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三天。
雁洄堵在溶洞口,看底下身影学步似的蹒跚在第一个石阶。
距离上一次高访交的瓦坛,也已半月,期间雁洄没有任何来路进项。她攒的瓦坛一个个减少,不得已控制白鳝进食。
可那群鱼儿不见暴躁消瘦,反而起膘很快,皮肉真是滑溜软弹啊,品相甚至比阿巴以前养的鳝王还好。
出神稍会,他已行至第三台阶。
阿公原是过路客,从黄河而来,半辈子扎进浑濛的河水里。听阿巴转述,黄河里捞漂的,讲究“上”,七上。
还余四个台阶。
花用时间越来越少,转眼间已到跟前。
他身上那套衣裳,是以前裁做给阿巴的。身形有差,明显长短不合。
他进,雁洄后退。
泡了几池水,长能耐了,行走越自如,那……说话呢?
“你叫什么名字?”
他张口,生涩地发出“啊”的声音。
雁洄皱眉,这口气实在难闻,绕是她养了那么久的白鳝也受不了。她手刚抬一半,打算捂紧鼻子,却听他吐出一个音节。
“wu”
啊呜??
拟声词啊。
或许是,“阿乌?”
他眨眨眼,应是默认的意思。
雁洄看向他手臂,旧伤愈合,又添一道深及肉的豁口。
她转身,向外走。
“阿乌,听起来像少数名族的名字。”
阿乌哒哒地跟。
穿堂风又过。
“阿乌,你真的很臭,或许你会洗漱?换衣服?”
……
如若不是旱季,乡民生活用水不会经落水洞,因为那里有着祖祖辈辈讳莫如深的禁忌。
地苏河是只有在汛期才形成的地表河,流水清冽,岸边的岩块被人为凿平了,方便附近村落日常取水使用。
这处也是女人们聚集浣洗的地方。
雁洄一出现,稍年长的阿婶带头往前挪,后面的女人跟着腾位置,留出一小块空地。
雁洄放下木盆,打湿衣服,撒上洗衣粉搓洗。
“你的衣服好少,不用洗公婆的吗?”
“……我没有公婆。”
“啊,没有老人帮衬,是不是比较辛苦?”
“……不辛苦。”
搭话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刚嫁到当地,以为雁洄也是新媳妇。
旁边女人发出笑声,与她解释:“青苗,人家还是个大姑娘哩,那边的渔具铺就是她家。”
青苗听了,赶紧跟雁洄道歉,说自己才嫁来,认不齐人,闹的这个笑话。
雁洄微微一笑,说不碍事。
青苗放下心,过水衣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你叫什么?”
“雁洄啊,好特别的名字……不像我,就叫青苗,没长成树的青苗。”
“你多大啦?……真好,我十八父母就催着定亲,过了一年就嫁这边来了,外面好多东西都没见过……”
前面的人聊起下午公社的流水席,约着去凑热闹,旁边女人让青苗跟着去。
青苗摇摇头,说:“不了,化荷姐,我家婆说要带我种木薯,不知道得忙到啥时候。”
刘化荷啧啧道:“肚里头都有小娃娃了,阿婶还这么劳动你。”
“快别这么说!”青苗看一眼前边,幸好她们没注意到,“我嫁到这个家,帮些力所能及的忙,也是应该的。”
雁洄洗好衣服,这就起身。
刘化荷眼尖,看到木盆里的男衫,高声问雁洄,“对了雁洄,前些天路过你家,看到门口有个年轻小伙,那是谁啊?”
雁洄说是城里亲戚,说完转身往家去。
雁崇是有个亲弟弟,考了大学在城里定居,村里都知道,这个城里亲戚可能是那边来的。没人细究孤男寡女的,转而打趣起刘化荷,说她是不是想男人了,眼睛到处转。
“哎哟!你们这些人,吃饱了腹倒来取笑我。”刘化荷丧夫十年,独力拉扯大孩子,脸皮算不得什么。
一众老的、半旧的、新的媳妇,都闹红了脸。
话到这就作罢,众人又说起修贮水池招小工的事。
之后,有个妇人来找青苗,匆匆忙忙地,说要赶在太阳升高前把地种了。
青苗跟几位阿婶道别,刘化荷趁此跟妇人商议。
“农婶,你家农植龙在公社当职,青苗弟弟也跟着在那打下手,你非得拖着青苗陪你这老人家,就放开让年轻人去玩玩呗。”
一众人七嘴八舌地搭腔,农婶连连应下。
青苗感激地朝她们笑笑,跟在农婶后面走了。
路经渔具铺,青苗不由多看两眼。
就是很普通的斜顶瓦房,厚旧木门敞开,挂着个营业牌子。门对门的院中,就见雁洄甩个香袋穗子,逗得猫儿跳高。
农婶快步在前,转头见青苗心不在焉,便回身拉她手臂,问在望什么。
青苗说没有。
农婶瞟了眼渔具铺,再看儿媳妇青涩的面庞,心里琢磨着,有些事要提前招呼,免得冲撞了。
“渔具铺那家姓雁,百年前干的就是捞尸的活,我们地苏那些吃人的水洞,也多亏了雁家,才让魂骨有依。别的不说,她雁家就该受人敬重,可……总归是有忌讳。”
地苏的屋舍大都三三两两分布,不聚集但也相对望,平日里有什么喊一声就能照应,像雁家房子这样,方圆百来米不见人家的少。旧时山里野物多,精怪之闻也诡,再大胆再有本事也不会盖独舍,想来也是雁沅老爷子大义。
农婶再次敦促青苗,“以后来洗衣服,尽量绕开走。虽说人终有一死,不过该讲究的还得遵照,特别你怀着孕,小心惊了胎神。”
青苗乖巧地点头。
中午歇业,雁洄要出门。
太阳很高,气候转热,狸花猫懒在屋檐下的阴影里。
阿乌踏出厅门,半只脚踩在阳光里,以一种变扭的表情盯着侧门。
雁洄从侧门出去,关门。
隔十几秒,门又开了,雁洄探出半个身子,朝阿乌招手。
阿乌往前走一步,下刻慌乱后退,因行动欠敏捷,整个后背跌在门扉上。
随身携带的香袋也给颠掉了。
雁洄走过来,捡起那只曾丢掉的香袋,重新别在阿乌襟口,并抚平毛躁的穗穗。
她抬手搭眼望远处,光晕模糊,刺眼极了。
阿乌还僵持着倒的姿势,身体与门框成一锐角,斜着下来。
“背放松,贴门,膝盖慢屈,脚底踩地。”
雁洄袖手旁观,看他逐渐熟练地活动身体。
终于站稳,阿乌半边脸牵动嘴角扯了扯。
人是长得端正,一做表情就显得狰狞。
雁洄右脚偏移一步,他的眼睛跟着转,两步外走出屋檐,就见他表情又开始变扭。
他怕强光,发色眉色眸色唇色皆比常人浅,皮肤苍白,筋络淡紫,白日里视力也不好。就像常年生活在水洞深处的生物,积年不见光,颜色尽褪,眼球和身体都成透明。
雁洄想,如果不是将阿乌钓上来,再过个几十年,他也就没个人样了。
不过现在,他也不能算个人。
将遗漏的一张报纸折好揣进兜,雁洄出了门。
公社在乡镇上,雁洄去到时已经座无虚席。
桌椅从公社院内摆到街边,沿街外墙拉起红色横幅,随风鼓舞。
雁洄立在横幅前,手指抚在“万成矿业”的字体上。
周边尽是喧嚷。
她一身单调的靛蓝衫,自成一趣。
流水席顾名思义,吃完一拨又坐下一拨,青苗好不容易与刘化荷占到位置,刚坐下,看到个熟悉身影。
“化荷姐,你帮我占两个位置,我等会就来。”
青苗走到雁洄面前,确认过了,开心地拉她入座。
也有游客入乡随俗,和体验民风的国外专家共坐一桌,交流潜水的技术与心得。
席面是一人一碗五色糯饭,饭面几粒腊肠几片青菜,不丰盛却也是好的。
公社的平楼抬高了几个台阶,台阶之上的平台,乡长、书记、地质队拥着企业家,俯瞰底下众生。
“乡亲们,数百年来我们地苏苦于环境资源恶劣,民生艰难。而今,我们即将打破‘躺在水上没水喝‘的窘困,迎来了万成矿业捐资扶持的水利工程!‘十日无雨火烧苗,一场大雨挨水泡‘,既旱又涝的地苏乡,将成为过去!随着吃水用水困难的解决,我们民众的生活质量必会更上一层楼!”
公社职工带头鼓掌,一时间碗筷的磕碰参进混乱的掌声中。
乡长洋洋洒洒一堆,地质队将准备工作叙述一番,企业家最后致辞。
青苗的弟弟负责席上事宜,刘化荷拽住他要了瓶米酒,回桌给青苗和雁洄倒上。
农植龙抬个小桌支台阶旁,负责登记小工的报名,刘化荷眼疾手快,跑在了人潮前头。
芸芸众生推搡在台阶前,仰长鼻息争取。
声浪盖了一层又一层,平台上的人无处下脚。
席上冷不丁跑空了,雁洄视线捉到高访。她走到高访那桌,拉凳子坐近。
“我要的东西呢?”
气息钻耳,高访痒得躲开。而雁洄脸颊红得艳丽,呆看着他。
高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拉开自己的凳子,低声道:“你不是留下‘那个’了,还问我要什么。”
雁洄歪着脑袋,似懂非懂。
高访以手比划个砍肉的动作。
雁洄笑了,胭脂一般的笑容。
“不管!记得去火葬场给我取。”
“……”
高访没见过这样的雁洄,那边又喊维持秩序,他只得走开。
送乡长和企业家回到办公室,支书特地问了高访件事。
“你上旬问我什么处理,什么尸的?搞得我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没有没有,所里那天处理解放路的交通事故,我忙得想岔了胡言乱语。”高访随口胡诌。
好在乡长嘱托高访等会开路,护送企业家的轿车,他借此脱身。
高访和企业家离开后,办公室没外人了。
随着小工名额满,乡民也散去大半。
从窗户看外面,院墙贴着一张巨型手书海报,上面写的是万成矿业的起迹史和社会影响。
乡长戴上老花镜,向支书确认,“海报前站着的是……”
“是雁洄,雁家的雁洄。”
“哦~”
风从窗入,乡长淡淡地念了句:“是雁崇那个从死人肚子剖出来的女儿啊。”
青苗怀孕了,米酒喝得最少,她负责把雁洄和刘化荷送回去。
傍晚时分,峰林还点着一道金黄。
雁洄从渔具铺进家,看到院中的阿乌和狸花猫。她会心一笑,莫名地感到温暖。
院子有简陋的桌椅,雁洄摇晃着仰躺在椅子上,绯红的脸朝天。
“阿乌,很快就是祝著节了,想出去玩吗?”
“你要出门,就得学会和常人一般走路,去适应阳光,能做到吗?”
有些话说了,回不回都不重要。
“能。”
字正腔圆的“能”,将雁洄从椅子里惊起来。
起急了,她踉跄到阿乌跟前,指腹贴在阿乌眼皮,认真地说:“习惯了黑暗,再适应阳光,会痛苦哦。”
阿乌还是回她,“能。”
那么坚定。
一如既往。
雁洄大笑,肩膀抖动,身形不稳。她笑趴在阿乌肩头,呵呵说着,“我走不出地苏,更何况这千山万弄……”
“可……到底是……”
她只顾笑,说不清了,笑着笑着又安静下来,推开阿乌,蹲下看着地面发呆。
狸花猫蜷在脚旁,“喵”叫一声,雁洄解下薄荷香袋,如常地逗着猫,如常地行动、作息。
那血一般的热度,直叫阿乌震撼。
一池的死水,生生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