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盼恍惚间闻到一股米香,低低晕在唇齿间,干涩火烧的嗓子突然接触到冰凉酸甜的东西,顺滑流进胃里,整个身子逐渐暖和起来。
小时候,每次她生病伤寒,吃什么东西都没味道,恹恹躺在床上不想动,阿娘就会扶好她,一点一点喂她喝糖水,笑她生来是娇气命。
“阿娘。”
她轻声呢喃,泪珠滑过面颊。
模糊的视线忽而清晰,眼前树影飞掠,她支起身子,手掌碰到粗糙的麻袋,才发现自己躺在一辆运送米粮的板车上。
“小娘子,你醒了?”
顾云盼迷迷瞪瞪,脸上挂着两道泪痕,仿佛是哭过一场。
高个士兵好心解释道:“你方才晕过去,嘴上一直喊饿,我们就喂你吃了点东西,怕耽误路程,就用板车先带着你。”
顾云盼“嘶”了一声,手腕麻麻的,骨头像从内里散架了似的。
另一个士兵端着承盘上前,“小娘子还饿不饿,我们见豆饼喂不进去,就去找了大都尉,这都是可汗赏你的,且你以后的吃食,都由可汗安排,倒也不用省着。”
承盘里放着半碗奶酪,一碟方盘,里面装有桃酥、云片糕、蜜饯瓜条,用小格子分装,全是塞北难得一见的南梁糕点。
顾云盼一怔,被抓好几日,没想过能再见到熟悉的点心,回想起营地兵败那日,解北淮捏紧她下巴,阴沉着不准她寻死的样子,心有戚戚,绝不相信他存了好心,便直言道:“他,是不是还说了别的话?”
士兵愣了愣,摸着脑袋憨憨的,把解北淮那句“还没折磨够,不准她死”的话再说了一遍。
顾云盼了然,狠狠咬了口云片糕,她的确是不能死,阿爹阿娘都等着她回去,沈家哥哥知道北越掳了她,定然不会放过解北淮。
什么折磨,她才不怕,只要活下去,总有机会逃出去。
她想得念头太重,一盘糕点吃得又快又急。
高个士兵给她递水囊,道:“小娘子不必心急,大军每日行进三十里,走得快走得慢都是同样的路程,你还可多休息一会儿。”
顾云盼喝了口水,遥遥望见路上景色,一样的树林,一样的尘土飞扬,留心问:“北越离得很远吗?”
“远着呢,还要走上六七日才出古道,跨过小山,再走十几日,才是北越属地。”
另一个士兵接话,将碗盆收好,以为小娘子是怕路途遥远,撑不住,善意安慰道:“你别担心,要是之后走不动,就在板车上歇息,不然真走完全程,你的腿就该废了。”
顾云盼听着,未曾在意士兵态度骤变,只喃喃着,“古道隶属南梁,军队整装经过,就不怕和边防起冲突吗?”
她记得边关重镇,皆有边防布守,北越军如此大张旗鼓,堂而皇之,难道真不怕惹南梁不悦?
小兵颇有傲气,直言:“古道古道,不就是用来走的,况且我方只是经过,没打到城门口,南梁边防哪里敢插手塞外事,那一片过去就是酒泉,南梁要真敢出兵,北越自然不怕,要知道,我们这些人,生在草原,长在草原,塞北的地势天气,绕都能把南梁兵绕晕,再说酒泉新来的都护……”
他还想继续说,高个士兵推了他一下,他倒是高谈阔论,差点忘了面前的小娘子正是南梁人,讪讪笑了笑,闭上嘴闷头走路。
顾云盼不在意,揉了揉酸胀的腿,从板车上下来,余光打量着士兵指得那片荒林,密密麻麻的干树杈子,枯黄叶片摇摇欲坠,荆棘丛生,泥土杂草都被翻出来,像是有动物踩踏经过,断枝草根折成各种各样的空隙,她身量纤细,穿过去不成问题,等她到了酒泉境内,想必北越军也不敢追过来。
只是.......
她偏过头,前方是整装严肃的长队伍,身边有看顾的士兵。
收回眼神,顾云盼默默叹了口气。
·
连续三日,北越军都在赶路。
道上风大沙多,顾云盼走得慢,迎面吹来的沙子也多,她被西狄人俘虏后,就一直被赶来赶去,不仅衣裳没换过,连洗漱都不曾有。
午间阳光晒人,后背出了薄汗,隐约能闻见淡淡的馊味。
顾云盼强忍着,好不容易经过小溪,将士牵着马匹去喝水,其他人也在休整,她和士兵说,想去河边洗把脸。
四周都是将士,顾云盼一个女子,真想跑,他们三两步就能把人捉回来,士兵没多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过去。
古道风貌自然,路边草树茂盛,顾云盼刚走几步,一簇簇野葡萄就缀满枝头。
她摘了两串放在手里,新奇的转来转去,野果子汁水多,路上能作解渴。
溪水清澈,倒映出她一塌糊涂的脸,发髻松垮,几缕青丝蜷曲着挂在鬓边,珠钗环佩跑的时候掉光了,只剩下戴在脖子里的玉牌,那是沈家下聘时,沈老夫人给她的。
沈家以战起家,不管嫡出还是旁支,只要是男丁,都要上阵杀敌。
两军交战,刀枪无眼,有时候连尸骨都认不全,因此就想了个法子,沈家每个男丁,自小就带着刻有名字的玉牌,不管境遇如何,都不准摘下去,这样,即使折在沙场,看见玉牌,也能认出姓名。
顾云盼带的,是沈必昂的,和田玉纹后,刻着“凤阙”两字,那是沈必昂的小字。
当初,沈必昂要守孝三年,又被派去酒泉,两人婚期未成,沈老夫人为安抚她,特意将玉牌给了她,让她到酒泉后再给沈必昂。
她紧紧握着玉牌,忍住心中酸涩,深吸口气,捧起水拍在脸上。
泪痕和尘土被洗去,露出一张清透的小脸,腮颊泛红,是之前摔在草地磨出来的。
她用指尖碰了碰,略有些麻,身上没有帕子,只好用手沾水,慢慢敷着。
来回四五次,肿胀渐消,对过的将士已然牵着马回去,顾云盼不敢耽搁,打算将野果清洗一遍,就回到队伍里。
手刚伸进溪水,水面突兀映出一张男子的脸——既熟悉又陌生,波澜扭曲了他的表情,顾云盼猛地站起身,发顶撞到了他的下巴,吃痛旋过身,往后退了两步。
野果咕溜溜滚下来,钻进石子缝里。
顾云盼不自觉弯腰去捡,衣裳经过几番遭磨,松松垮垮的,解北淮只一低眸,就瞧见一段丰润洁白的玉颈,挂着块毫无瑕疵的玉牌,那白皙连绵到清瘦锁骨上,像是茫茫草原落了大雪,使人想掬一捧到手心,轻柔抚拈。
他立时移开了眼。
溪边石子多,一颗颗紫色野果被她拾起来,放在手心,解北淮面色微沉,抬手拍了她的手背,野果复又掉下去。
“平日给的吃食不够,就寻人再来要,不知底细的野果你也馋。”
那一瞬间的触觉,令他莫名心颤,只缓了缓,皱起眉头补了一句。
方才他看见顾云盼在河边捣鼓,只当小娘子又要寻死,慢慢跟过来,结果是为了洗野果,真没出息。
顾云盼懒得理他,手掌合起来,护着仅剩的野果,“野果天生地养,没写着你们北越的名字,我怎么不能摘,我偏要吃。”
解北淮冷笑:“吃,吃下去。到时候腹痛昏厥,扔在路边,喂给古道上的苍鹰秃鹫,也算是酬谢天地。”
他行军打仗多年,当然认得顾云盼摘的,根本不是什么野果,这野葡萄有毒,人沾一点就上吐下泻,也就她这么个傻子,眼巴巴当成好东西。
“把手洗干净些,别落到水源里,免得将士误食。”
解北淮嫌恶命令,顾云盼稍显迟疑,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半刻后,才走到河边,缓缓洗着手。
她手指细嫩,多次清洗后,微微泛着红,像是没有骨头般,在溪水里淘来淘去,浑然不在意敞开的领口。
解北淮眉目越来越沉,唇角抿成直线,待在全是男人的军营里,她竟然毫无防备,连衣裳破损都不知道,若换了个御下不言的,有她哭的时候。
顾云盼甫一抬头,就见解北淮敛目,视线所落之处,正是她的领口……领口?
顾云盼立刻站起身,紧紧捂着褙子,恶狠狠瞪他。
“你!”她搜刮了一遍词,什么登徒子、轻浮、龌龊,可对上解北淮阴戾的眼,又骂不出口了。
解北淮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把衣服换了。”
顾云盼更加紧张,攥得领口透不过气,“不换。”
“把你这身碍眼的衣裳换了。”
解北淮重复一遍,眼睛里的厉色仿佛要硬生生从顾云盼身上剜下一块肉。
“不换。”顾云盼指节发抖。
解北淮舌尖抵了抵腮颊,突兀低笑了一声,“不换,当心我现在就给你扒下来。”
·
顾云盼还是换了衣裳。
实在是解北淮咄咄逼人,一双眼睛像狼般,死咬着她,等他快要迈步,她就撑不住了,生怕他言出必行。
车舆内,衣架上摆着一件胡服,顾云盼慢慢将褙子上袄褪下来。
隔着金漆飞鹤的屏风,解北淮隐约见厚纱透出的轮廓,绣案全遮住了,只有浅浅线条勾勒出的影子,在鹤翅云纹里变幻。
他灌了口茶,舌尖被烫得一疼。
解北淮换了位置,和屏风背对背。
顾云盼没穿过胡服,对着雪灰中衣、浅藤紫对襟翻领袍、玄色革带折腾了许久,这身衣裳是解北淮的,对她来说过于宽大,袖口和下摆都有些长。
“换好了吗?”解北淮催促道。
顾云盼把换下来的衣裳团成一团,抱在怀里走出去。
解北淮顿了顿。
她把发髻也拆了,青丝被一条碧色布条扎了起来,素面朝天,不作装饰,眉宇微垂,反而显出湿润灵动的眼眸,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兽。
衣服虽有些大,但这种偏白的亮色,也很称她,就像一张宣纸上,泼了墨汁与朱砂,满目皆是俏丽。
唯有她怀里的旧衣衫碍眼。
解北淮攒眉不满:“你那身南梁的衣裳,不知沾了多少血污泥土,趁早丢了。”
顾云盼指腹磨着袖口花纹,“洗一洗,晾干了还能穿。”
如他所说,这身衣裳的确脏污狼藉,甚至都到了褴褛的地步,可它的形制,织法,一针一线都是南梁的技艺,满是胡服的军营,丢掉它,就好像自己也没了家,她舍不得。
“我讨厌任何南梁的东西。”
解北淮没给她好脸色,她看重一件破衣裳,稀世珍宝的护着,反倒是身上那套胡服,穿得歪七扭八,他给的衣裳,就这么不值得她在乎。
顾云盼听出语气里的不耐烦,以及额间那道逼迫的目光,指甲嵌进肉里,只闷头高声道:“那你也把我扔出去好了!”
解北淮呼吸一窒,怒不可遏地掼了茶杯,紧抿唇齿,冷森森道:“滚,带着你的衣裳,滚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顾云盼: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