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环境的二次评估及对工程的反思

1

登月舱的发动机是一款液氧发动机,在未整备的情况下预计可进行十五次二次点火,体型迷你,设计也很大胆。

二〇三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傍晚,为了进行轨道脱离和软着陆,发动机进行了两次喷射,顺利辅助登月舱降落在伊甸环形山的外部。

长着三只脚和圆锥头的登月舱静止了四十分钟。之后,四方的侧边舱门打开,一个人背着薄形背包,身着帅气的绿色宇航服,走出了舱门。他抓住竖梯,谨慎地往下爬。

左脚和右脚先后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后,他放开扶手,回头望去。

六辆多功能建机、两辆月球车、两台卡朋特机器人,总计十条长长的影子整整齐齐地分成左右两列,摆出一条欢迎的道路。右手边是闪闪发光的发电板,左手边是沉稳的西王母六号。

眼前的这些便是三十一岁的青峰走也第二次登月最先看到的景象。

他迈出一步,随后低头看着脚底。那是利用黑色的月壤砂石平整出的着陆垫。上面不会留下月面靴绝热防滑钉的痕迹,犹如彻底打扫干净的迎宾馆门廊。

“……欢迎的阵仗真气派。”

这便是他登月后的第一句话。

另外三人——两名作业员和驾驶员山际,紧随走也之后降落到了地面。距离前次失败的登月任务已有半年,当初的计划大约迟到一年后,他们终于如愿以偿来到了这块土地上。

“这里就是月球啊……”

“对比度好高。”

“因为月壤会顺着光的入射方向发出反射光。这样一来,太阳侧的地面就变得非常暗,其反侧的地面则亮得刺眼。”

三人的对话零零散散,平淡无奇。倒不是感触不深,只不过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此次任务没有被外界所关注。不过,与其说不被关注,倒不如说不想被关注。目前,第六大陆计划正在积极宣传同时推进的另外一项作业。

桃园寺妙就在那项作业的现场,而不在这里。

“桃园寺小姐没有一起来,遗憾吗?青峰。”

站在走也身旁的山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走也戴着头盔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是她的判断,没有办法。她选择了更受瞩目的作业,没有吸引足够的眼球才麻烦呢。”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们这儿的活动可是排得满满当当啊。”

“是啊,都是技术性的东西。”

走也回头看着登月舱。

“的确,单单着陆就是划时代的进步——取代简单的联氨发动机,搭载难操作却高性能的液氧液氢燃料发动机,利用在月面开采的燃料尝试再次起飞。如果成功,穿梭于月面和绕月轨道之间将不费吹灰之力……但这些东西没有必要向第六大陆的顾客展示。游客可不管通往婚礼会场的巴士如何开动。”

“别老是神经质地念叨‘游客’‘游客’的。”

“大家都会变神经质的。事到如今,如果吸引不到游客,那么御鸟羽和天龙将双双倒下。毕竟,我们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依靠赞助商了。”

“另外,拜那项事业所赐,我们的支出还在一直增加。”

作业员检查完登月舱的外观后走回来,指着地平线上的地球说道。不对,确切地说,应该是地球的绕转轨道。

山际摇了摇头。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项造福全人类的公益事业。如果交涉顺利,各国估计会支付我们报酬。”

“我觉着希望渺茫啊。”

“废话少说,赶紧干活吧。”

山际一拍手,之后发现根本没有声音,于是,他轻轻地咂了一下嘴。

“首先,启动西王母六号的环境控制系统,搭建生活起居的地方。之后,修理损坏的多功能建机,对月壤弄脏的机材进行除污作业,还有制造燃料,我们要做的事一堆呢。”

“在那之前,我去兜一下风。”

“你说什么?现场主任,您还真有闲情逸致啊。”

山际讥讽了一番,但当他看到走也目光投去的方向时,他没有再说话。

“我去扫墓。”

走也正眺望着伊甸环形山的外轮山。外轮山如同一座微微隆起的山丘,山顶上有个光点孤零零地闪烁着。那是半年前孤独地降落到月面的苹果七号。

“你们先开始作业。我去献一下花和他父母的照片。”

走也回到登月舱,拿着行李刚走出来,发现山际正在点检月球车。

他坐进驾驶位,拍打着副驾位,说道:“快坐上来。”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驾驶是我的本职工作,试驾也一样。”

说完后,山际冷静地目视着前方。作为天龙的驾驶员,他和走也一起驻留月面也是因为经费紧张——为了尽量减少夏娃火箭的发射次数。如果他能成为作业员的话,下一次发射时就能空出一个座位。当然,月面上,必须要有一个人生活在狭窄的苹果号飞船内。

诚然,山际是作为“猫手”驻留在月面上的,但是他一直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做出贡献。

“那么就拜托你安全驾驶了。”

“交给我吧。”

山际打开电源键,月球车像弹开似的飞奔起来。

与此同时,距离地面三百五十千米的地球低轨道上。

“捕捉到38124号,形状确认……球形,一端有阀门,金属光泽。似乎是推进剂燃料箱。可以粉碎。”

“轨道要素精测完毕,在扫除机覆盖范围内。”

“开始。”

随着妙一声令下,驾驶员按下执行按钮。望远影像中,被地球光染成灰蓝色的球体改变了前进方向。动作敏捷,与其巨大的身躯极不相称。

几分钟后,球体的部分外侧开始放出闪光。透过球体表面可以观察到,其内部就像在放烟花,瞬间绽放之后又消失在黑暗中。

领航员轻声说道:“38124号碎粉完毕。”

“漏出率……大约百分之二。漏出碎片的最大直径八毫米。成功了。”

“第十二个太空垃圾清除完毕。剩余多少推进剂?”

“百分之四十二。大概还可以清除十个垃圾。”

“好的,开始转入下一个预报地点的轨道。”

“收到。地点在三周半的前方,预计五小时十五分之后抵达。”

三人松了一口气,任由身体漂浮在空中。

第六大陆计划E阶段(Phase·Extra)。正在执行绕地轨道清扫任务的苹果十号飞船内是妙和另外两名机组人员。

任务所需的机材是高倍率望远镜、内置图像处理装置的苹果号宇宙飞船以及“扫除机”。所谓“扫除机”就是粉碎太空垃圾的工具。

简单来说,它就是一个直径两百米的金属滤网球。

整体上看是一个球,细节部分则由纤细的钢线编织的绞线构成,就像手工编织的丝绳一般。绞线的网眼是一厘米,目标自然是直径大于一厘米的太空垃圾。

绞线由球体表面缠至球体中心,缠绕得整齐均匀,使得球的内部充满了一厘米的网眼。位于球体中央的是配备了立体推进器的机动核。扫除机表面没有搭载推进装置,通过机动核即可实现轨道变更。喷射产生的气体透过网眼排到宇宙空间中。

扫除机最独特的地方就是绞线的缠绕方式。经过几何学计算,绞线被设计成特殊的缠绕方式,压缩后,其整体会收缩成为一个直径仅五米的球体。重量刚好是亚当火箭所能搭载的最大重量——一百吨,设计时考虑到了这一点。在宇宙空间中掀去机罩后,依靠钢线的弹性展开为直径两百米的球体。

妙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个巨大的球体将太空垃圾纳入球中,进行粉碎。

之所以选择这么奇妙的方式是有原因的。

说到清除太空垃圾,谁都能轻松想到的一种方法就是用宇宙飞船捡起带走。可是,这种方法成本太高。“捡垃圾”需要匹配好相对速度,换句话说,就是要执行与太空垃圾同等数量的会合作业。这无疑需要精密的轨道计算和大量的推进剂。

于是他们决定拋开相对速度,只匹配位置和时间,按部就班。这种情况下,太空垃圾会以每秒数千米的相对速度飞进球体内部。光靠橡胶和弹簧根本承受不住。因为超过了它们的收缩速度。这也就决定了不可能保全垃圾的形态。只有以破坏为前提才可能实现清除。

可即便是破坏,普通的铝板、瓷板或者是用于防弹背心的凯夫拉纤维布也吃不消。太空垃圾携带的强大动能在撞击瞬间会转化为热量,上述几种材质根本无法抵挡。那部分会蒸发、爆炸。

即便可以制造出厚到足以抵挡热量的材料,也会因为过重而无法由火箭发射上天。而可以发射上天的小面积材料又无法被太空垃圾命中,发射毫无意义。另外,如果使用不够结实的材料,爆炸破坏后,其本身还会成为新的太空垃圾。

为了解决上述难题,立体网眼构造的扫除机应运而生。

扫除机的钢线绞线和其弹簧状的外形相反,完全不是柔软地接住太空垃圾。碰撞的垃圾会以快于绞线收缩的速度飞进来。

垃圾在飞进来的过程中,在蒸发钢线的同时,自身也会蒸发。

其自带的动能会迅速转化为热量。当热量超过沸点,物质会气化继而引发爆炸,但爆炸气浪会从绞线的网眼中逸出。虽然绞线可能会因此穿孔,但是还不至于损坏。

在扫除机内部飞行几十米后,太空垃圾要么完全气化,要么至少成为丧失动能的碎片。待气化的气体扩散开后,就可以捕捉收集垃圾碎片了。

最终排出扫除机的是一厘米以下的细小碎片、一厘米以下的被切断的钢线、气体及热量——无一会对太空飞船造成损伤。

这就是扫除机粉碎太空垃圾的原理。它最大可粉碎直径一米的太空垃圾,寿命可持续到支撑百吨自重的推进剂消耗完为止。在推进剂消耗完之前,扫除机会被投入大气圈,燃烧殆尽。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如何发现太空垃圾。说起来,“一英寸的恶魔”级别的太空垃圾,正是因为无法发现才麻烦。如果可以发现的话,直接避开就好了。

据传,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美国宇宙军在技术层面上可以发现一英寸级别的太空垃圾,但他们称之为国防机密,所以一直未公开相关技术。另外,无论使用何种方法,在地面上进行观测总是有局限性。南美洲那位业余观测者能发现35665号实属例外。

所以,苹果十号才决定搭载光学望远镜,追随扫除机。望远镜虽然听起来比较原始,但是在大气圈外,可视光不会减弱,波长短,分解能高,是非常有效的手段。而且,并不是由人直接用望远镜进行观察——而是由接眼部安装了高像素CCD装置,计算机负责图像处理。利用苹果号自转进行凌日观测,以两分钟一次的频率全方位扫描地平线上方。高度三百五十千米上可视的地平线半径约为二千二百千米。只要在此范围之内,便可精确地捕捉到太空垃圾并进行轨道计算。更高的轨道或者椭圆轨道上的太空垃圾虽然无法捕捉到,但是此类太空垃圾发生撞击的可能性较低,故不在此次任务对象之内。

另外,并不是发现太空垃圾后就奋起直追。前面说过,追逐垃圾会造成推进剂的巨大浪费。必须在推进剂允许的范围内计算最合适的接触轨道。尽可能在少耗费推进剂的情况下找到可以接触的轨道,绕地球旋转几周后,才可拦住垃圾。但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接触轨道就只能放弃。这也算是一种局限。

第六大陆计划E阶段即轨道清扫任务,每隔几小时就要清理一个太空垃圾。这项作业需要工作人员足够踏实和耐心。

处理完38124号太空垃圾后,三人返回苹果十号的居住舱。虽然与下一个垃圾接触要等到五个小时后,但是期间他们并没有闲着。由于清除太空垃圾并不盈利,每一次发射火箭的钱都等于打水漂,所以居住舱塞满了各类利用微重力运转的机器——他们必须利用这些机器赚钱。

只见领航员一面操作机床厂委托的铁-铝硅合金铸造机,一根一根地铸造超硬钻头,一面发牢骚:

“钻头的批发价一根十五万日元,计划铸造一千根,就是一亿五千万。我们可到手五千万。但是此次任务的经费是三十亿……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啊。”

妙一边往冻干食品的包装盒里倒热水准备饭菜,一边说道:

“忍一忍吧。这份工作还是玲花好不容易介绍过来的。”

虽然对微重力环境的利用已经由研究领域拓展到实用领域,但宇宙开发企业还是更倾向于协助从税金中拨取预算的公共机构进行研究,因为赚得更多。妙也希望能承包那种项目。

但是将微重力环境用于研究领域,毕竟其目的是为了调查未知现象,光准备就需要花费数年的时间。而这次任务压根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待。保泉玲花入职天龙GT会社后,几经周折才找到这项确立了加工方法并且可以制作成品的实用领域工作,但因为是生产商品,顾客自然对预算控制得比较严格。

另外,在微重力提供领域中,ISS和伐弹那基地已经占据大部分市场份额,要从他们手中抢顾客,除了提供低价之外,别无他法。如此一来,利润自然变低。最后,居住舱还有一个非常大的缺点。

驾驶员为了操作别的机器,于是推了一把扶手,飞了起来。

正在这时,领航员尖叫一声:“啊!合金!不行啊,坩埚无法进行可湿性控制,这下全部粘到内侧了。”

“十五万日元打水漂了。不好意思,我下次注意……但话说回来,只要一动,飞船就会摇晃啊。”

“请至少提前说一声。”

体型小巧的苹果号在微重力环境中的表现不尽如人意。与几十米大的ISS及伐弹那基地相比,格外容易摇晃。摇晃会产生重力加速度,如此一来,就丧失了机器的运转条件。

驾驶员满口愁闷地说道:“桃园寺小姐,我们是否需要重新审视一下E阶段?清除太空垃圾不是一家企业应该做的事。与其将资金用在这种事情上,不如全力完成第六大陆……”

“不行。这直接关系到能否招揽到第六大陆的游客。”

妙固执地摇了摇头。

“二位应该听说过‘快乐的故乡’提出的主张吧?他们在宇宙开发事业中特别点名第六大陆进行攻击。他们声称发射了近一百支火箭的这项事业正是在污染太空,太空垃圾将会化身天谴掉落下来。不过,他们说的几乎都是事实,所以我们也无法敷衍了事。事实上,第六大陆的顾客预约数在这半年间已经减少了百分之二十。”

妙手指着窗外。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在同一轨道飞行的扫除机那巨大的身躯。

“通过清除太空垃圾,可以将实际存在的危险和客人心中的不安一扫而空。”

“但是,我们清除不了所有的太空垃圾啊。”

“做与不做,差别很大。您在买车的时候,也会选择致力于环保的厂商吧?虽然只有那一家厂商注重环保,自然界的污染并不会因此少多少。”

“话虽如此……”

驾驶员一脸担心。

“E阶段并不在当初的计划之内,这样继续下去,预算没问题吗?”

“放心吧,没问题。”

妙微笑着回答道。驾驶员背过身去,没有说话。他不理解。

其实,妙的内心也非常焦急。E阶段的费用确实给预算造成了不小的压力。如此放任下去,必然出现亏空。而计划滞后必然又会给可信度蒙上一层阴影。

可是,自己决不能输。如果承认失败的话,那天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只要能让那个人意识到错误,自己做什么都无怨无悔。

妙已然下定决心。只见她对二人说道:“下次进行清扫作业时,我要EVA。”

“您说什么!”

二人回过头来。妙语气坚定地说道:“请同时拍下我在太空游泳以及扫除机正在作业的照片。如果仅仅只有太空垃圾撞击的画面,反而会激起顾客心中的不安。可是如果把我也一起照进去的话,就足以展示其安全性了。”

“太危险了!不管离扫除机有多远,随时都有可能飞过来一枚几毫米的碎片!”

“我已经决定了。”

妙说完后,游到玛纳式宇航服的衣柜前。之后,她回过头补充了一句:“请把我更换宇航服及钻过核心舱门的场景也拍下来。向大家证实舱门已经改良过,今后再也不会发生泰那样的事故了。”

说完后,妙毫不迟疑地脱掉夹克和裤子。已经二十岁的妙已然是成年人的酮体。领航员赶紧抓起照相机。

妙一边往内衣外面套上冷却用的打底衣,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赴汤蹈火都得去做……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东京赤坂,某栋格调雅致的写字楼爬满了爬山虎。走进楼内一间办公室的八重波感叹道:“这里俨然是一座小教堂啊。”

“妙小姐下了严令,说这里是第六大陆在地球上的玄关,所以必须调动来访情侣的情绪。”

背靠入口大门的玲花挪开身子,示意八重波看门上的牌子。派对会场使用的迎宾镜上雕刻着第六大陆的装饰文字以及“Be fruitful,and multiply,and replenish the Moon”的字样。

放眼室内。墙壁是色调明亮的橙色砖。柱子是文艺复兴风格的豪华雪花大理石。接待桌和椅子是白色铸铁,对面窗户是圣母玛利亚的彩色玻璃。绒毯自然是模仿婚礼红地毯的绯红色。虽然面积只有十五坪左右,但装潢非常典雅。

“这里已经成为妙小姐的据点。房间小,只好用氛围补回来。另外,由于没办法多加人手,目前就由我和她两个人打理。”

屋子里头的赏叶植物底下,一名肩上披着围巾的白人老奶奶一面操作着电脑,一面瞅着玲花。玲花朝八重波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现在明明是天龙的人,却还经常往这里跑。”

“太见外啦。不用在意。你已经不是单纯的会社职员,而是我的合伙人。只要你认为是对第六大陆有利的事,尽管去做就好。”

“龙一。”玲花犹如心里的石头落地一般抬头看着八重波。他故作严肃地嘟囔了一句,“连我都想把我们的婚礼委托给伊甸了。”

“啊?我……我们的婚礼要办成那么贵的吗?”

“逗你呢。虽然一直有顾客取消订单,但预约数量肯定不会少于一百五十宗。”

说完后,他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而且,我想在问候过信司之后,再筹办我们的婚礼。”

“……说的也是。”

玲花点了点头。这六年里,玲花亲眼见证了八重波和泰的深厚友谊——深厚到连玲花也无法插足。

但她终究还是没忍住说出口:“那个……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俩去拍婚纱照吧?”今年已经三十六岁的玲花开始慢慢着急,想趁着现在还能化妆赶紧穿上婚纱。

全权审核第六大陆多达几百万个项目的经费列表,一心削减预算,天龙、御鸟羽两家会社联合送上绰号“成本削减机器”的她满脸通红,高跟鞋的脚尖不断戳着绒毯。八重波见状,苦笑着说道:“无缘无故地去照相有点奇怪啊。”

“……嗯。”

“待会儿去市政府吧。”

“啊?”

玲花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追问。八重波已经把目光投向里面的老奶奶。

“她是谁?你还没介绍呢。”

“啊,是。她是在这儿办公的哈里法克斯女士。多萝茜!”

老人听到玲花的呼喊,摘下眼镜站起来,走到二人面前。老人满头银发整齐地扎着,个子不高。她抬头看着八重波笑嘻嘻地伸出右手。

“您好,龙一先生。我是多萝茜·哈里法克斯。”

八重波握住她的手,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容。

“我是天龙GT会社社长八重波龙一。初次见面。我能像玲花那样也称呼您多萝茜吗?”

“哎哟,您的姓氏经常听玲花说起。”

“多萝茜!”

“哈哈,真可爱。已经过了害羞的年纪啦。”

多萝茜俏皮地朝面红耳赤的玲花使了个眼色。“嗯哼,”八重波清了一下嗓子,问道:“您是玲花介绍来的吗?”

“不是,是妙叫我过来的。受闪之助的委托,那孩子在加州留学的时候就寄宿在我家。我和闪之助是在香港认识的,算起来,已经半个世纪的交情了。”

“真是一位靠得住的朋友。”

双手摸着脸颊的玲花调整好气息说道:“她家里曾经住过十六个国家的学生,全因她为人友善,擅长为年轻情侣答疑解惑。先生持有天主教牧师资格,对宗教的情况非常了解。毕竟,第六大陆要迎接全世界的情侣。”

“喔喔,这样一来,我心里就有底啦。”

八重波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你们找了一位非常可靠的婚姻顾问。”

“嘿嘿,不止如此哦。”

“请移步过来。”多萝茜朝两人招手。三人来到她的电脑面前。重新戴上眼镜的多萝茜敲打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虽然道具和操作方式都已经年代久远,但二者的能力却并非如此。

图标化的大量数据出现在屏幕上,自由自在地飞舞了一阵后,宛如抽屉里的小物件一般排列得整整齐齐。图标被分为红蓝两色,由许多线相连。线如脉搏般跳动着,忽而变粗,忽而变细消失,忽而数据整个消失后又重新复生。两种数据似乎在打架。

不知不觉,蓝色图标慢慢减少,红色图标逐渐占据优势。八重波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蓝色的是发展要素,红色的是衰退要素。这是在模拟第六大陆的风险管控。把各种要素数值化,从而预测第六大陆计划的未来。由于不是百分百准确,所以权当占卜吧。”

“她退休前是加州理工学院的教授。”

“喔喔……”

八重波暗自佩服,不愧是小妙的朋友。他手指着屏幕继续问道:“您说红色占据了优势,是不是意味着计划濒临危机?”

“没错。这样下去的话,迟早会破产。”

多萝茜的话干脆得让八重波无以言对。多萝茜点开其中一个红色衰退要素。详细信息呈现在眼前。

“首先是宇宙旅行的实际危险性。此前出现的死亡事故让这个要素的影响力变得相当强大。要将其打压下去,需要一个强力的发展要素。”

“可否通过宣传活动使其弱化?那次事故之后,我们反思了安全性,也改进了苹果号。强调这点会有用吗?”

“那种情况的话,会这样。”

多萝茜操作了一番。只见其中一个蓝色图标往红色图标连了一条粗线。那条线起初跳动了一会儿,似乎在从红色图标吸走生气,但从某个节点开始,突然形势逆转,蓝色图标反而干瘪萎缩进而消失了。

多萝茜平静地说道:“某种程度上有效果,因为日本媒体容易见异思迁,很快就会忘记事故的事情。但是,从长期来看又不可行。因为危险会被重新放大。安全性这种东西,如果强调不当,反而会招致猜忌。”

“那您看该怎么办?”

“试试这个。”

多萝茜匪夷所思地把其他红色图标连到最初的红色图标上。二者如同共振般抖动了一番,随即萎缩下去。

“要反过来利用衰退要素。不要试图掩盖危险性,而应该将之公诸于世。比如,明确标注夏娃火箭发射的成功率,指出这种火箭每发射一百次,必然坠落两次。”

“您说什么!”

梆!八重波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玲花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只听他怒气冲冲地说道:“那可是信司呕心沥血打造的成果!非但不为它辩护,反而揪住不可避免的失败不放,简直是对它的亵渎!”

八重波的神色非常可怕,脸几乎要凑到多萝茜的鼻尖。

多萝茜用湖水般清澈的眼眸凝视着八重波,说道:“确实会有人害怕危险。就像二十世纪初,大家都怕乘坐飞机。可是,现在依旧有几千万人在乘坐飞机。即使大家都知道飞机可能会坠落。”

“第六大陆比较特殊。乘客可是前去参加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即便解释称我们配备了逃生火箭,人们还是会将它的存在视作不吉利的象征。”

“乘飞机去度一生只有一次的蜜月不是人之常情吗?人们看见救生衣后会皱眉头?”

多萝茜戳了一下八重波的额头。

“公布出去吧,把它作为一种常识。”

“嗯……”

八重波嘀咕着往后缩了一下身子。多萝茜转过来重新看着屏幕。

“刚才只是举个例子。问题还有很多,比如这个。”

多萝茜点开另一个红色图标。只见一名男子在阳台上朝人群举手。男子身穿金线刺绣法衣,头戴宝冠。

“罗马教皇庇护十三世正在演讲,反对月球殖民化。月球不是《圣经》上记载的神赐予的土地。天主教曾作为西欧殖民主义的大义名分而被滥用,他这样做是为了防止重蹈覆辙。要在第六大陆举行天主教婚礼恐怕有难度。被教皇谴责的婚礼,天主教徒是不会参加的。”

“原来还存在这个问题……”

“你们日本人真有意思。并不信奉上帝却偏偏要在上帝面前立誓。你们真的懂得结婚的意义吗?”

多萝茜略带揶揄地说道。八重波夸张地朝她鞠了一躬。

“嗯……非常抱歉。您说得很对!”

“真实诚啊,挺男人的。玲花,你没选错人。”

“那是当然!”

玲花回了一句,依偎在八重波的胸前。

多萝茜爽朗地笑了笑,回归正题:“我稍微改写了天龙GT会社社长的要素。但是……单凭这个还不够。如果没有足够多的发展要素,成功的可能性非常渺茫。其中,空间碎片问题引起的预算超支尤其明显。妙孤军奋战,实在太辛苦了。”

“宗教问题也得想办法解决才行。没想到教皇居然掺和进来……事关十亿天主教徒,问题不容小觑啊。”

“如果顾客只是日本人的话,我丈夫倒是可以帮忙解决。”

“您丈夫?”

八重波一下皱起了眉头。

“好像刚才有听说您先生是天主教牧师。身为天主教的神职人员,可以结婚?”

“哎呀,被发现了。嗯,这事啊……”

多萝茜扭过头为难地笑道:“您今后应该有机会见到他。到时候您直接问他吧。让我讲,有点不好意思。”

“啊……?”

八重波低头看着玲花,玲花也惊奇地摇了摇头。多萝茜似乎想掩盖尴尬,拍手说道:“对了对了。”

“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龙一先生,我们必须向外务省申请设立驻外使馆。”

“驻外使馆?”

“肯定有人希望在第六大陆举办婚礼的同时进行结婚登记。如果没有相应的政府部门受理,您打算怎么办?”

“哦……您这么一说,确实有道理。驻外使馆是指大使馆吗?”

“是大使还是公使我也不清楚。不过,由于没办法送多余的人上去,所以可能得让某位工作人员取得资格。在海外做事情就是麻烦。”

多萝茜扫视着二人,调皮地眨了下眼睛。

“你们俩就简单多了。”

八重波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多萝茜,抿嘴一笑:

“刚才您都听到啦?

“听得清清楚楚哦。你啊,帅气也得分时机和场合的,那种事情要娇羞一点才好。”

“已经过了娇羞的年纪啦。”

说完后,八重波把玲花的手臂夹在腋下,转过身子。玲花神色紧张地大喊道:“龙……龙一,难道?”

“多萝茜,下次再听您慢慢介绍您的丈夫。今天就先告辞了。”

“I wish you every happiness!” 多萝茜挥手送别二人。八重波背过身去,半拉着小鹿乱撞的玲花走出了事务所。

“喂!那可不是玩具。”

身着神官服的老人大喝一声,秃顶的周边还剩一圈金发,五个小孩“哇”地从岩石台座上跳下来。其中一个孩子的脚尖不小心勾到台座上的石头,石头掉落到了地上。

孩子们也没想把石头摆回去,边起哄边跑。

“说教泽维尔!”“不要被泽维尔抓住啦!”“秃头泽维尔!”

“哎呀……”

老人的真名并非叫泽维尔,而是叫亚伦·哈里法克斯,身份是一名宫司。他微笑着目送孩子们穿过牌坊沿着石阶跑了。站在他身旁的桃园寺闪之助不禁皱紧眉头。

“这可不行啊。得好好教训一顿才是为他们好。”

“是吗?我其实挺高兴的。因为那些孩子知道这块石头不可侵犯。”

亚伦弯下腰,抱起掉在地上的石头。只见石头如同婴儿头大小,表面已经风化,上面爬满了青苔,定睛一看非常像勾玉,应该是上古时代的工匠加工制成的。亚伦将其放回台座。

“一二三……正因为他们知道很神圣,所以才怀着好奇的心情过来捣蛋。在现在这个时代,还能有如此单纯的心。您不觉得很棒吗?”

“但那块石头不是这间神社的主佛吗?不会遭报应?”

“‘主佛’是佛教的说法,这个叫‘祭神’。更加确切地说,是从伊势皇大神宫移居到此的月读尊——飞明神。”

亚伦伸展了一下腰,注视着杉树林对面的南部天空。

“当初伊势神宫还没有设分社。‘飞明神’是这间筑山神社的初代住持给取的名字。”

“原来如此。不好意思,学得不够扎实。”

“日本的神道虽然有些杂乱无章,但是非常有包容性,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宗教。你们自己祖先的教诲还是偶尔回顾一下比较好。”

“哎哟,说教泽维尔这就开始发挥本领了。”

两位老人相视一笑。

初冬和煦的阳光照射在山顶上。二人在山顶的空地悠闲地散着步。这里是三重县北部山区的筑山神社。亚伦是神社的宫司。

虽说是神社,可这里没有大殿,只有一尊祭神——御座石。附近的人都把这里当公园,所以难免有人乱扔垃圾。

闪之助一边捡垃圾,一边问道:“您从神父变为宫司,就是因为日本神道的包容性?”

“我还持有基督教教师的资格哦。当然,也有可能是逐我出教会的信没追送到山里来。”亚伦毫无顾虑地回答道。

“我在家乡加利福尼亚州的教区接受按手礼成为一名神父。年轻的时候对天主教的教义没有任何疑问,直到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感觉非常苦恼。”

“第一次听您说。因为什么而苦恼呢?”

“恋爱啊。”亚伦眯起眼睛说道。

“我遇见了多萝茜。但是,您知道,神父是不能结婚的。我非常迷茫。主说‘生养众多,遍满地面’,但神父却不能结婚生子。这实在没有道理。当然,教义里面有相应的说明,但是一旦疑问萌芽后,任凭怎么解释都觉得只是牵强附会。为了寻求更加宽容的教法,几经辗转,终于遇见了神道。”

“您不是说神道很杂乱吗?”

“确实很杂乱,但也可以反过来说它非常有包容性。在神道中,从太阳和月亮开始,山、河、火、水,甚至未归顺的蛮夷,任何东西都能当作神。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常说‘神明千千万’。您见过这么野蛮的宗教吗?当我了解到一个连路边的树、石头都能当作神来供奉的原始宗教居然还存活于一个科学进步的国家时,我感受到了非常大的冲击。”

“中间夹杂着一代又一代的为政者制造的政治混淆哦。比如圣武天皇之后的神佛调和,战时对待天皇的方式等等……”

“没错,但那也是神道的包容性所致。基督教有了《圣经》之后,谁都不会想着改写它,添加新的神。但是,日本神道却擅长灵活变化。道教和它非常相似,但又有所不同。神道的确喜欢尊崇某些东西。但是,其尊崇对象里居然有炉灶的火甚至厕所。有哪个奇怪的民族会供奉这些东西?只有日本人。”

闪之助津津有味地捋了捋胡须。

“然后,您就喜欢上这种奇怪的教义,横渡太平洋来了日本?”

“是啊,在皇学馆待了两年。之后,通过神社本厅的考试,成为一名神职人员。当时,可穿戴电脑还不能翻译古文,所以没少折腾。”

“效果如何?”

“非常失败,还和多萝茜大吵了一架。丈夫为了结婚跑去国外之后居然定居在那里,想想确实是本末倒置。但是,如果不在日本,我的内心无法妥协,最后以一年回家四趟为条件勉强说服了她。”

说到这儿,亚伦冷不丁笑出了声,自言自言:“我第一次见穿白无垢那么不合身的新娘。”

“之后,经过几次机缘巧合,来到了这间筑山神社。来了之后,我真切地感受到这里是多么适合自己。毕竟,祭神只是一块石头。没有任何虚饰,充满了朴素的自然崇拜气息。”

亚伦朝广场中央的御座石望去。只见他绕着御座石走了一圈,最后驻足在石头的西侧。

“举行定期祭祀活动时,大家就聚集在这里等待月出。起初,我非常不安,不确定自己作为外国人是否有资格参加,最后才发现纯粹是杞人忧天。”

亚伦摇了摇头,朝着晴朗的天空望去。白色的半月低低地悬挂在空中。

“那天晚上,当我看到月亮时,心里涌起一阵对自然的畏惧。月亮令五谷结实、发动潮汐、掌管女性月经、从又高又近的宇宙中守护人类,无论是美国人还是日本人都能平等地感受到它的力量。只要是地球上的人类都可以祭祀它。我终于明白了大和民族将月球奉为神明的内心感受。”

闪之助和亚伦并肩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半月看。和许多日本人一样,他并没有一颗非常虔诚的宗教心,所以亚伦的感动对他来说很新鲜。日本人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早已习惯尊崇月亮,还称之为“月亮大人”。这些东西如同表面灰尘被吹走的浮雕一般呈现在闪之助的脑海。

亚伦说了一句:“也许日本人去太空是最轻松的吧。”

“最轻松?”

“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当场认神明。不像穆斯林,需要不辞辛苦地寻找麦加的方向。目的地就有守护神,比如月亮神、火星神、母星神、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神,再或者发动机神、通信仪神、宇宙飞船神。”

“简直太随意了。”

“我觉得挺好的。所谓的神,从现实的角度来说,就是溺水者自己创造的稻草。基督教的神根本不会顾及火箭发动机,但日本人却会从物体本身悟出神性,不时唤醒敬虔的心。”

“哎呀,您实在太高估我们了。”

闪之助摇了摇头,装模作样似的长叹一口气。

“现在一大半日本人已经忘记了那种想法。看来需要您给说教说教,唤回他们的自觉。”

“这个……”

“其实,我就是为了这个过来的。说正事吧,您——”

“第六大陆没错吧?”

亚伦回过头。灰色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闪之助。

“您想让我在那儿主持婚礼,对不对?”

“没错。”

“其实我早就料到了。连警察都快应付不过来了,还特地跑来找我。然后,我本来是打算拒绝的,因为我认为比起我这种半路出家的神职人员,肯定还会有更合适的人选。”

“……非常遗憾。”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

说到这儿,亚伦像少年一般哧哧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连您都被解职了。以您现在的状况,恐怕连送神官、神父二人上月球的费用都很紧张吧?”

“是啊,真是羞愧难当……”

“这样一来,日西合璧的我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我非常乐意接受。”

“啊?真的吗!”

闪之助顿时容光焕发,一把抓过亚伦的手。亚伦客气地试图把手抽回来。

“请别忘了。梵蒂冈可还没有允许我入神道呢,他们肯定会提出抗议的。”

“这个您就不用管了,我们会想办法解决。”

“那就这样定了……”

亚伦微笑着握着闪之助的手。一位头顶锃亮的白人穿着神官服与和服裤裙同一位神似西洋人的白发白须的日本人握手,这光景实在难得一见。

“什么时候开始准备?”

“哎,要等到三年后,不用着急。”

“原来如此。”

亚伦点了点头,之后忽然低头说了一句:“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日本人,但朋友们硬是不告诉我答案。”

“什么问题?”

“当地人为什么称我为泽维尔呢?”

亚伦刚说完,闪之助慢悠悠地扬起嘴角,笑容满面地说道:

“那个是亲密的称呼。”

“……啊?”

“其实,那是古代一位著名传教士的名字。这位传教士曾经前来日本传教。”

亚伦歪着脑袋,还不是很明白。于是,闪之助笑着为他讲解了那位西班牙传教士的故事。

东京市内某家大型城市银行,一名信贷员为了征求上司的审批意见,走进专务董事室。他刚进门便停住了脚步。

只见专务董事正眉头紧锁地戳点数据资料。这是不祥的征兆。只要有不满意的数字,他就会戳点出来。

信贷员慎重地开口问道:“专务董事,那位客人追加贷款的事,您看……”

“听说他们想要贷款六十亿。我现在正在看他们的资料,不容乐观啊。”

专务董事果然不大感兴趣,但信贷员试图努力继续说下去。

“虽然其业务主体——第六大陆已经终止了同伊甸会社的合作,但是御鸟羽综建和天龙GT会社都表示会继续执行计划,两家会社和第六大陆法人的关系也非常密切。截至目前,他们已经投入了一千亿以上的资金,很难想象他们会中途撤资。为了保险起见,我还请了三家调查公司查验了一下他们提交过来的事业收益预测。其中,两家公司认为没问题,一家公司认为变数太多,无法预测。考虑到媒体的攻势已经告一段落,而且六十亿的追加贷款额也并不是很大,您看……“

“媒体的骚动是暂时性的,但这个不一样。你看!”

信贷员看着专务董事递过来的数据资料,不由得皱紧眉头。

“‘快乐的故乡’?这是新兴的宗教吗?”

“是一个有组织的意见团体。成员里有国立大学教授级别的科学家、民间智库的研究员、经济学家、文明学家、作家、评论家、国会议员……还有知名的议会记者。”

“这个团体怎么了?”

“他们认为,第六大陆要么因为太空垃圾的泛滥导致火箭发射受阻,要么苦于筹措不到清除太空垃圾的费用而失败。虽然现在还没决算,但你看过第六大陆本年度的支出要目吗?太空垃圾清除作业确实没少花钱。”

“非常抱歉,我马上把这点加进去。”

“不用了,我已经弄完了。”

专务董事拿回资料,气急推了他一把。

“他们正处于损益分歧点的紧要关头。一不小心跌一跤很有可能就会摔到谷底。真到了那时候,就算有两家前途无量的公司提供帮助,也难免全军覆没的结局。你想重做三十年前的噩梦吗?”

信贷员身躯一震。那是日本经济史上的巨大伤疤。由于处理不完收不回账的不良债权,这家银行还一度依靠国家财政扶持。

此前,从没有任何一个事件招致如此大规模的舆论反对。自那之后,但凡冒险的贷款,都会被严加训诫。

“收手吧。如果可能的话,对已经贷出去的部分收取追加担保。”

“他们可以作为担保的东西,只剩下月面的资材……无法回收。”

信贷员为难地说道。其实,他内心一直支持着第六大陆计划。飞向月球对于被现实束缚住的自己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但是,专务董事的回答很现实。

“美国的宇宙机构也在做相似的事情。我不清楚第六大陆有多少东西能为他们所用,但我觉得不可能一件都没有。说不定回头真的可以卖给他们。”

“……我们要上天征收吗?”

“自古以来,放贷就不受人喜爱。我们的工作不是销售梦想。我劝你还是早点放弃吧。”

“知道了。”

走出房间后,信贷员才猛然想起来,专务董事刚才劝自己放弃,难不成他以前也……

2

二〇三三年的春天,是一个个小小的成功不断涌现的季节。

设置在伊甸环形山外轮山顶的四十面集光镜通过联动旋转器朝山麓的一个点反射太阳光。设置在那儿的是酷似水泥搅拌车的水泥烧制炉。在炉内旋转搅拌的月壤不一会儿就能达到超过一千二百摄氏度的高温,从内部挥发成分,变成高铝水泥。

烧制成的水泥经过一段时间冷却后,经由多功能建机移送到接下来的模块。名为“混凝土砌块成型机”的模块早就备好了大型投射器投送过来的环形山内的冻土。冻土含有冰和沙土,可以直接作为骨料使用。冰、骨料和水泥在干燥状态下进行搅拌。之后,投入到碳纤维芯材立体牵拉的模具中。

模具外侧装配了张力器,朝外拉伸芯材可以压缩模具。芯材的作用相当于钢筋。经过这个名为“预应力”阶段的产品不容易裂化。要想维持设施的气密性,这一步必不可少。

接下来,集光镜将焦点转移至压缩状态的模具。将来,随着集光镜数量的增加,烧制炉和混凝土砌块成型机会分配各自专用的镜子,但目前只能轮流使用。

经过加热后,砌块成型机中的冰逐渐融化并与水泥成分发生融合,也就是水合作用。随着水合作用的推移,混凝土慢慢硬化。如果再施加温度更高的热量,月壤就会玻璃化,之后熔融。不过,他们无法供给那种热量,也没有必要供给。

冰全部融化后,迅速移开加热焦点,将之放置三天。这一步叫做“养护”,目的在于维持温度和湿度,促进水合作用。如果没有好好“养护”,混凝土的耐久性能将大打折扣。

三天后,在作业员的监视下,模具被拆掉。多功能建机慢慢靠近模具并从中叉起乳白色的混凝土砌块。只见砌块长三米,高、宽各一米,月面重量两吨半,呈长方体。

多功能建机静静地将其放置在地上后,走也一行人怯生生地用手去摸。表面上没有气泡或者气孔造成的凹凸,就像打磨过一般非常平滑。

其中一人不禁自言自语地说道:“表面都可以映照星星了……”

除了感动还是感动。这东西在地球上司空见惯,甚至是枯燥无味的代名词,但在月球这个不毛之地,简直如同宝石般美丽,而且价值不菲。

混凝土。

虽然需要经过搅拌、加热、取出等多道工序,但是不管怎么说,最重要的建材终于还是制造出来了。毫不夸张地说,第六大陆百分之八十的工程都是为了制造它。四个男人默默无言地来回抚摸着这个重量感和金属建材完全不同的长方体。

之后,多功能建机将混凝土砌块运送到卫星精确定位的地点,并用螺旋桩将其固定在地面上。它将成为今后所有设施的原点。走也用锚栓将地球上带来的白色花岗岩石板钉在了砌块上。

三月十五日,第六大陆,奠基。

当天,西王母六号和御殿场地面支援中心举行了奠基仪式酒宴。走也朝屏幕中的岩城部长举起不知道被谁换过标签的月景包装食品盒。

“干杯。又前进了一步,从明天开始,建设基地框架。”

“干杯。基地框架方面,喷水往后推一推,目前先堆砌混凝土砌块。”

岩城面无表情地说道。所谓喷水,是指利用喷水设备往砌好的混凝土砌块上喷洒液体水,使其冻结,以提高气密性能和防辐射性能。

走也回问道:“您说只要堆砌混凝土砌块,可是如果不阶段性进行冻结,工程会发生混乱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砌块一旦固定,之后要想移动……算了,这个下次再说。”

岩城把话打住,只是对走也说:“多喝点。”

由于喷水延后空出了时间,第二天开始,工作内容改为进行海龟号的再起飞实验并往泰坦X改造而成的轨道拖船注入推进剂的实验。泰坦轨道拖船其实就是NASA的卫星发射火箭第二段。轨道拖船改造作业——其实就是降低主发动机的输出功率,延长其寿命并安装二次注入推进剂的接头而已——在美国本土进行。另外,轨道拖船抵达月球轨道也是通过NASA的控制才得以实现。日本方面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轨道拖船。

为了顺利交接,他们决定向自由女神岛方面求助。

NASA自由女神岛在前年走也一行人降落月球之后,设置了火星大使一号作为暂时驻留设施,现在正在急速建造充气构造的永久驻留基地。由于它被计划用作将来的行星探测基地,所以没有必要像第六大陆一般设置面向普通客人的诸多设备,而是将喷气推进实验室的功能完全照搬过来,逐步建成一个无人机械·探测器控制设施。

一位名叫亨德森的男子带着移动控制台从自由女神岛来到西王母号。他负责操纵上空的轨道拖船,站他旁边的山际则使用西王母的设备命令海龟号接近拖船。对于往返通信存在三秒延迟的地面控制中心来说,让两艘系统完全不同的宇宙飞船进行对接,这种精密作业他们根本无法控制。亨德森和山际二人就是御殿场地面控制中心和约翰逊航天中心的代表。

经过一番谨慎的操作,海龟号和轨道拖船顺利对接,并开始注入液氧和液氢。二人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紧握着对方的手。

“干得漂亮,山际先生。”

“您才是,亨德森船长。为了配合工程安排,我们将实验提前了,没想到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记住了操作要领。”

“哈哈,我也是熬了个通宵才记住的。接下来,轮到你们吃苦头了,因为你们要靠自己引导它们对接。有好好观察我刚才的操作吗?”

在旁边拍摄记录视频的走也放下摄像机竖起大拇指以示回答。之后,他来回扫视着二人,问道:“你们之前就认识吗?刚才的合作简直天衣无缝啊。”

“以前,确实有点认识。”

山际和亨德森交换了一个眼神,笑了起来。走也并不知道眼前的两个人就是当初前沿号救助苹果三号的当事人。

亨德森把目光投回到控制台上。

“总之,从今天开始,你们可以在地月之间尽情使用推进剂了。我的那些上司要是能放下面子,我们也可以加以利用……”

“我们非常乐意分享,但是第六大陆挖掘的冻土没有剩太多。刚好又碰上液态水喷水延期,那部分水只好被用于制造氢气和氧气。呼吸用的氧气已经足够,又没有设备储存易挥发的液态氢。如果停止电解装置,则白白浪费工作时间。哎,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罢走也的话,亨德森非常干脆地回答道:“将其装入适当的容器后再放置到环形山里不就行了吗?那里的温度比较接近液态氢的沸点。”

“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方法呢。谢谢!我让御殿场想想具体的方法。”

“咦?这不是小事一桩吗?”

亨德森摆摆手,之后一脸惊奇地重新盯着走也。

“你刚才说液态水喷水延期了。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意外,只是听御殿场说混凝土砌块一旦固定之后会很麻烦。可是,之后并没有计划移动砌块啊。”

“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大吃一惊的亨德森说明道:“之所以那样安排是为了在发生万一时方便我们取走砌块。自由女神岛也有许多地方需要用到混凝土砌块。”

“‘万一’具体是指什么时候?”

“你们无力偿还银行贷款的时候。我们的上司透露,第六大陆的部分资材已经作为贷款担保,NASA可能会有偿取走……”

“你说什么!”

走也一行人面面相觑。

“从来没听说啊。”“哎,这么说来,估计是小妙他们的个人决策啊。”

“估计他们是怕影响现场的士气吧。不好意思,我多嘴了。”亨德森察觉到走也等人的困惑,试图安慰他们。

“别担心。本来月球资源就有《月球协定》加以限制,要作为担保肯定干扰重重,最终不了了之。”

山际叹了一口气,说道:“希望如此。说起来,阿波罗十三号飞行员斯威格特也曾经在飞船里面担心税金的问题。别看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但终究只是人世的一隅。”

“算了,计算收支这类事情就交给地面吧。我们再担心也没用……”

走也正试图改变气氛,突然其中一名作业员不合时宜地唱起了日语歌。

“雪啊,岩石啊,都是我们的归宿,因为我们无法住在城市。”

“嗯,多亏了克莱门汀号啊。”

亨德森点了点头。

走也不禁回问道:“你说什么?关那个探测器什么事?”

“那首歌是《亲爱的克莱门汀》吧?他不是在纪念在月球上发现水的克莱门汀号探测器吗?”

那个作业员嘀咕了一句:“啊?”

走也笑着解释道:“他刚才唱的那首歌是日本的《雪山赞歌》。作词的还是第一代南极越冬队长呢。这么看来,还挺适合作为我们的主题曲。”

“喔,原来日本还有这么一首歌啊,真巧。”

亨德森愉快地笑了笑,环视着西王母内部。

“缘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俄罗斯制造的舱体,中国人加以改进,你们这些日本人拿来使用,我这个美国人过来拜访……我们大家能聚在这里说不定是一个奇迹。”

“不,是努力的结果。世界上根本没有奇迹。”

亨德森本想再说点什么,但眼见走也内心压抑的样子,他选择了沉默。也许他也猛然想起曾经有一个奇迹没能发生在走也朋友身上吧。

亨德森深深地点了一个头,朝着气阀舱走去。

“朝计划完成努力加油吧!不管地面上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们都会支持你们。”

“你们也是哦。”

亨德森举起一只手,消失在舱口。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混凝土砌块的制造进展顺利,海龟号的无故障重复使用次数也达到了六次。通过海龟号从地球低轨道转运过来的数十吨机材接连卸到月面。但是,在第七次起飞时,海龟号的发动机终于还是发生爆炸。由于着陆需要点火两次,起飞需要点火一次,六个来回下来,总计点火十八次,比当初预计的十五次还多了三次,还算是令人满意的结果。另外,由于预想到可能发生爆炸,所以他们事先通过多功能建机将面向着陆垫的西王母六号侧面用月壤覆盖住,只有一部分发电板受到波及。

总有一天,轨道拖船同样会发生爆炸。毕竟还没开发出可以无限使用的发动机,明知道会发生爆炸,但下一步硬是无法判定使用到何时才能在爆炸之前安全报废。不解决这个问题,就无法将轨道拖船用于载人。

每一次的进步必然都会带来下一个课题。御鸟羽综建的参堂部长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问题发生后第一时间报告御殿场,地面工作人员立刻商讨解决方案。

五月末,第一批作业队结束为期半年的建设作业,离开月面。根据原计划,本要等到二队抵达之后才可返回地球,但运载二队的夏娃火箭因为天气恶劣推迟发射,于是上级命令他们提前返回。这半年间的作业非常顺利,一行人安安心心地踏上了返回地球的旅程。

可当四人降落到种子岛之后,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空空如也的发射台。

“小妙,你在里面吗?”

位于新名古屋机场附近的半田市某栋海边公寓。走也敲着门,不一会儿,一位头发绯红的女士从门缝中探出头啦。是保泉玲花。“青峰,你怎么会来这儿?这是我家哦。”

“我从八重波社长那儿问来的!御殿场、种子岛、赤坂都没见小妙的身影,可穿戴电脑又关机,找得我好辛苦。她在这儿吗?”

“在是在,只不过现在……”

“八重波社长见是我才告诉我的。请放我进去。”

走也推开玲花径直闯了进去。走到客厅后,发现妙像往常一样穿着单色衣装,背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闭着眼。

走也站在她面前,语气强烈地说道:“小妙,你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消声匿迹,究竟是怎么想的?”

“别这样,青峰。小姐现在非常疲惫。”

玲花从后面拉住青峰的手臂。

“她今早刚从圭亚那回来。之前去了利雅得,再之前去了巴黎……”

“我还刚从月球回来呢,都半年没见了。”

“你根本不懂小姐有多辛苦!”

“玲花。”

妙抬起一只手直起身子。只见她用手整理了一下蓬乱的黑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说道:“我没事。”

“但是!”

“别说了,我确实要向走也解释清楚。”

“请坐。”妙看着地板说道。走也勉勉强强地坐到她的身边。

“我去巴黎是为了找欧洲宇宙开发机构(ESA)帮忙。”

“……找他们帮忙?”

“巴黎方面让我去找赞助单位,于是我又去了利雅得。那儿的阿拉伯通信卫星机构(Arabsat)本部一直在使用ESA的火箭。”

“帮什么忙呢?”

“但是Arabsat说他们只发射静止卫星,跟他们没关系。于是,我又飞去圭亚那——ESA的菲德拉火箭发射场所在地。既然找赞助单位没用,那就直接找现场的人。”

“小妙,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想请他们协助清除太空垃圾。”

妙抬起头注视着走也,眼睛似乎已经湿润。

“现在环绕着轨道的太空垃圾基本上是全世界的宇宙机构丢弃的,并不是我们造成的。”

“为什么要找阿拉伯?美国和俄罗斯呢?大部分的太空垃圾都是他们制造的吧?”

妙摇了摇头。走也蓦然想起此前她控告俄罗斯政府一事。想必是败诉了才千里迢迢地赶往沙特阿拉伯和中南美吧。

“我找过他们,但失败了。全世界走了一圈,但没有一家宇宙机构愿意帮忙……”

“有必要那么拼命吗?第六大陆作为民营企业已经为清除太空垃圾做出了贡献。即使不能彻底清除,也达到了宣传效果啊。”

“我当然在宣传!可还是赢不了他们!”

妙大声喊道。面对妙异常尖锐的声音,走也不由得往后一退。

“他们,还有‘快乐的故乡’摆出的真实的数字。我们的形象策略根本不起作用,只好同样用数字进行反击,但却苦于没有对应的事实……”

“保泉,至今为止,扫除机清扫轨道的真实效果如何?”

走也无法直视没好气的妙,只好转而问玲花。

倚靠在沙发后面的玲花回答道:“E阶段使用五台扫除机,共计清理了一百二十个太空垃圾。成绩不错,足以展示扫除机的能力。”

“但和四万个以上的太空垃圾数量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妙自言自语,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并没有那么多扫除机。”

“所以你就气馁躲到这儿来了?”

走也的语气平缓了一些。玲花摇了摇头。

“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清除所有垃圾。问题在于我们甚至无法完全处理掉第六大陆计划自身生产的垃圾。至少数字账面要对得上,否则E阶段本身将会失去说服力。”

“……那可能吗?”

“还差两台扫除机。只要再增加两台,就能彻底清除近轨道的种子岛所发射的航天器产生的空间碎片。考虑到解体对策和自动突入化改装也在同步推进,将来应该不会再产生更多垃圾了。”

“这样算下来。”

“E阶段的任务,执行一次需要耗费三十亿日元,两次就是六十亿。”

妙接下来说的一句话让走也彻底沉默。

“我们没钱了。银行也不肯贷款,因为E阶段并不盈利。”

走也恍然大悟。此前从未听过的担保一事突然在月面被提起,是因为E阶段和其他作业不一样,它完全无法盈利。”

妙实在无计可施,才隐匿在玲花家中。

不,那不是问题的本质。走也朝玲花使了一个眼色。

“不好意思,能给我们二人一点独处的时间吗?”

“……那我出去一下。正好咖啡也没了。”

玲花瞄了妙一眼,出门了。走也把膝盖朝着妙。

“我们俩上一次这样对话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泰去世之后一直没有机会。”

妙背过脸,没有说话。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你能如实回答我吗?”

“……什么事?”

“你到底在追求什么?”

妙终于转过头,眼神充满了不解。走也回看着她。

“你一直在兜圈子。我不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八年前我曾经问过你同样的问题,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做这一切究竟目的何在?”

妙动了两三次干燥的嘴唇。走也静静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想要朋友。”

“朋友?”

“是的。我在等待从其他星球来的客人。第六大陆正是为此而——”

“不对。”

走也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的话。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SETI的道具是为此准备的。的确,你也确实有那种打算……但是,不对。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那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

“我……自己?”

“我也是看你过于执着‘快乐的故乡’才明白的。那群人同我们至今为止碰到的困难并无二致,而你之所以如此在意他们,是因为站在他们背后的是你的父亲。”

妙双唇紧闭,脸上写满了否认。走也反倒缓和了表情。

“我说的没错吧?”

“错了。”

“不,我没说错。我不知道你和你父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明白,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那个原因解释。你从全世界得到了如此巨大的支持却依然高兴不起来,是因为你最想得到表扬的人没有表扬你。”

“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怎么可能乞求别人表扬!”

“和年龄没关系。老实承认吧,你是不是想让父亲表扬第六大陆?”

“我妈妈去世都是他害的!”

“……真的吗?”

无比震惊的走也无言以对。

妙低下头,肩膀颤抖着,说道:“……当时东海伊甸有人受伤了。”

“有人受伤?”

“对,过山车发生故障导致十二名游客受伤。伊甸会社必须紧急派人探望伤者,但当时包括父亲在内的董事会成员全部身在国外,只好让身为共同管理者的母亲作为会社代表前往。妈妈在路上发生交通事故去世了。”

“交通事故……那就说明不是故意的啊。”

“就算不是故意的,也是他净让妈妈做那些事才导致的事故。”

妙摇了摇头。

“他一直那样对待我妈妈……最讨厌那种人,都没和我妈妈办婚礼……”

“……小妙,醒醒吧。”

走也伸出双手,轻轻地抱住妙的肩膀。

“你其实是想让父亲和母亲结婚。”

妙睁大眼睛,眼眶里噙满了泪水。走也摸着她温热的脸颊,说道:“试着回忆一下。你应该还记得他们俩的笑容。你想要的就是那个。”

妙眨巴着眼睛,视线一片模糊。这个女孩一直想向外面走,向远方走,朝着与过去相反的方向走,今天她第一次回望自己走过的路。

“不……不可能,不对,你骗人……”

“别着急,慢慢想。E阶段的事之后再说,我们会想办法。对了,还有一件事。”

“呜呜……”

妙眼神呆滞,身体微微颤抖着。走也悄悄地放开她。她的内心深处已被打开。不过,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清。在此之前,走也只能等待她回过神来。

就在这时,玄关的门突然被打开。走也还以为是玲花回来了,回头一看,不由得站起来大喝一声:“你是谁?”

“你就是青峰走也君吧。我认得你。我叫桃园寺辉一郎。”

“你就是……妙的父亲!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你不是和伊甸会社的保安部部员一起行动过吗?你未免太大意了。我只不过调取了你可穿戴电脑的位置信息而已。你还没退出登录吧?”

“社长,请等一下,社长!”

被保安部部员架住胳膊的玲花挣扎着从辉一郎身后追来。怪不得他能找到具体房间。

只见玲花大声喊道:“请不要现在见小姐!现在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正因为如此我才来的。妙!你在吧?妙!”

辉一郎没有理会玲花。径直走到并坐在沙发上的二人面前,冷眼俯视着他们。

“果不其然,走投无路到只能求青峰君了吗?来,妙,抬起头。你应该知道无法继续撑下去了。回来吧,放弃第六大陆!”

“桃园寺先生,我该怎么说你呢?”

“我怎么了?”

走也如同在保护妙一般,探出身子怒视着辉一郎。

“作为父亲,只会凭武力强迫女儿吗?你有没有想过妙为什么要如此拼命地逃离?”

“我不想说你多事,请让开!我现在没空理你!”

“小姐!”

是玲花的叫喊声。只见她挣脱保安部部员,飞奔到妙的身边,扶着妙的肩膀。

“小姐,您没事吧?”

走也猛然意识到妙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急促地呼吐着热气。看起来不像是情绪混乱导致的。

一摸她额头,竟然如火烧般滚烫。自己太大意了。妙从一开始就是这种状态,而自己竟没有察觉。

“保泉,快叫救护车!她烧得很厉害!”

“是,是!”

“不用了,我会带她去医院。喂,把直升机降落在附近的空地!”

辉一郎命令完门口的部下后,扫视了走也和玲花一眼。

“妙住哪儿?你们替她换好衣服。”

“她根本没有住处!”

“什么?”

玲花提起角落的行李箱说道:“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小姐现在一无所有,根本没有住处。只能在这里、御殿场或者交通工具里睡觉!”

“我送她去医院。保泉你带上行李箱,你有车吧?”

走也抱起妙,对辉一郎说道:“现在,你已经没有资格带她走了!”

“我没有资格?”

“我没说不让你见她。等她病好后你再来吧,好好想想怎么道歉!”

“什么?道什么歉?”

“道什么歉?她母亲的事!”

辉一郎缩回伸到一半的手。走也能得知那事,肯定是妙亲口说的。没想到这位年轻人居然打开了妙的心扉,这是自己从来没有做到过的事……

辉一郎挥了挥手,示意堵住门口的保安部部员让开。眼看着走也如同抱易碎品一般抱着妙冲出门,他没有追上去,只是目送着他们离去。

3

妙从不做梦。一直以来,只要能睡,她都尽可能平心静气地熟睡,所以她没有经历过迷迷糊糊的状态。

眼睛微微睁开,色彩的洪水映入眼帘。她以为自己一定是在做一个平时没做过的梦。

彻底清醒后,她才发觉并不是梦,而是花。五颜六色的花束从地板堆到床上包围着自己。

她大吃一惊,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是……?”

“哎呀,早上好!”

正在板夹上写东西的女护士对妙微微笑道:“本来医院规定送花要适可而止,但是把您送到这儿来的男士说全部搬进来,所以就堆成这样了。您感觉怎么样?”

“就像在做梦。”

“您是不是一直向往花田?”

妙本想辩解不是那个意思,但欲言又止。自己并不讨厌花。护士一边确认点滴袋,一边说明:“今天已经是您卧床之后第三天了。病状是过劳和时差引起的感冒。由于感冒可能发展成肺炎,并且听说您又刚从防疫体制不完备的中南美回来,作为治疗兼检查,您需要再住院一段时间。”

“还有多少天?我要早点出院,否则大家……”

“大家都知道啦。压在最下面的花束就是各家公司送来的。您真是名人啊,桃园寺小姐,今天先好好休息吧。”

护士老练地按住意欲起身的妙,往她耳朵伸入体温计。“八度三分,还不行啊。”随即嘱咐妙躺下。

“今天打点滴。明天要是有食欲,可以吃一点软烂的东西。在那之前,请您先忍一忍。”

护士帮她重新盖好毯子,出去了。

妙环顾左右。花束多得让她目瞪口呆。御鸟羽和天龙应该是最早送过来的,肯定在最底下被压烂了。关联企业送来的花束则在上面……

不,不止企业。上层的花束上还有许多小小的留言卡片。妙随手挑了一张。

“Take care of yourself,Moon Princess.A.B. Navamukundan KL”

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似乎是从马来西亚寄过来的。下张,下下张,下下下张的卡片都是如此,既有个人名义送的,也有第六大陆相关企业送的,甚至还有某些国家的公职人员送的。

妙明白,自己病倒的事情已经公诸于众了。怎么办?第六大陆的主导者居然病倒了,项目的形象岂不……

形象?

几百束花束,温馨的海洋,陌生人的问候。

妙呆住了。她没预料到居然能收到这么多支持。以往,发给自己的邮件当中,她只挑有用的邮件读取。她坚信各种各样的宣传活动会全部转化为数字。

妙真切地感受到多得无法统计的纯粹关心,同时,内心袭来一阵莫名的恐惧。

她重重地倒在床上。闭上眼,黑暗之中响起了走也的话——“那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手段。自己竟然把他们当作手段……这样的自己和那个人有什么差别……

体温似乎又升高了一些。妙再度昏睡过去。

正准备下车的闪之助一个跄踉差点跌倒,两条强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

“您没事吧?”

“哎呀,不好意思。初春的时候把腰弄坏了。果然活到九十三岁,全身上下都是毛病。”

“真让人头痛。距离项目完成还有三年呢。其中的一年还是因为我社延迟导致的……”

“别以为事不关己哦,御鸟羽社长。”

八重波从外面抱住闪之助,对着在车内扶住闪之助的御鸟羽说道:“我今年四十五,你也六十五了。一不留神,说不定咱俩都坐不上火箭。赶紧建完吧。”

“我只和第六大陆比,看谁更早退休。”

三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交织着笑声。每个人都不甘比另外二人更早退休。

三人留下司机,往前方走去。那是六车道高速公路大小的水泥路。道路沿边是几乎看不见墙壁尽头的像仓库一般的壮观建筑物。这里是天龙GT会社飞鸟工厂一隅。

几乎需要仰视的高墙下方有一扇孤零零的便门,三人站在门前。

御鸟羽询问道:“你想让我看的东西就在这里面?”

“二位只见过夏娃和亚当的影像吧?那样可没办法讨论火箭。我想让二位体验一下实物本身拥有的说服力。”

“这不就是您当初说服我社青峰的手法吗?”御鸟羽笑嘻嘻地说道。当初亲眼见过特洛菲试验机的青峰走也回到本社后,如同变为天龙的间谍一般,处处为天龙争辩。

“请!”八重波假装面无表情地打开便门。

工厂内部洒满了耀眼的半导体灯光,横放着面包车大小的圆筒。令人惊讶的是圆筒的数量。正面就有四根,再加上左右两边,总共估计有二十根以上。

“混合动力辅助推进器,Hybrid Assist Booster,简称HAB。”

“是新产品吗?”

“不是新产品,但那恰恰就是卖点。”

八重波走近其中一支HAB,轻轻触摸着。

“想必二位都知道安装在亚当和夏娃边上的小型火箭吧。那种火箭一直以来都是燃烧橡胶等固态燃料,而HAB将固体、液体并用。如此一来,灭火和再点火将成为可能。算了,不讲技术方面的东西了,我也不是非常了解。”

“谢谢,我也完全摸不着头脑。推进燃料是石蜡系倾斜粘结材料,断面是曼……曼德布洛特集合(Mandelbrot set)形状……这都在说些什么啊?”

闪之助一边阅读立在身前的说明板,一边歪着脑袋。

八重波平静地说道:“如果泰还在人世的话,一定能为二位好好讲解。这是他最后的作品。”

“哦?”

“他一直说这就是他的本事。算了,不说了。重点是HAB可以出售。目前,阻挠火箭出口的众议院决议终于废止了。HAB也将成为该决议废止后的头号出口火箭。”

“您刚才说HAB不是新型产品反而是卖点所在,此话怎讲?”

“其实HAB历史悠久,它和特洛菲一样,从上世纪就开始研发了。现在,终于达成安全性的目标。将其安装在夏娃火箭上也毫无问题,也就是说,它已经完全具备载人所需的强度。当然,第六大陆使用的推进器已经制造完毕,所以不会将它用在夏娃火箭上……”

之后,八重波问御鸟羽:“多功能建机的转用进行得如何了?听说您在推销它用于海底和极地用途。”

“目前正在逐步推进。如果能被采购用于两年前曾经大肆泛滥的幼发拉底河的疏浚工程,基本上可以回笼开发经费。”

“我们基本上都还能勉强糊口。既然这样,御鸟羽社长,我们要不要联合起来搞一项慈善事业?

“终于进入正题了吗?”

御鸟羽处变不惊地回答道。脸上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

八重波继续说道:“根据玲花,不,根据保泉等人的估算,算上E阶段的支出以及夏娃火箭的发射支数增加等因素,如果能筹措到八十亿日元资金,基本上可完成第六大陆的建设。我打算由我们两家公司掏腰包分担这八十亿。”

“等一下,八重波社长,等等。我会过意不去的,请不要那样做……”闪之助举起手说道。

八重波没有理会,继续说道:“我明白御鸟羽社长的想法。没有建设公司会自掏腰包搞工程。贵社完全可以撤出去承包其他工程。我不会强迫您。这只是我个人的请求。”

“……要说服董事会有点难度啊。”

御鸟羽的回答让八重波非常意外。他本以为御鸟羽至少会犹豫一下,不,是非常犹豫。御鸟羽的这句回答基本等同于答应了。

“我担任社长也够久了。我撤回刚才说的那句话。虽然有可能在项目完成之前就提前下岗,但第六大陆看起来的确有赌上社长职位的价值。”

“御鸟羽社长……真的没关系吗?”

“八十亿的话肯定不行。那相当于我社从本工程得到的近一半纯利润。最多十亿左右……但是,我会想想其他办法。”

“谢谢!”

“不必道谢。对于我们来说,放弃工地比任何事情都可耻。为了顺利完工,硬撑一下不算什么。”

御鸟羽大方地摆了摆手。

八重波不停挠着依旧乱糟糟的头发,自言自语:“好了,剩下七十亿,天龙能拿出多少呢……”

“二位如此出手相助……实在非常抱歉!”

闪之助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次轮到八重波摆手。

“错不在您,宇宙开发的道路从过去开始就布满了荆棘。曾经有一个人利用信息产业和娱乐产业收获巨额财富后,决心将宇宙开发作为毕生事业,向宇宙发起挑战,但是资金无限膨胀,他落得一穷二白,最终遗憾退出。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从加入第六大陆计划开始,我就做好了思想准备。”

“如果我没有被解职……虽然到了这个岁数,也无法再掌舵伊甸会社了,但至少可以继续帮帮妙。”

“至今为止一直让这个孩子承担伊甸会社的责任,确实难为她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有些沮丧。御鸟羽和八重波都是才能出色的管理者,不会盲目地信任妙。在天平上反复权衡她的实务能力以及象征效果,认定她是合适的人选之后,二人才将其奉为核心。纵然她和伊甸会社断绝了关系,考虑到她仍然可作为代言人,他们都没有要求妙退出,但不得不说,奋战到病倒,无论作为一个管理者,还是作为一个大人,都是错误的。

“必须尽快找到一个人接替那个孩子,不,接替那个人的工作才行啊。承包方麻烦委托方可是本末倒置。”

“但是,上哪儿去找能力与妙不相上下又能被妙认可的人呢?”

二人额头对额头,喃喃自语。就在这时,八重波的可穿戴电脑响了起来。他背过身去。

“抱歉。——啊,是我。有客人?帮我推后吧……从美国特意过来的?”

八重波的神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他等不及挂断电话,抬起头回望着二人。

“请二位移步到我社本部。还有时间。”

“什么事?”

“应该是好消息。蓝色起源(Blue Origin)公司的代表来了。”

“然后呢?”

“蓝色起源可是西雅图一家民营火箭企业啊!”

“民营?美国有那种……哎,哎?”

八重波突然一把背起闪之助,跑了出去。

桃园寺辉一郎快步走进N大学附属医院的大厅。一位发型怪异、身着白色和淡蓝色和服的人正在咨询台聊天。

正当辉一郎从那个人身后经过,准备前往住院病房时,那个人叫住了他。

“您就是桃园寺先生吧?”

辉一郎回头一看,一位老人正看着自己。老人不仅发型怪异,外貌也一样——异常高挺的鼻梁,蓝色的眼眸。原来是一个外国人。

“……您是?”

“我叫亚伦·哈里法克斯。您果然是桃园寺先生。此前多承蒙您父亲照顾。”

“我父亲?”

“没错。您是前来看望令千金的吧。我也一样。可以和您一起去吗?”

“……当然。”

辉一郎虽然有几分不情愿,但也没理由拒绝。

二人并排走在护士和机器椅来来往往、贴满彩带的走廊里。大步向前走的辉一郎领先三步左右后,亚伦开口说道:“您是不是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为什么您会这么认为?”

“通常,揣着坏消息的人不会走得那么快。妙听到您的消息后,应该会很高兴吧?”

“您认为我是在取悦妙吗?”

“您是她父亲啊。为什么表情那么意外?”

“这是我的家庭问题,希望您不要插手。”

“失礼了。我还以为您需要建议。”

“您究竟是谁?”辉一郎停下脚步,语气强硬地问道。

亚伦沉稳地回答道:“我就是从事那种工作的人。您要告解吗?如果要忏悔的话,我洗耳恭听。”

亚伦亮了一下神官服中的基督教十字架。辉一郎诧异地眯起眼睛。

“您是神职人员?

如果我确实有神职人员的资格,您能信任我吗?我不会多嘴的。”

走在前面的亚伦突然溜进一间开着门的房间。辉一郎紧跟进去。只见房间的架子上堆放着毯子——是布草房。

辉一郎还没来得及自问为什么会乖乖地跟进来,亚伦便说道:“您爱着令千金吧?”

“……当然。”

“令千金开心吗?”

“非常遗憾。”

“那是因为您的爱没有传达给她。您需要反思一下表达爱的方式。您有在努力表达吗?”

“这个……当然。”

“真的?”亚伦平静地问道。

辉一郎感觉有些苦闷。为什么老被问这些问题?这个老人也好,那个年轻人也好。

“那个孩子……总是想逃避,即便我一直挽留她。”

“您真想挽留她吗?”

“没错。”

“您希望被爱吗?”

辉一郎的脸顿时红了起来。亚伦把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臂上。“不要害羞。作为一个人,这些想法都是很自然的。父亲希望被女儿爱,女儿希望被父亲爱。但是,您应该知道,爱不是强制得来的。您是不是强行命令妙去爱您?”

“……是。

辉一郎点了点头,亚伦笑嘻嘻地说道:“谢谢您向我坦白。”

“啊?”

“您备受折磨的原因找到了。别强求她爱您。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还不行就下周。”

“什么意思?”

“别着急,慢慢来。”

亚伦轻轻拍了一把辉一郎的胳膊,走出布草房,拐去前台了。

辉一郎忍不住说道:“您不看望妙了吗?”

“请替我向她问声好,告诉她我很期待飞往月球。”

亚伦就那样走了。

辉一郎呆站了一会儿,随即轻轻地摇了摇头,迈开步子。他总觉得有些脱离现实,亚伦那句欢快的道谢残留在耳际。

那就是……坦白?

一不小心从妙的病房走过头了,还好被护士叫住。他回到妙的病房门前,敲门说道:“妙,是我。”

“请进。”

妙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干脆。辉一郎心里反而像扑了个空似的有些意外。他打幵门。

看见围在床边的花束后,他不禁大声问道:“这……这些是什么?”

“是大家的支持。花很漂亮,我也很开心,不过,花粉太刺鼻,堆在下面的花朵也开始腐烂了,必须想办法清理掉才行。对了,听说是走也让人把花堆这里的。”

面对妙爽朗的笑脸,辉一郎愈加困惑。他略带迟疑地走近一看,发现无数的花束中竟夹着无数张留言卡片。他大吃一惊。

“这些……全部是个人送过来的?”

“也不是。是全世界形形色色的人和团体送来的。厉害吧。我没有拜托他们,他们也不是我的朋友,但却为我送来了这么多花。我已经反省过了。”

“反省?”

“遭遇了太空垃圾的困难也好,我病倒住院也罢,还有这么多人一个劲儿地支持第六大陆。以前,我总认为宣传左右一切,现在回头看真的很惭愧。下次召开记者招待会时,我第一个就要感谢大家。”

妙的语气已经没有了敌意。不,也许她只是在压制敌意,但是相比怀着对决心态的自己不知宽心了多少。辉一郎顿时觉得失去了与妙争论的契机。

妙手上拿着可穿戴电脑,神情认真地说道:“甚至还有人捐款。”

“捐款……”

“像这种探险性质的事业,自古就不缺捐款。据说,白濑中尉也好,昭和南极越冬队也好,都是通过民间和报社的捐款筹措到好几成的资金。目前,我们已经收到三十万五千五百六十一笔捐款,金额共计五亿日元左右。我决定把这些钱都用于E阶段。也有人专门指定了这么用呢,真是太好了。”

“财政情况公布了吗?”

“公布了。穆迪公司和S&P的评级降了一级,但是我不会在意这些了。”

妙微笑着,像花儿一样。

辉一郎感觉她似乎蜕变了。他不清楚她什么地方变了,又是怎么变的,他只知道妙以前那种爱钻牛角尖的劲头消失了,言行举止非常放松。放在以前,妙绝不可能如此坦率地接受大家的支持。

她肯定是因为大家的支持才蜕变的。支持者多到几乎令人无法置信。而东海伊甸从未收到过如此巨大的支持。

“您找我什么事?”

妙问了一句,辉一郎这才从沉思中挣脱出来。今天来找妙是……

“我带了几个好消息给你。”

他本以为会十分苦涩地说出这句话,没想到竟然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了。

“总共有三个。首先是天龙的保泉托我带过来的消息。美国的蓝色起源公司等八家民营企业前来向天龙申请‘扫除机’的特许生产。据说他们的目标是在发射卫星之余,兼做轨道清扫业务,方便将来从NASA接订单。”

“真……真的吗?”妙猛地直起身子。

“那家公司是从天龙那儿拿到资料后,靠组装特洛菲发动机发家的。这次肯定是为了报恩吧。”

“第二个好消息。NASA已经正式开始考虑是否将轨道清扫业务委托给他们。不仅如此,据说印度和欧洲的ISD和ESA也相继宣布将在年内开始轨道清扫。受其影响,印度的竞争对手——中国将联手俄罗斯进军该领域。”

“他们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热心?之前明明那么冷漠……”

妙瞪大了眼睛。辉一郎摇了摇头。

“你啊还是太天真。清除太空垃圾虽然短期内不会产生利润,但对于全世界的宇宙机构来说却是无可争辩的共同课题。从长远角度来看,选择清扫肯定对自己有利。但是,最先开头的人一定会遭受损失。那是必然的。等到后期轨道被清扫干净之后,宇宙飞行将变得更加安全,发射费用以及保险费用也将变得更低。至今为止,他们只是在坐观谁会火中取栗。再过几年,或许NASA也会迫于产业界的要求开始清扫轨道,但他们绝不会仅仅为了宣传效果而贸然动手……”

“那为什么我去求他们帮忙的时候,他们要拒绝我呢?”

“那样明摆着是为你做宣传啊。本身第六大陆就已经抢走太空领域的焦点话题了,让你再继续出风头,他们的国家机构还有立足之地吗?”

辉一郎说着说着,不由得感觉到内心一阵控制不住的喜悦——自己已经可以非常自然地同女儿进行交谈了。换作普通的父女,这再正常不过,但就是这种顺理成章的事情至今为止却从未在他们二人之间发生过。

妙两眼放光地问道:“那第三个好消息呢?”

“受这些局势的影响,‘快乐的故乡’宣告解散,说是等到三年后第六大陆完工,载人商业飞行产生的垃圾将大大减少,没有必要再将人类束缚在地球上。”

“这……意味着……您……”

“这个团体是我建立的,但我没有操纵他们的意见。立足事实进行批判是他们最大的强项。但事到如今,那个事实已经——”

“爸爸!”

辉一郎吓得差点身子整个往后一退。妙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她抬起头,像是在斟酌措词一般,这点完全不像以前的她。

只听她支支吾吾地说道:“那个,我……想过了,想拜托您一件事。可能您会觉得……很奇怪,或者很过时……也不对,很为难……嗯……”

妙将头埋得越来越低,声音也越发小声。辉一郎回握住她的手。

“冷静下来,说说看。”

“请在月球上举办和妈妈的婚礼!”

妙的手力气陡然加大,大到足以拉倒辉一郎。

辉一郎正在思量她的话,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亚伦的脸庞。

辉一郎在心里默念着:“原来如此。”女儿和自己过去一直弄错了表达爱的方式,只是一味地依照自己的做法强求对方,而那样恰恰离题万里。

他决定配合孩子。

“这个,不行。”

“啊?”

妙满眼惊恐。辉一郎微微一笑。

“因为月球对于我们来说太浪费了。你看,这么多人想去月球,还是把机会让给更合适的人吧。我和你妈妈的婚礼放在地球上举行就好。”

“那么……”

“放心吧,我会举办的,也没有需要顾忌的人。不过,我也希望你再稍微思考一下为什么我一直保持单身。”

说完后,辉一郎拉过妙的手臂。目瞪口呆的妙生硬地倚靠在他身上。

几乎是一瞬间,她松开劲儿,闭上眼睛。

“谢谢……”

过了一会儿,妙突然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爸爸,第六大陆……您不会再反对了吧?”

“只好帮助你们了,因为相比身旁的地面乐园,人们更加憧憬通往天界的道路。请允许伊甸会社再次参与进来。这次由我来主导计划吧。”

“那……可不行。”

妙直起身子,从辉一郎的臂膀中挣脱出来。

“大家一直以来都很信任我。今后不管有多少困难,我都会坚持到最后,不辜负大家的信任。”

“这已经不是你能左右的事业了。再次生病之前——”

辉一郎话说到一半停住了。他又在发号施令。

“要彻底改掉这个毛病还需要时间啊。”辉一郎一边在心里默默念叨,一边呼气减弱自己的语气。

“……好吧。至今为止都是你担任主导者。需要帮助的话,尽管说。”

妙意外地皱起眉头。她本以为二人又要陷入无尽的争执当中。

但听到辉一郎让步后,她不由得怯生生地点点头。

“谢谢您!我会努力的!”

“嗯,好好干!”

二人的对话依旧生硬。即便和解了,还是很难做到亲密无间。

向妙转达了亚伦的问候之后,辉一郎离开了医院。

妙整个瘫软在床上,回想着方才的情景。一周前,完全没预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此前,她深感痛苦,因为别人说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自己憎恨的人。而她也不想承认自己会做那么不合情理的事。

忍受住痛苦也敢于承认之后,同父亲和解便水到渠成。她深深地认识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地肤浅,多么地自以为是。

那个人敏锐地洞穿了自己的心底,甚至比自己还更了解自己。

而自己对那个人了解多少呢?那个人一直守护着自己,八年间,一有机会就和自己说话或者来探望自己,但自己却不曾想要了解他。

只记得自己要么敷衍,要么拒绝,从未和他正面对话。八年来,一直这样对待他,但他却没有选择离开。

妙第一次打心眼儿里想见他——见到他之后,重新开始交往。

她尝试用可穿戴电脑呼叫,但是没有应答。查找了一番之后,她放弃了。太空垃圾问题出现转机之后,计划重新启动。为了完成回来之前未交接完毕的作业,他再次飞往月球。预计最早也要等三个月之后才能见到他。

妙长叹一口气。

“走也……”

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了枕头上。

4

玲花正想推开位于赤坂的第六大陆事务所大门,门从里面打开了。一对四十岁左右的男女互视着对方迎面走了出来。玲花退到一边,目送着他们离去。

走进事务所,只见多萝茜正在整理文件。有提交文件说明新签了合同。即便在当今这个时代,日本人还是保留了正式签订合同时务必盖章的习惯。

玲花对着回到办公区域的多萝茜问了一句:“刚才那是第几对?”

“第一百八十九对。说是年轻的时候没办成婚礼,现在想补办一个。这种客人和‘婚礼之后再说’的新婚夫妇大约一样多。从经济条件上来说,大概是这种比例。”

“别忘了把文件装进C2的硬纸箱中哦。可别在搬家的时候,粗心大意把合同给弄丢了。”

“话说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多萝茜环顾着办公室叹了一口气,之后将文件袋装入纸箱中。伊甸会社回归第六大陆项目,事务所也得以搬到伊甸会社的东京分社。

伊甸会社的方针转变远不止如此,而是比想象中积极得多——将第六大陆定位为首要事业,大幅增加资金、人力投入。随着计划逐步恢复机动力量,外界的看法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事业评级公司给出的评价比妙病倒之前还提升了一级,合作银行也见机转变态度——在第一期还贷开始后,双方达成新协议,银行解除对第六大陆月面资材的抵押权。

第六大陆起死回生,多萝茜的语气也轻快不少。

“话说,你今天过来是什么事?”

“帮忙搬家,还有一件电话里不方便说的事。”

“什么事?”

“亚当二十号遭到雷击偏离了发射轨道,被下令自爆了。”

“哟,坠机啦?”

“不是故障,也没有载人!”

“龙一也这么说。哪个图标来着?我看看影响力如何……”

多萝茜坐到电脑面前,操作起那个“拼图”界面。玲花在旁边观察。

表示火箭坠落的红色衰退要素直接连结着其他所有要素,波及范围之广可见一斑。

但在多萝茜改写了该要素之后,其他要素也没怎么变动。

多萝茜满意地说道:“这就是信息彻底公开的效果。明确指出‘加上夏娃火箭,目前总计发射了四十支火箭,近期可能会发生坠落’果然没错。坠机预测准确的评价使得计划反而收获了正面效应。太好了!”

“不太好。这次坠机,火箭加货物,共计二十多亿的资金又打了水漂……”

多萝茜安慰沮丧的玲花:“不是买了保险吗?现在又有伊甸会社出资了,怕什么?而且,每次坠落都会进行相应改进,成功率不就提高了吗?趁现在多掉几支下来才行。”

“经常掉下来那就麻烦啦!”

“干脆夏娃也掉一支下来得了,可以宣传逃生火箭……咦?”

大小不一的图标漂浮着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新图标。奇怪的是,它是黄色的。玲花问道:“那是什么?”

“不确定要素。既不是发展要素也不是衰退要素。‘拼图’从御殿场获取信息之后有时会任意变化。”

“拼图的说明跳过,那个图标的内容是什么?”

“好,好,别着急。”

多萝茜点幵图标,是一段视频。视频看上去是手持摄像机拍摄的,晃得厉害。天空一片漆黑,地面被灯光照亮,没有声音。

多萝茜看着字幕,自言自语地说道:“是月球上发回来的。青峰拍摄的录像视频。”

话音刚落,一位身着玛纳式宇航服的人出现在视频中。原来还有另外一个人。只见那名男子将一台长着天线的仪器忽近忽远地对着地面。天线看起来像是自制的,模样不是很好看。

摄像机镜头慢慢拉近到男子的手边,用宇航服修补带粘在仪器上的液晶屏幕呈现在眼前。数码数值随着男子手臂的上下挥动不断变化。似乎数字大小和仪器与地面的距离有关。多萝茜和玲花一头雾水地盯着视频。

视频结束,屏幕上的画面切换为文字信息。看着眼前数字和计算公式混杂的数据,多萝茜的身子不觉往后一仰。

“这些数据都超出物理和高等数学范畴了,究竟是什么呢?”

“嗯……似乎是从伊甸环形山内的冻土中探测到了电波辐射。”

“冻土中?什么意思?难道冻土中埋藏着铀?”

“铀的话,应该是辐射线……鉴于探测到的是电波,会不会是地底埋藏着天线?”

“谁会把天线埋在那儿啊?”

“这个不清楚,所以也算是一个不确定要素?”

二人重新将目光投回电脑屏幕,按下重播键,又看了一遍视频。

数码数值跳动变化着。

  1. 日语中有一句谚语叫“猫の手も借りたい”,直译为“连猫手都想借”,意为“人手不足”或“忙得不可开交”。​​​​​​

  2. 译注:生养众多,遍满月面。​​​​​​

  3. 译注:祝你们幸福。​​​​​​

  4. 译注:“白无垢”是日本的新娘在传统婚礼上穿的礼服。​​​​​​

  5. 译注:泽维尔(1506—1552),西班牙天主教教士,原七耶稣会会士之一,曾遍游东方传教。​​​​​​

  6. 作业员唱的日语歌,结尾部分的发音听起来像英文单词Clementine,而美国曾在一九九四年发射了同名的月球探测器,译成中文也就是克莱门汀号。​​​​​​

  7. 译注:照顾好自己,月亮公主。​​​​​​

  8. 译注:白濑矗(1861—1946),日本陆军军人,南极探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