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田畑坐进侦查指挥车,准备分别去三起杀人案件的侦查指挥部看看。
最先去的是家庭主妇被杀案件侦查指挥部所在的S市警察署。本来应该先去M市警察署的厨师被杀案件侦查指挥部的,但正如真木记者所说,只要二班班长楠见出手,永井贵代美今天就可能招供。从县警察本部大门出来的时候,田畑发现至少有三辆记者的车跟了上来,如果先去M市警察署,就会激发记者的想象力,在警方还没有正式公布结果之前,把永井贵代美已经招供的消息过早地见诸报端,透露出去。
田畑坐在后座上翻开了关于家庭主妇被杀案件的卷宗。那是一班的田中汇总的侦查报告。
S市一个叫坂田留美的家庭主妇被人勒死,本月4日早晨,尸体在山野边陵园附近的垃圾场被发现。据陵园管理员介绍的情况分析,尸体应该是前一天的晚上7点以后被遗弃的。很快S市一个叫掛川守的34岁公司职员被逮捕,但审讯陷入胶着状态,直接而确凿的物证也还没有找到。
从开始侦查到逮捕掛川非常顺利。锁定掛川,是通过在通往陵园的县道上设置的N系统装置——汽车牌照自动读取机查出来的。傍晚时分,一辆通过了N系统装置的租赁汽车引起了警方的注意。经查,租借那辆车的人是掛川。掛川自己没有车,也不懂N系统装置。
警方对掛川借的那辆车进行了彻底搜查,结果在副驾驶座位下面找到了坂田留美的头发,于是对掛川实行了紧急逮捕。掛川是一家食品公司的会计,老婆也有工作,有一个正在上幼儿园的女儿,一家人住在县营住宅小区里。他最大的爱好是买竞轮彩票。由于老婆管得特别严,掛川只能从有限的零花钱中挤出几个钱来买。总之掛川是一个极普通的工薪族。
被害人坂田留美,丈夫在家里开了一个小作坊,专门制作木雕偶人。坂田留美跟丈夫、公婆在一起生活。家里人透露,也许是因为觉得家庭主妇的生活很无聊,坂田留美经常以各种理由外出。
叫警方感到意外的是,掛川坚决否认是他杀害了坂田留美。
“我根本就没有见过那个女人。”
“那天我就是想开车兜风散散心”、“租借那辆汽车的人也不只我一个人”,这些狡辩任谁都知道是徒劳的。头发是有力的证据,一班的审讯官田中经验丰富,无人匹敌。因此,田畑向尾关部长报告说,用不了半天就能把掛川拿下。
但是,掛川死活不招供,从逮捕到今天已经过去6天了,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掛川的辩护律师给他支过招,审问过程中只要一涉及案发当天的事情,掛川马上就说“我有权保持沉默”,然后就缄默不语了。
田中审讯官分析:“没有跟坂田留美接触过的证据,是掛川理直气壮的命根子。”的确,这是警方的薄弱点。在侦查过程中,始终没有找到掛川跟坂田留美联系过的证据。一般而言,男女间的问题,通过在电话局调查手机的通话记录,就可以找到证据。但是,坂田留美的丈夫是个非常守旧的男人,不允许老婆买手机,而掛川的手机最近几个月的通话记录里,没有一个是打到坂田留美家里去的。
即便如此,也不能认为掛川没有跟坂田留美联系过。以前掛川在外边搞婚外情被老婆发现,差点儿离婚,后来老婆每月都到电话公司去查掛川手机的通话记录,掛川当然不敢用手机跟坂田留美联系。另外,在坂田留美家的壁橱里,发现有大量描写性行为的漫画和Two-Shot电话广告。综合分析的结果是,掛川和坂田很可能是通过公用电话联系,但是,要找到证据比登天还难。正是由于掛川的老婆随时检查丈夫手机的通话记录,同时也是由于坂田的丈夫不让老婆买手机,掛川才敢非常肯定地说“我根本就没有见过那个女人”。
快到S市警察署的时候,田畑合上了卷宗。
家庭主妇被杀案件侦查指挥部设在S市警察署的会议室里。会议室里只有朽木一个人。除了审讯官田中以外的8个刑警,全都跟S市警察署的其他刑警们一起出去了。单独跟朽木在一起,田畑觉得很不自在,因为朽木的言谈举止表现不出一点点对上司的尊敬。
田畑让朽木在沙发上坐下。
朽木默默地坐了下来。从朽木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侦查工作是否有进展,他的目光敏锐,脸色却是苍白的,没有任何表情。在田畑的记忆中,朽木从来没有笑过。
“有什么新情况吗?”田畑问道。
朽木点了点头:“掛川借了100万高利贷。”
“什么时候借的?”
“上个月27号。”
这就是说,是在案发前一周借的。
“问过掛川为什么要借这笔钱吗?”
“问过了,他对此保持缄默。”
“肯定是用在不可告人的地方了。”
“恐怕是吧。”
“跟坂田留美的接触呢?有什么新情况吗?”
“没有。我手下和S市警察署的刑警们正拿着掛川跟坂田留美的照片在宾馆和车站周边搜寻目击证人。”
早在上个月底,朽木就向山野边车站派出了刑警,调查结果是有人在进站口附近看见过掛川。提供这个情报的是跟掛川住在同一个住宅区的家庭主妇,她说“掛川先生手上拿着一份卷成圆筒的《体育报》”。
“卷成圆筒的《体育报》”这个词语引起了朽木的注意,通过Two-Shot电话认识的掛川和坂田留美要见面,总要有个“接头暗号”之类的东西吧。
类似的情报还有一个。上个月中旬,有人看见一个男人手上拿着一份卷成圆筒的《体育报》在进站口附近跟一个留长发的女人走在一起。这个情报引起了侦查指挥部的重视,因为坂田留美也是长发。提供这个情报的是一名工人,刑警马上让他看坂田留美的照片,结果那个工人说“除了长发以外别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让他看掛川的照片,他说“有点儿像,不过也许是别人”,回答得模棱两可。这也难怪,当时那个工人的注意力在卷着的报纸的通栏大标题上,男人和女人的脸都没顾上看。
不管怎么说,这两个情报说明,掛川或坂田留美都有可能跟两个以上的异性接触。理由很简单,如果上个月中旬那一对男女是掛川和坂田留美的话,上个月底掛川如果是在等坂田留美,就没有必要再拿着报纸作为“接头暗号”了。
田畑暂时停止思考,问道:“掛川的表现怎么样?”
“除了案件以外的事情,什么都说。”
“是不是辩护律师让他这样做的?还有,他否认坂田留美坐过他租借的车,说什么在他以前也有人借过那辆车,坂田留美是那时候把头发留在车上的,是不是这样啊?”
“他是那么说的。”
“嗯,应该把以前借过那辆车的人调查一下。”
“正在调查。”
“什么?”
“三个月以来借过那辆车的名单已经做成了,正在一个个调查呢。”
田畑又觉得不自在了,他夸张地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怎么也得把掛川拿下,周末拘留期限就到了。什么时候能拿下?拘留期限之前,还是之后呢?”
“用不着那么着急嘛。”朽木淡淡地说道。
“也是。不过,怎么才能拿下呢?在找不到掛川跟坂田留美接触过的证据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办,这点应该考虑进去。”
听田畑这样说,朽木的眼睛里闪着黯淡的光:“杀了人的就是杀了人的,早晚拿下。现在正在调查掛川日常生活的全部情况,剥他一个体无完肤。”
“原来如此,这样很好。”
朽木毫不客气的说法刺得田畑耳朵生疼。虽然勉强维持住了上司的面子,但从对话的内容来看,简直就是在向朽木请教破案方案。
原来并不是这样的。两年前,刑侦一课课长田畑,总是精力充沛地指挥调动。但是,朽木总是装作没听见,我行我素,按照自己那一套去做。当时田畑就打定主意,只要朽木一个案子破不了,马上就把他撤掉。结果这个机会一直没有等到,朽木说话的口气也越来越强硬,根本不把田畑放在眼里。
田畑也曾试图改造一班,他把刑侦二课的审讯官岛津安插进一班,因为以前在警察署的时候,岛津是他的部下,有能力,而且对他绝对忠诚。然而岛津辜负了他的期待,不堪忍受一班工作的巨大压力,很快就被压垮了。真没想到,岛津竟然在审问一个抢劫杀人的犯罪嫌疑人时,表现失常,被媒体抓住把柄,连县警察本部都被媒体批评了。田畑没有同情岛津,甚至为他给自己丢脸感到愤怒。当时田畑只顾咒骂岛津无能,连岛津的内心到底怎么想都没有认真想过。
现在看来,岛津的人情味儿太重了,这样的人不适合当重案组的刑警。
眼下县警察本部重案组的实力的确很强,大家一致认为是迄今为止最强的阵容。但是,刑侦部办公室里没有笑声,没有喜悦。老一代刑警具有的那种从容和潇洒一点儿影子都没有,有的只是死板的空气。侦破事件,压倒别的班、压倒同事,搏斗、竞争,把对方整得体无完肤。现在的刑侦一课,只不过是一架以胜利为目的的战斗机。在战斗中稍有踌躇就会被一脚踢开,并且还要被打上“不是男人”的烙印。一般人的神经经受不起这种激烈竞争。对于岛津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地方,不光是对岛津,对于怀里抱着三个魔鬼似的班长的田畑来说,也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地方。
田畑忽然想起了伴内。
伴内是即将退休的三班的审讯官,干了一辈子刑警,是个身经百战的强者。他那古铜色的脸上刻着的皱纹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他脸上的皱纹有时看上去像是在笑。
“小田,当你感到困惑的时候就去看看罪犯。”这是30多年前伴内对田畑说过的,作为一个审讯官的心得。
伴内说:“人哪,都有感到困惑、打不起精神来的时候。但是,一旦面对犯罪嫌疑人,你的困惑就没了,你的精神头就来了。这是为什么呢?那小子明明杀了人,却硬说没杀,还想逍遥自在地活着,你能就这么饶了他吗?你要是就这么饶了他,就不配当刑警!”
想到这里田畑站了起来说:“到审讯室看看去。”
田畑和朽木一起顺着楼梯下楼,走进刑侦课。5个审讯室,只有2号的红灯是亮着的。二人走进1号审讯室,通过单面透明的大玻璃往2号审讯室看。
犯罪嫌疑人就在里边。
犯罪嫌疑人掛川守,鹅蛋形脸盘,堪称美男子,两片薄情的嘴唇正在不停地翕动着。
“能听见声音吗?”田畑问道。
朽木把手伸向隐藏在窗框下边的开关,2号审讯室的声音马上传了过来。
“继续回答我的问题。上个月31号你都干了些什么?”
“干吗问我那么久以前的事情?”
“因为我们想了解你的一切。”
“真叫人恶心。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掛川说完笑了。
田畑也微微一笑。但是,他的眼睛没有笑,机警地观察着褂川的一举一动。
“你去幼儿园接孩子的日子是周一、周三、周五吧?”
“是啊。”
“31号是星期一,去接孩子了吧?”
“去啦。”
“接了孩子以后呢?”
“在家里看电视,跟我女儿一起在家里看电视!”
“什么节目?”田中问得很细。
这就是朽木所说的将掛川“剥他一个体无完肤”的做法。
掛川虽然有时候所答非所问,但还是可以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然而,一问到2月3日的事情,马上就说:“我有权保持沉默。”掛川脸上的表情是胜利者的傲慢。
田畑感到浑身血液倒流。
“2月3日的事情你不愿意说就算了,那么请你回答,2月4日呢?”田中非常冷静,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去幼儿园接孩子。”
“接了孩子以后呢?”
“在家里看电视,跟我女儿一起在家里看电视!”
“什么节目?”
掛川咋了一下舌头:“美少女动画片和智力竞赛节目。”
“几点到几点?”
掛川又咋了一下舌头:“6点到8点。”
“8点以后呢?”
掛川连续咋了好几下舌头:“喝酒,睡觉!”
“2月5日呢?”
“我老婆回娘家了,我去弹子房打弹子,一直打到店里播放《友谊地久天长》。”
“哪家弹子房?”
“这个嘛……车站前边的,叫什么来着?”
“赢钱了吗?”
“没输没赢。”
“几点到家的?”
“11点多。”
“到家以后呢?”
“对不起,我要上厕所。”
“说完了2月10日的事情以后再去。”
“太过分了吧?我要跟我的律师说!”
“说吧。”
“他妈的!少跟我来这套!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没干!你有在这里问这些无聊问题的工夫,还不如去找找真正的凶手呢!F县的警察都是无能之辈!所以大家都说你们这些人简直就是浪费纳税人的钱!”
田畑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伴内教给他的方法还真灵。绝对不能放过这小子!
看来强大的阵容还是必要的,不能把这种罪犯拿下的软弱部下是不需要的。只要不让罪犯逍遥法外,不管刑侦部办公室的空气有多紧张,不管自己的自尊心受到多大伤害,都是无所谓的。
“朽木,一定要把他拿下!”田畑说完转身离去。
朽木没说话。田畑丝毫没有介意,迈着大步离开了2号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