青龙栋,所以能顺便参观,还不错吧?”
“那霉菌怎么办?”
“死不了。”
崔放好妙指着的箱子走了。
三人穿过黄玉朝青龙栋走去。每次要从一个模块移动到另一个模块,都要费一些力气钻过直径只有八十厘米的狭窄舱门。
青龙栋内部是二人至今为止见过的最复杂的空间,也许用“复杂”一词还不足以形容。装粮食和机材的箱子,废弃物容器,机械、工具以及相关的零部件满满当当地堆在地上、挂在墙上或是吊在天花板上。其中,还有带扶手的传送带运转机、不带轮子的自行车以及扩胸器等等。
妙像怯弱地嘟囔了一句:“总感觉会迷路……”
“请千万不要在这里丢东西,找都找不到。由于外部连接着宝贝补给船,所以这里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仓库。”
这么说来,东边是有一个舱门,好像一个黑漆漆的洞窟。
崔走到传送带运转机面前,脱去上衣。从墙上的测定机器中取出电极装在裸露的胸前,然后戴上带有软管的面罩。妙问:“你在做什么啊?”“在进行身体机能检查,也兼锻炼身体,这是每天必做的事。因为在低重力的环境下,肌肉系统器官和循环系统器官的机能下降得很厉害。”
崔继续讲解:“这是跑步机,那个脚蹬式机器是自行车功量计。”说完后,走上跑步机开始跑步。
“不能在外面锻炼吗?”
“因为舱外活动(EVA)会消耗宇航服,而且没有效率。按规定,必须使用这些器械。”
“那,只有这几种运动吗?网球呢、单杠呢、游泳呢?”
“这(呼呼)……可不是在玩耍(呼呼)。”
“我们俩也必须这样锻炼吗?”
“十五分钟(呼呼)……左右(呼呼)……就可以。因为(呼呼)……你们是短期(呼呼)……逗留(呼呼)。我们则要(呼呼)锻炼一个小时(呼)。”
“对着墙跑一小时?”
妙皱起眉头,走也从后面拉了拉她的肩膀说道:
“小妙,这个看起来挺辛苦的,之后再说吧。我们先练别的。”
说完后,指了一下脚蹬式自行车。妙不情愿地骑了上去。走也则拿起扩胸器。
大力一拉,只听弹簧边上“啪”的一声响。崔回过头来。
“那个(呼呼)……由于常年没使用(呼呼)……可能弹簧会断掉。”
话还没说完,弹簧便在响声中崩开了,从缩着脖子的走也眼前掠过,“嘭”的一声碰到墙上又弹回来。
“哇……”
“这个也生锈了!”
妙憋红了脸使劲踩脚踏板,但脚踏板愣是不动。“不不,这个是可调节的啦。”走也说完替她调好了转矩。
运动十五分钟后,二人一边打量着堆积的东西,一边在舱内转悠,等待崔运动完。其间,彭队长两次慌里慌张地跑进来,抱起潜水氧气筒一样的圆筒状物体又跑出去了。
粗略看过去大概有二十几个圆筒。走也挑了一个查看了一番,发现上面写着“SFOG”字样。
东西南北四个模块都走了一遭后,设施参观就结束了。虽然为了向公司汇报,需要摄像、写文字报告,但一周的逗留才刚刚开始,况且此次前来也不仅仅是参观硬件设施,没有必要着急。
目前,二人今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虽然想帮助基地的队员们做一些事情,但是二人仅仅在地球接受了最基本的训练,连基地的任务是什么都一无所知。为了不打搅基地队员们,二人只能在玄武栋的角落玩耍。
“走也哥哥,你看这个。”
已经把九子头梳成麻花辫的妙端来一杯水。抖抖手腕轻轻地摇一摇,杯里的水就像麦芽糖一般,慢慢地荡漾起来。
“好奇怪啊。就像是生物一样。”
“可别洒出来啦。”
刚说完就洒出来了。只见水像一只大水母般散开,之后变成飞沫,慢悠悠地散落在地板的面板上。妙蹲下来,辫角轻轻扬起。
“啊……”
“你看,我就说吧。”
“对不起。我本来没想装这么多水的。不知道哪里有抹布?”
就当二人在找抹布的时候,从西王母五号牵引作业现场返回的基地队员江回到黄玉。看到现场情形,江大声喊道:“啊,你们在干什么?”
随后,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从衣物架取出毛巾,盖住水认真地擦拭起来。那劲头,像是一滴水都不能漏掉。
“新鲜水很宝贵。谁允许你们这样做的!”
“不是新鲜水!是洗澡水。”
走也指了指浴室,江才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原来是洗澡水啊……如果是洗澡水的话,可以补充,没关系。”
“饮用水不能再生吗?”
“不是不能,只不过很难喝。”
江把沾湿的毛巾拿到水再生装置的房间拧干,说道:“蒸馏装置的隔板破了一个洞,大肠杆菌超标太多。为了杀死大肠杆菌,放了很多硝酸银。虽然不是说不能喝,不过远没有补给船上的新鲜水好喝。”
二人第一次和这位四队中最年轻的青年说话。他比崔友好多了,而且非常直率。
走也试着问他:“我们俩是做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吗?总感觉崔对我们不大友好……”
“怎么可能?应该只是压力大吧。毕竟离开家乡都一年了,大家都很想家啊。”
“是吗,可大家不都怀着强烈的使命感吗?”
“那是当然,不然可来不了这儿。”
江像美国人一般耸耸肩,随后看着可穿戴电脑,笑着说道:“哎呀,终于到晚饭时间了。晚饭是我们中国人民最重要的娱乐活动。今天是我当班,要大展身手咯。”
“菜单都有什么?”
“因为可以从西王母五号拿补给物资了,所以菜单很豪华。
油炸驼峰、炒干鲍……”
“哦……基地里的气味也许就是这样来的吧?”
妙指着被她称作“拉面店后门”的空气。
江点点头:“很不巧没有换气扇,所以净化不了的空气就留在舱内了。”
“这不是给生命维持系统增加负担吗?”
“别那么严肃嘛。俄罗斯人还在和平号里抽烟呢。好了,我先去准备食材。”
江拍了拍走也的肩膀,走出玄武栋。走也呆若木鸡,江和拘谨严肃的崔完全不一样。
妙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是满汉全席吧。不对,应该叫满汉半席差不多。”
“你不是说很讨厌油吗?”
“讨厌的是油的气味啦。人家偶尔也挺喜欢吃中华料理的。
我也去帮帮忙吧。”
妙高高兴兴地出去了。走也歪着脑袋。
“这里的物资到底充裕还是不充裕啊,真是搞不懂……”
5
豪华的欢迎晚宴过后,也就是可以从西王母五号取出物资的第二天开始,工作交接正式启动。一周的逗留时间是交接工作所必需的时间,而不是根据走也两人的情况制定的,但对于连上下左右都分不清的二人来说,七天刚刚好可以了解基地。二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队员们的行动。
根据规定,基地的队员要早上六点起床,八点开始工作,中间空出两小时吃饭、休息,在十八点结束工作。锻炼一小时后,包含吃饭在内有两小时的私人时间。最后为第二天的工作准备一小时。二十二点准时就寝。
但是,实际安排有一点不同。
起床比规定要早几十分钟,早餐有时就是吃便携口粮解决。
挤出的时间主要用在生命维持系统的点检和整备。早饭后的工作时间相对遵照规定,但是有时候也没办法。规定的工作还没做完就匆忙去做下一个工作的情况时有发生。晚饭的时间准点。不过好像也就晚饭能准点了。五名队员就像机器一般坚守两小时的晚餐时间,所以私人时间几乎一点不剩。最后是就寝时间,五名队员从来没有准时在晚上十点睡过觉。私人时间结束后,整备修补工作、白虎栋的收割工作、第二天的工作准备等等,事情不断。有一次,走也凌晨四点起来上厕所时,听见白虎栋传来大声的讲话声,声音甚至盖过了如同通奏低音般响彻基地的鼓风机。与其叫讲话声,可能叫训斥声更为贴切——是彭和崔。
另外,工作的间隙还必须和北京控制中心保持通信。第一天为走也二人导览的崔之所以时不时看着可穿戴电脑,一是确认时间,二是向北京发送文字报告。这事一定很枯燥,所以崔才很少用音频报告,而是采用文字报告。想到崔连上厕所的时间点都要向北京报告,走也心里顿时释然了。
当然,崔也不是一天到晚都绷着一张冷漠的脸。有一天,晚饭过后,在马的提议下大家一起看电影时,他就展现了意外的一面。那部电影并不是从地球实时传输过来的,而是马自带的存储卡里的东西——其实就是通过北京控制中心的卫星通信无法看到的香港桃色喜剧。妙难为情地背过身去,走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在旁边安慰妙,而崔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直在放声大笑。
不过,其他多数场合,总体来说,崔还是很难相处。相反,彭队长和江倒是给人的印象很好。
过了三四天后,走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日程安排会这样参差变动。队员们的工作中,整备修补工作所占的比例太高了。大家没睡时所做的工作中,三分之一是在修理冷却系统、空气循环系统、水再利用系统或者电源系统等设备。之后,花时间较多的是在白虎栋的工作,也就是培植收割动植物。这些工作显然都压缩了其他科学研究的时间,因此不得不削减睡眠的时间。就连准时吃晚饭也在证明维持基地的运转并不轻松,其他事情已经够紧张了,如果连吃饭也不能慢慢吃的话,身体肯定撑不住。
在走也看来,昆仑基地就像是自行车,一不踩踏板就要倒下——如果这样形容不大好听的话,那就是在全力运转。一开始看到的冷却液泄漏大家都习以为常。基地地板下到处都有冷却液的水洼,释放出乙二醇的气味。另外,设置在基地外面的太阳能电池由于常年接收没被大气遮挡的强日光直射,第一批电池已经劣化,电力常常下降到临界值。这是相当严重的故障,作为局外人的走也一开始并没有发现,直到发生了一件事。那是第四天晚上,走也刚睡下时,彭队长跌倒了。
“咣”的一声巨大声响让走也惊醒。其实,走也本来就只是在打盹而已。常年运转的空气净化鼓风机和再生装置的马达声让基地内部比想象中嘈杂很多,走也自然睡不好。他晕乎乎地从床上探出身子,发现彭队长正在地上立着像氧气罐一样的东西,那罐子似乎之前什么时候见过。
“今晚也要工作吗?彭队长。都这么晚了,真辛苦啊。”
“啊,不好意思,把你吵醒啦。继续睡吧。”
彭抬头看了走也一眼,之后在罐身的某个部位操作着,不时发生咔咔的声响。走也也没多想,问道:“那上面的SFOG,是什么的缩写啊?”
彭微微地摇摇头,难以启齿似的回答:“你看到啦?……是固体燃料氧气发生装置的缩写。”
“氧气发生装置?”
还没睡醒的走也小声问道:
“氧气不够了吗?”
“怎么可能?没事,只是日常程序。”
“哦,是嘛……。”
走也重新躺下,想闭上眼再睡一会儿。
早上起来之后,走也想起昨晚的事,于是抓住已经玩得很好的江询问。江带着苦笑向走也说明了情况。
“你推测得没错。那确实不是规定的程序。基地一般通过水的电解来制氧,而SFOG则不使用电力而是通过给氯酸钾加热来产生氧气,是紧急情况下才会釆用的方法。也许,彭队长发现用于制造氧气的电力不足了吧。”
“这样没问题吗?”
“只是暂时的。喏,现在不是多了很多人吗?”
走也这才了解到基地电力告急的事实以及队员们在那种异常情况下仍然气定神闲的胆量。
虽然中国政府在宣传基地时非常自豪,但背后,队员们要通过不懈的努力才勉强维持基地运转。甚至可以说,维持基地运转已经成为基地存在的目的了。
第六天的白天,走也和妙穿上久违的宇航服,走出基地来到月面。
“哇,好长——啊!”
刚从朱雀栋的气阀舱探出身子,妙就开始欢呼起来。此刻她正手指着影子。
此刻是月球的傍晚。十四天的白昼终于接近尾声,太阳已经降落到地平线的正上方。天空中没有红色的晚霞,基地的影子以及先一步到月面的江的影子拉得很长很清晰。
江在朱雀栋旁边的地面拔出铲子。那铲子看起来很普通,不过特地带到月球上的铲子肯定和外表相反,有着非比寻常的功能吧。走也这样想着问道:
“那铲子是调查器具吗?”
“不,只是普通的铲子哦。”
江的回答很干脆。
走也和妙一脸扫兴,江朝西侧的白虎栋走过去,之后在地面上反复挖着并捧起白色的月壤朝白虎栋扔去。定睛一看,靠近基地中心黄玉的三分之一白虎栋面积就是这样被人工拋撒的月壤覆盖住的。
挖了扔,扔了挖,江一边重复着单调的体力劳动,一边说:“还有预备的铲子,你们俩也可以过来帮忙。比看起来轻松哦,因为很轻。”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守护基地免遭宇宙射线和陨石的侵害,月球上可没有范艾伦辐射带这种好东西。来自太阳和银河系的辐射毫不留情地落到月球。你们只是短期逗留,可以服药防辐射,可如果是在这儿待一年,所受的辐射量可不能小视。”
“‘辐射’落到月球会怎么样啊?基地会破一个洞吗?”
“那倒不会,只不过大家会得癌症。”
“癌症?”妙惊讶得出不了声。江大笑。
“不用担心。这四年来,玄武栋已经完全覆盖住。就算有太阳活动警报时,只要待在那里面就没事。而在第三批队员用月壤覆盖住玄武栋之前,只要一有警报,大伙儿就得遵照规定躲到基地的水箱底下。”
“怪不得现在给白虎栋施工呢,因为里面有动植物啊。”
走也注视着高四米的白虎栋。江才把新的月壤堆积到了八十厘米左右的高度,就像是用汤匙给大象浇水。
“照这样下去人工作业的话,把基地全部覆盖完差不多得要十年左右吧?”
“包括新来的西王母五号,预计要十二年哦。”
“……辛苦了。”
走也小声地自言自语:“真有耐心啊。”妙捡起一块废弃的太阳能电池板想帮忙,但是江拒绝了,理由是“电池板的边角割到手会很危险”。
“那边有很多从白虎栋丢出来的垃圾,务必小心。”
重新环顾四周,白虎栋外围确实散布着许多从专用废弃舱口丢出来的或大或小的垃圾。回收水分后的排泄物容器、不可循环利用的机器零部件、还有类似动物的干尸等等,有些和白虎栋离得近,有些则离得远。
“废弃舱口排气可是项技术活儿。在留有空气的情况下打开外门锁,外门会快速张开,垃圾就会顺势飞出去。可是,如果空气太多的话,冲力太大会损坏外门。掌握火候扔垃圾是一件乐事。目前四队的纪录是我创造的,我把油块扔出了十五点五五米远。”
江刚说完,回头一看,说了一声:“咦?”
“居然被超过了。那不是培育紫菜的箱子么?这样一来,崔就成了新纪录保持者啦……”
“不能在月球这样做!”
妙突然大喊。两人吃惊地回过头看着妙。只见这位少女像是要誓死守卫月球上这个荒凉的垃圾场一般,双手叉腰挡在二人面前。
“你们忘了地球上的环境问题吗?现在连月球都要污染,这绝对不行!”
“话虽如此,可是垃圾也带不回去啊。”
江一边慢悠悠地继续挖,一边自言自语:“凭人类现在的技术,光把物资送到月球就已经很艰难了。不用说垃圾,就连月球上的资源都无法带回地球。你去过东侧了吗?和青龙栋连接的补给船等下一艘补给船到了之后就完成任务了,到时候我们就能用剩下的推进剂把它吹到附近的边上。四年下来总共有十二艘补给船被遗弃在月球上,如果带回地球的话,肯定能高价卖给航天爱好者们。”
“这个是杂类垃圾,那个是大件垃圾。真是杂乱无章啊……”
“这个基地真是!又破又臭还到处是垃圾……你们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小妙,这话过分了哦。”
走也赶紧打住妙的话。
“江、崔、彭队长以及中国的这项计划本身为了人类进军宇宙已经奋不顾身地在拼命努力了。刚开始处理得比较粗糙也是无奈之举。其实,能运用智慧和努力将不方便的地方掩盖住并且乐在其中相当了不起啊。”
“但我爷爷说那样不行!”
“桃园寺先生这么说的吗?”
走也不禁回问了一句。
“那个人到底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嗯,就是……就是不行!”
妙三缄其口。
“我跟爷爷约定好了,现在还不能说。”
“约定?”
“是的,抱歉。”
妙说完后把头埋下去,久久没有抬起来,之后又把身体转到一边。至今都没留意的情况一下子引起了走也的注意。
桃园寺老人把小小年纪的妙托付给自己,让孙女踏上世界上最稀奇的旅程并不是有钱人中常见的率性而为。
但,如果仅仅是率性而为的话,那也太大手笔了。即便他坐拥几千亿日元的个人资产,也不可能只是为了让妙游山玩水就慷慨地花掉三十亿日元。
照这样看来,妙肯定是带着任务来的。可是,这样一个小孩会接到怎样的任务呢?
走也正沉思时,耳边传来江的声音:“谢谢你的高度评价,青峰。不过,我们并没有那么高尚。”
“江?”
走也回过头。只见江在默默地挥动铲子。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不用在月球上做其他事情吗?我还想问问地质调查、标本采集以及土质试验安排等等问题……”
“二队的记录已经附上影像存进电脑了,我之后拷贝给你。”
“那你们的记录呢?”
“我们没有记录。”
“没有?”
面对走也的追问,江淡淡地说道:“是的,就凭这里的人员和设备,已经调查不出其他什么东西了。能做的都做完了。虽然有在进行利用月壤制作混凝土的试验,但附近完全没水,所以没什么进展。如果是月球南极倒还有可能。总之,不管做什么,现在的人员、物资和经费都不够。”
“那你们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因为没有推土机……吧?”
江深深地把铲子铲到土里,无精打采地说道:“我们知道这是在自虐,队员们在北京控制中心远程遥控下遵照着细化到分钟的日程安排行动。即使是纯粹的体力劳动,对于守护基地来说也非常重要。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事,北京控制中心是不会允许的。”
可是,制定这么严格的日常安排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埋头工作,对面的妙在玩着影子游戏。静静伸缩的影子和轻快跳动的影子并立着。
走也则在两个影子中间静静地思考。
6
日子过得很快,第二天就是返回日了。
队员们起得比平时还早,纷纷行动起来,做好离别的准备。整个西王母五号都要留在月球,所以里面的东西基本不需要卸下来,但实验样品、纪念品箱子等等需要用嫦娥号载回地球。放满纪念品的小箱子里有月壤的小瓶子、五星红旗以及四队驻留期间加盖过邮戳的几百张明信片。由于是“月球上的来信”,这些明信片被带回地球后肯定能卖一个好价钱。走也曾在太平洋的“龙宫”见过类似的东西,但实在无法理解人类想在山顶、海底还有其他天体建邮局的心理。
走也和妙几乎没有随身物品。御鸟羽综建的计划是利用月球上的矿产资源制造混凝土,而必需的土壤样本早在阿波罗时代就已经采集好,并已经成功合成了模拟月尘。相比之下,他们更关心的是月球上是否有地基·地层支撑建筑物。目前,走也已经从江的手上拿到相关数据并电传回会社。其他诸如视频和音频等无法通过通信发送的大容量数据也被收录进走也用于摄影的可穿戴电脑中。拿到多达几百GB的数据后,走也几乎可以身无一物地回去了。
另外,今天早上对于要回地球的队员们来说还有更重要的准备工作要做。即将离开的四人不像来时可以乘坐西王母五号,一直到三天后降落在戈壁沙漠之前,他们必须要纹丝不动地坐在狭窄的嫦娥号里面,而且舱内没有厕所。虽然要上厕所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得使用塑料袋这种极为尴尬的方式解决。大家只能空腹然后吃药忍耐。妙得知消息后惊恐万分,忙不迭地开始认真询问药效。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工作交接。彭和凤、江和马,双双面对面检查机器,确认没有遗漏。其间,崔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在基地乱晃。
原来,五队少派了一个人前来,崔要填补这个人的空缺并在基地再待一年。
走也二人能感觉到崔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并不友好。非常遗憾,自己是不请自来的游客,被人讨厌也没办法。只不过,自己真的很想和他加深友谊,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但是,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结束所有准备工作后,七人在玄武栋集合。行李已经搬入与玄武栋北端相连并且一年前就被发送到月球的嫦娥号。嫦娥号返航后,剩下的队员就把今年的嫦娥号移到同样的位置(为了方便移动,嫦娥号上安装了车轮),在未来的一年里作为紧急逃生船来使用。
彭、江、走也、妙穿上宇航服,凤、马、崔则身着室内服。大家相视而立。就像抵达时一样,离别的场景会用摄像头向地球直播。
彭走上前去,说道:“过去的一年时间基地取得了许多优秀的研究成果,现在我们终于要离开这里。各位同志都非常值得信赖,能将基地转交给你们,我们无怨无悔。基地见证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强大的科技力量,希望你们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好好守护它,站在人类的最前线努力奋斗!”
“谨此接受任务。祝愿各位返航一路平安!”
虽然都是中规中矩的套话,但言语中还是饱含着感动。两位队长握了握手。接着,马研究员和江也进行了类似的发言。
之后,大家的视线汇集到走也身上。虽然走也早料到会有发言环节,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一百多个国家面前直播还是难免紧张。
他清了一下嗓子,说道:“基地真的非常棒,我深深地敬佩大家为了科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以及在此过程中表现出的热情。月球的环境也非常宜人,说心里话,我真的很舍不得离开。请大家替我在接下来的一年里继续在月球上度过快乐的一年。”
一口气说完后,走也伸出了右手,等了一会,崔的手并没有伸过来。走也突然意识到刚才忘记称赞中国了,可能有些失礼。
走也抬起头,大吃一惊。只见个头高大的崔双目圆睁,紧咬双唇,如同双亲被侮辱了一般,神色可怕地瞪着自己。走也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彭灵机一动。对走也身边的妙说:“小妙,你也说两句吧。”
“啊?哦,好的。基地的饭菜非常可口。地道的中华料理和横滨餐馆里的中华料理果然不一样。”
大家哄堂大笑。走也也笑了,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崔应该不会在这时说什么中华人民共和国之类的吧。
江对崔眨了下眼说:“轮到你了”。崔如同在吞硬物一般动了动喉咙,准备发言。
就在这时。不知道基地的什么地方传来“砰”的一声,和枪声一模一样。七人面面相觑,约莫过了十秒钟。
“哔、哔”的警报声响了起来。彭和凤几乎同时喊道:“是减压警报!”
二人飞也似的赶往黄玉模块。马紧随其后,江则猛地扑向机器操控面板。一边读取等离子面板上滑动的文字,一边大喊:“是青龙栋,青龙栋在减压!宝贝连接部正常、黄玉连接部正常、不是气阀舱!上层惠普尔屏蔽的传感器启动,是陨石!”
警报的音量几乎把江的叫喊声淹没了。恐怕三人都没有听到江的话。
“崔先生,小妙就拜托你了!”
“啊,等等,走也哥哥!”
把妙托付给崔后,走也也飞奔出去,紧随三人之后钻进黄玉狭窄的舱口。走也学过紧急情况的应对方法,那就是,远离危险模块。
可是,谁也没有退缩。三人分别奔向南侧、东侧、西侧的模块,拼了命地寻找空气泄漏的地方。
“哪里?到底哪里在泄漏?”
“彭队长,在这里!青龙栋被陨石砸中了!”
走也对着彭喊道。彭刚刚跑进堆满各种物资和医学训练仪器的青龙栋里面,他抬起头,试图寻找陨石撞击的位置。弯曲的天花板上贴满的半导体发光面板正好有助于搜索,只见其中一块面板破裂,在边角位置有一个类似用圆规切割的漂亮圆形——那里破了一个直径三厘米左右的洞。走也不寒而栗。绝热膨胀的白色烟雾缭绕,洞里一片黑暗虚无,没有任何人曾见过这种场景。
那是未被大气圈和防护面甲所遮挡的真正的宇宙。
走也恐惧得如同被冻住一般站那儿一动不动。而彭接下来采取的行动则令人大吃一惊。
“只能那样做了!”
只见他弯下膝盖用力跳起,身体整个撞向天花板,之后用肩头堵住了破洞。
“彭队长,那样太危险了!”
“没事,我穿着宇航服。别说这个了,赶紧确认气压!”
“您说什么?”
“去确认气压。然后关闭警报!”
只见彭用单手手指插进照明面板之间的缝隙支撑住身子——他的体重即便在月球上也还有十几公斤。凤在走也的后方大声喊道:
“怎么样,没事吧?”
“彭队长正在用身体堵住漏洞!现在的气压是多少?”
“江,现在的气压是多少?”
凤转过头大声怒吼。“六百八十!”江回答完后继续读报气压值。
“两分钟内下降了100Hg!照这样下去,二十分钟内基地就会成为真空!”
“还在继续下降吗?”
“您说什么?”
“气压还在继续下降吗?”
“现在气压是六百七十五,还在继续……等等,现在已稳定在六百七十五,似乎已经停止下降!”
“很好,关闭警报!”
基地一下子安静下来。走也一边揉着嗡嗡痛的耳朵,一边朝天花板上的彭队长喊道:“彭队长,现在气压已经稳定在六百七十五。接下来您有什么指示?”
“拿油灰还有金属板之类的东西过来。等等,先拿支撑物。
朱雀栋里还有配管时备用的导管,用那个!”
“如果从朱雀栋拿过来的话拐角拐不过来。我去白虎栋找找!”
走也推开刚进来的凤,朝对面的白虎栋跑去,并对还在白虎栋寻找漏洞的马转达了彭队长的话,之后卸下生物箱子上的送气管赶回青龙栋。
还在青龙栋的凤把备用氧气罐的阀门一个个打开。走也立起送气管支撑住彭队长,观察着他的情况。宇航服的面料虽然不能承受一个气压的压强,但彭队长的皮肤紧贴着衣服,有效防止了布料破裂。
彭队长脸色苍白地笑着说道:“用肩膀来堵看来是对的。吸力真的太强了,如果是薄薄的手掌,估计早就骨折了。”
“小马,油灰呢?”
“我拿来了,在这里!”
马一边把纸黏土一般的油灰打开,一边跑了进来。由于没有梯子,凤直接让马站在自己肩上。走也则用尽力气抓住送气管。
“好,现在把彭队长拉下去!”
随着马一声大喊,走也用尽浑身力气把彭队长拉下来。“嘭”
的一声破裂声,彭脱离天花板,漏洞周边的空气立马变成白浊色。马赶紧用涂满油灰的铝板堵住漏洞,之后铝板边缘也加紧填满。
凤再次大喊:“江,现在的气压!”
“六百八十……六百八十五、六百九十!空气填补成功。已经不会泄漏了!”
“太好了,终于得救了……”
四个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个个脸色铁青,满脸冷汗。
彭揉着宇航服的肩膀。里面一定大量内出血。走也再次想起来,这个勉强舒适的圆筒外头正在被破坏力巨大的真空支配着。如果不是彭的及时处理,自己戴着面甲还好,但只穿了一件衬衫的凤恐怕早就出事了。
其实,彭的处置也不能算妥当。如果破的洞再大一点,他自己可能就被吸走了。洞的边上如果不是树脂板而是金属板的话,起毛边的边角足以割下彭胳膊的肉。而且,破洞可能还不止一个,如果有好几个的话,进入青龙栋就相当于自杀行为。
“为什么要冒那个险?”
走也大口喘着粗气,小声问道。彭擦去额头的汗水,微微一笑。“因为我们很自豪,能用自己的力量守护着这个无法从祖国得到足够的支援而且到处都出故障的破烂基地。”
“哪里会破烂?……挺好的啊。”
“不用恭维啦,你肯定跟我想的一样。我懂。”
走也被彭凝视着,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以前只是以为这位性格温和的基地队长人很好,没想到被一下子看穿了内心。
“我们肩负着中国十八亿人民,不,应该是全人类的骄傲和希望,耗费巨资来到这里。哪能因为区区一个减压事故就逃跑。况且想逃也没地方逃啊。”
在那个瞬间,也就是见到“宇宙”的瞬间,走也吓到动弹不得。
可是这位矮个男人却鼓足勇气挺身而出。
和自己完全不是一类人。
彭和凤抬起头看着铝板开始对话:“应该是一个直径二十毫米左右的流星体,撞击到外侧缓冲物后,蒸发成为气流贯穿进来了。这个大小,如果是地球上的话,早在大气圈就燃烧殆尽了。如果掉落在玄武栋或白虎栋的中央一侧,表面覆盖的月壤应该能抵挡得住。”
“那可不好说。没有击中玄武栋算是走运了。击中青龙反而还好。”
“之后要从外部进行正式的修补。凤队长,你又增加了一项工作啊。”
“不不不,这是一次很好的演习。告诉我们如果只是开了这么一个小洞的话,不会出现伤亡。别在意。”
二人淡定地继续交谈。走也却感觉体内袭来一阵无法言状的无力感,只好耷拉着脑袋。就在这时,妙怯生生地从黄玉探出头,叫了一声:“走也哥哥……你没事吧?”
“嗯,我没事,小妙。已经紧急处理完了。放心吧,危险解除了。”
“是吗?太好了!”
妙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走也站起来,走到她旁边抱住她。
“刚才很害怕吧?对不起,把你抛弃了。我觉得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是挺害怕的。以后请再也不要这样做了,虽然这次也是无奈之举……”
“彭队长刚才‘挺身’而出把漏洞塞住了哦。”
“挺身?”
“没错,跟字面上一样,就是用身体贴在洞口上。”
妙透过走也的腋下看着彭队长,惊恐地向后缩了一下。
“他真那样做了吗?……真是无法置信。”
“真的哦。”
“实在无法理解。”
妙一副大人的口吻,但肩膀还是不住地在颤抖。走也见状,抱住了她的肩膀。
之后,江也从黄玉回来。凤问道:“这里已经没事了。北京那边怎么说?”
“我已经切断了和北京控制中心的通信。”
“切断了通信?为什么?”
“因为……您能跟我来一趟吗?”
大家的表情不再是害怕,而是变成了困惑。大家相视一番,一起回到玄武栋。
只见崔蹲坐着,蜷缩着两腿,双臂无力地垂在地上,身体不住地颤抖。凤问道:“崔,发生什么事了?受伤了吗?”
“……请让我回去。”
“什么?”
“求您了。请送我回地球!”
崔抬起头,大声号叫道。他,居然哭了。
“我受够了。待在这样一个只有岩石和阳光的真空沙漠,还要听命于对这里一无所知的北京控制中心。每天就是挖土,处理兔子的粪便、不停地踩自行车脚踏板,然后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体力劳动……”
“崔……”
“我不要隔着屏幕通话,我想见我的家人。我想在东湖奋力游泳,我想吃饭吃到撑,啥都不想睡到天昏地暗,还有……我不想死!”
崔尖叫着,同时狠狠地瞪着走也。
“要是……要是你们没来这儿,我就能回到地球,回到那个凉爽并且充满土地气息的地球了……都怪你们小日本!”
“住口!”
马和凤摁住刚站起来的崔。彭一脸严肃地说道:“这副德行算什么?你还算是我国的宇航员吗?当初从一万八千名候选人当中脱颖而出的那股劲头去哪儿了?你不是曾经许下誓言要把月球的沙漠变成第二个黄土之乡吗?怎么,忘了?”
“我不管,我不管……求求你们送我回去吧!”
说完他把双手搭在二人身上,开始抽泣。彭和凤对了一下眼神。
“他能恢复平静吗?我认为没有必要启动另一艘嫦娥号送他回去。”
“同意。之前和平号空间站也出现过相同的情况。国外客人的来访增加了工作量和压力,刚才发生的事故只是一个导火索。给他一个长点的假期,多让他和家人通通话就没事了。”
妙紧紧地握着走也的手。走也明白她的心情,前一秒钟还满身英雄气概的国家宇航员,没想到后一秒竟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走也明白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但还是坚持说道:“非常抱歉,都是因为我们不请自来才造成这种局面……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的,我们一定尽力帮忙。”
“请不要放在心上。我们所有人在被送上来之前都知道可能会发生延期的情况,为此还专门签过承诺书。”
彭用略微冷峻的声音继续说道:“这也是为了崔好,人类历史上至今还没有人在月球上待过两年。回国后,他会成为英雄,受到的赞誉会比我们所有人都高。两年的奖金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真的吗?”
“只是……青峰、小妙……”
彭把目光转向二人。
“这件事请务必不要对外透露……我们中国人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民族。”
走也和妙互相看着对方。他们的自尊心甚至让他们为了崔切断了常年和祖国连接的通信,没理由拒绝他的请求。
二人看着彭,坚定地点了点头。
“当然。“…我也不会对外说的。”
“谢谢你们。那重新启动返航准备吧。哎呀,在那之前,我得检查一下宇航服。”
彭匆匆忙忙地换宇航服去了。两位日本人低头看着伏在地上哭的崔,良久无言。
7
嫦娥号进入绕月轨道后,妙俯瞰着月球嘟囔:“好残酷的世界啊,对吧?走也哥哥。”
“是啊……换我的话肯定做不来。”
走也把脸颊凑到正眺望着窗外的妙面前,和她一起俯瞰着月球。“为了自尊心连命都不要,为了祖国常年忍受孤独并且奋力拼搏的英雄们……真崇高,崇高得甚至有些可怕。”
“那样是不行的。”
妙用日语说道。走也把视线往下移。只见妙正双手拿着胸前挂着的可穿戴电脑,非常熟练地打着字。她在短期驻留月球的时候时常往电脑里录入一些东西。
“那是什么啊?”
“报告。”
“报告?”
“对,给爷爷的报告。”
妙连看都不看高分辨率液晶屏幕,手指眼花缭乱地飞舞着。“月球基地又窄又臭还很可怕。住在那里的人忙于日常生活,几乎没有喜悦和快乐。只有那些为了祖国拼命努力的人才能到这里,普通的人压根来不了。”
“那样说有点过分了吧?”
走也皱起眉头。
“如果报告里这么写的话,到时候计划会不会中止?小妙,你不想在月球上建基地了吗?”
“不,我想。“
妙干脆地摇了摇头。
“虽然比想象中好很多,但其实在地球看基地平面图时我就预感中国基地会是这样子。而我想建的基地,和中国基地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小妙你想建?”
“嗯……”
妙回过头来,天真无邪地吐了一下舌头。
“走也哥哥,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哦。”
“哦……”
走也沉默了。
一直在和北京通信的彭队长发话了:“小妙,降落到戈壁沙漠后,能去一趟航天局的医学研究所吗?大概一周时间。”
“我还想着降落后马上回日本呢。”
妙歪着脖子抱怨。彭面带歉意。
“未成年的宇航员,我国只在儿年前送到过太空一次,完全没有医学数据。登过月的就更不用说了。所以,研究所的博士们都很想对你做个调查……”
“喏,你看。”
妙鼓起脸颊。
“不想去都不行,对吧?真是的……那就请准备好味噌汤和米饭吧。
“味噌汤?”
“对,日本的食物。一定得是黄酱汤。配料要绢滤豆腐和油炸豆腐。”
“嗯,吃的好说。”
彭的表情有点奇怪,但还是向北京方面转达了妙的话。走也在旁边哧哧地偷笑,但是听到妙的自言自语后,他收住了笑声。
“计划不会中止。”
妙再一次俯瞰着月球。
“和我预想的一样,月球很漂亮也很好玩。纯白的沙土,蔚蓝的地球,黑暗的宇宙中漂浮着的百万颗星星,还有轻如鸿毛的身体……在这儿建我们的基地吧?”
走也还是不清楚她的话具体是什么意思,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着陆后,也有各种医学测试在等着走也。作为搭顺风车上月球的交换条件,走也无法拒绝这些要求。就这样,他和妙都成了实验对象。
走也比妙迟了好久才结束实验,就像二人在财力上的差距。妙刚好一周就回到了日本,而走也被中国大陆足足多扣留了三天。
收官时,爱看热闹的日本电视局等等各国媒体发起了采访攻势。由于没采访到日本首位美少女宇航员本尊,大家一股脑地把问题抛向走也。月球的景色、低重力下身体有多轻、基地发生的事件、喜欢的食物、身高体重兴趣特长、是否有恋人、是的话对象是不是妙等等,尽是些难以同答的问题。虽然走也一再对记者们说:“届时请关注御鸟羽的公告,”但还是不小心说漏嘴,“我觉得(妙)很可爱。”记者们纷纷起哄欢呼。又烦又累的走也回到日本后,听得最多的是接下来这句令人震惊的话。
“一兆两千亿日元。”
开着公司的车前来东京站迎接走也的机动建设部部长岩城,在走也进车厢后,绷着一张比平时还严肃的脸说出了这句话。
“……一兆?”
“两千亿,报价单已经出来了。我社在月球承建基地的话,要耗资一兆两千亿日元。”
走也呆若木鸡,尝试着消化这个巨大的数字。当他反应过来后,不由得大叫一声:“一兆日元左右?不可能吧?桃园寺集团的预算不是一千五百亿日元吗?”
“在第一次会议上,大家都只光顾着讨论建设费,却忽略了运输费才是大头。单单发射一枚卫星就需要五十亿日元的资金。想用一千五百亿日元在地球上建造基地,一般来说确实不可能。”
“没错。光把我们两个人送到月球上就花了三十亿日元。我一直在想因为是委托别人所以才花那么多钱,不会所有的作业都是那个价格吧?”
走也一口气说完后,才发现自己好像没听全上司的话。
“一般来说?”
“没错。伊甸会社说自有办法。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方案,不过听说新型火箭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新型的……火箭?”
走也嘟囔道:“火箭的话,我们会社之前没发射过啊……消息确切吗?”
“她说确切。”
“啊?”
岩城握着方向盘指了指后座,突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微笑着探过头来。走也顿时惊慌失措。
“你谁啊?”
走也一下子忘了礼貌。只见这位女士将眼下流行的半透明红色头发向上扎着,穿着一身鲜艳的淡红色西服,年龄在三十岁左右。
女士嫣然一笑,回答:“我是伊甸·休闲娱乐会社特别监察部监察员,名叫保泉玲花。”
“您是伊甸会社的监察员?”
“是的。从现在开始要和钱作战了。从前名古屋一个叫乐园观光的小型游乐园之所以能在五十年的时间内成长为现在的伊甸会社就是因为没输过和钱的战争。我会用敝社的技术全力支持贵社。”
“部长……”
从她说话的内容和语气来看,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桃园寺老人也好,妙也好,伊甸会社怎么尽是这种人啊。”走也心里默默想着,将视线转回到驾驶座。
“我们会社的财务呢?为什么让外面的人参与进来?”
“别啰嗦,这也是客户的要求。伊甸会社听完报价后还不撤销订单,而且似乎还预料到会是这个金额。他们已经花了三十亿日元下去,肯定不是吹牛皮,更不可能算错。既然这样,我们只能奉陪到底。一这可是社长说的。”
“啊?社长?”
“嗯,接下来派你去种子岛。”
“种子……岛?”
走也几乎又要跳起来。
“先是去月球,这次去种子岛,搞什么?真把我当地方巡回演出的马戏团啊?”
“火箭基地在种子岛上,没有办法。第一次将你外派到月球是伊甸会社的要求,而这次是我们会社技术开发部的要求。技术开发部的参堂部长称赞你从月球发回来的报告非常有用。”
“是为了让我过去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就算是这样,你也无权违抗。不想辞职的话就老实去吧。”
“知道了。”
走也筋疲力尽,一下靠在座位上。
玲花在后面抿着嘴笑道:“听说你把妙小姐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换我我可做不来。做好思想准备了吗?”
“我才没伺候她呢……”
“果然被一个难缠的人缠上了吗?”走也脑海浮现出一个无法否定的疑问。
译者注:雨海是月球的一个巨大月海,附近为虹湾及月湾。质量瘤是指一颗行星或卫星的地壳上一处具有比周边地方有更强引力的地域。
日本度量衡的面积单位。
译者注:通奏低音是欧洲古典音乐巴洛克时期一种典型的作曲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