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学校附近设施便利,轻易就能找到一间宾馆。住宿需要登记双方身份信息,雁洄是有,但是阿戊来源不明。
雁洄商量道:“我就开一间房,我个人身份信息就可以了吧?”
前台是位老姐姐,耿直地说:“那出示结婚证也行。”
雁洄掩口问怎么办,谁知阿戊干脆圈抱住她,和老姐姐说:“麻烦通融,很晚了,我们初来乍到的不方便。”
老姐姐不知会到什么意了,松口办入住登记,不过老是斜着眼偷瞄。
开好房,老姐姐要笑不笑的看戏的眼神,送了他们好久,心里叹:这年头,改革开放了,小伙子小姑娘皮肤嫩,还是少一对野地鸳鸯为好。
到房间一看,只有一张床,两张椅子。
阿戊径直到沙发坐下,说:“我不用睡觉。”
解了雁洄的顾虑,简单梳洗后,她问阿戊用不用关灯。
“随你。”
宾馆的窗帘类似床单布,很薄,能透月光。以他们夜视的能力,雁洄多此一问。
关灯躺床上,没多久雁洄就睡着了,一夜漫长。
睁眼时,天光大亮,阿戊还维持着一样的坐姿。
洗漱后去找前台帮忙热剩菜,吃完雁洄就退房了。阿戊跟着她坐公交车,站了一路。
隔了一天,香袋里的薄荷叶也许蔫了,雁洄尽量不挨乘客,却越来越靠近阿戊。
阿戊倒坦然,撑开双臂护着雁洄免受拥挤。
售票员喊:“下一站第二医院啊,要下车的提前准备了!”
在这站下车,雁洄排队挂号,让阿戊在门诊大厅等。
消化内科外等待叫名字,不消多久,雁洄组织好语言。也恰好听到自己名字,进科室门掩上。
医生循例问病患,身体主述感受。
雁洄说不是自己生病,而是替家人问询。
医生放下纸,指指凳子,“那坐下说。”
“我父亲之前查出遗传性肝病,从确诊开始吃药,脸色却一年比一年蜡黄,身体消瘦无力,较确诊前更严重,这个病是否真的无药可医?”
“遗传性肝病确实存在难治愈的情况,但是规范治疗的话,可以减轻症状,控制在一个稳定的阶段。您父亲吃的药都有哪些?”
“我记得有水飞蓟素,还有医院一直配着吃的中药丸,说是护肝的。他有风湿,膝盖疼的受不了的时候会吃止疼药。”
“水飞蓟素没问题,止疼药代谢会加重肝脏负担,长期使用可能会有副作用。至于中药丸,因为我不知道成分,所以无法言明。”
雁洄问:“也就是说这个病好好吃药,活到老死没有问题是吗?”
医生的话总有三分保留,“据以往病例来看,可以这么说,但也跟生活饮食习惯有关的。”
“他的饮食一贯清淡均衡。”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需您父亲亲自来一趟做检查。”
“他已亡故。”
走出消化内科,雁洄关门的动作有点抖,左手按住右手,她逃也似的离开。
仓皇走到医院大厅,雁洄一眼就看到阿戊,他也在四处寻自己。
目光差点接触,雁洄连忙躲了。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洗手间冲了把凉水脸,冷静一番,雁洄才出去找阿戊。
又是乘坐公交,到雁山中学。
雁洄每次都匆匆地来,望可根本尽不到地主之谊,
窗户下的摇椅坐着望峻,膝上放着本地质专报,盼了半天的太阳光还没能照进来。
雁洄走到他面前,语气带着难抑的愤怒,“阿巴死后,你每月给我寄五十元生活费,五年是六十个月,一共三千元。我来这一趟,给你买的礼品补品,早已超过了这个数。在地苏,我雁家尽管让人忌讳,但死三个人我就能挣到这些钱,尽管数天或数月,绝不会是五年。我雁洄也没这么不堪,也不需要可怜!”
望峻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受着。
“我此次来是跟你要一样东西,我阿巴这些年与你互通的书信,希望你能全数归还我。”
望峻抬手,示意望可方向。
雁洄去也匆匆,望可送她搭车。
阿戊不远不近地跟着。
公交约四十分钟来一趟,望可不急走。其实她对雁洄有很多的情绪,好奇居多。
“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
“你为什么叫雁洄。”
“因为我阿巴是雁崇。”
“可是我父亲姓望。”
“因为阿公领养了阿巴,阿巴领养了我。”
几句对话,便度过了四十分钟。
车来之际,望可握住雁洄的手说:“我不知道你们的恩怨,也不管谁对不起谁,但你记得,我们是亲人。”
在回地苏的车上,雁洄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境失声,像身处洇湿的空气里。
峰林围困的谷地,雁洄为保险起见,将自己和杉树绑一起,势必要护住牵引绳。阿巴潜鬼喊谷了,每次她都是这样在岸上等,等波纹乱,等浮影碎。
说好的时间内没露水,雁洄当即解下绳子跃入水中。她第一次潜这个水潭,没有意想中的岩石岩壁,有很高的飘荡着的草,倒塌的树木,横亘的树木,向上生长的树木。太多障碍物,她被卡住腿,挣脱不得,阿巴不知从哪里游过来,用匕首砍阻碍视线的草,将她的脚拉出来,并迅速解下自己的牵引绳绑在雁洄腰间。雁洄奇怪他的举动,打手势问他,他浮在水中,静静地看着她。忽然猛地用力一推,惯性将雁洄带上去,也令他往下沉。
梦里,他双臂张开下沉,他的面容安宁带笑,他慈和的目光死死扼紧她的呼吸。
惊醒后,地苏还在暴雨。
好冷,雁洄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亲人么,不过带血镣铐。
昨夜到家天就黑了,雁洄按通信时间整理书信,掉落出的一张1980年手写药单,令她一夜未眠。
今天开铺就迟,杂事做完,还没看到阿戊,她到地下溶洞去找。
阿戊果然躺在石池,赤身裸膊,殷红的液体浸到腰间,遮住了重要部位。她给他买的那套衣衫,干净整齐地叠放在旁。
雁洄一走近,阿戊立时睁开眼,手臂要去抓衣服。犹豫两秒,他选择双臂交叉于胸前。
雁洄并没有让他扭捏太久,丢下句话就出去了。
李昶认罪了,雁洄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农婶的转述。派出所要录口供,所以事故当天的人都要去一趟。
等上几分钟,阿戊就出现了,还穿着那套衣衫。
雁洄看着他,“没换衣服吗?”
阿戊掸掸衬衫的褶,说:“不脏。”
雁洄将已经放了新鲜薄荷叶的香袋,系在他胸前第二颗扣子上。
“走吧。”
“嗯。”
去到派出所张仝和俞跃他们都在,简单问候,雁洄进去录口供。
高访连日来忙得脚不沾地,吃住在派出所,家都没空回。他胡子拉碴地经过,看到阿戊,再看录口供的房间门是关着的。
心里了然,高访放案夹的动作重了些,同事调侃他:“唉哟,得了所长青睐,脾气都见长了啊!”
高访咧嘴笑,“哪能啊,失误失误。”
雁洄进去的时间比较长,阿戊与其他人都不熟,便在派出所门口的空地等。
迎面开来一辆黑色轿车,堪堪停在离阿戊两步远的前方,车里驾驶位司机伸头出来瞪了他一眼,口语着什么。
后座有动静,司机忙换上笑脸,下车去开后座门。
司机卑躬屈膝,细心地整理了顾建浩西装衣摆的微小灰尘。
眼前忽投阴影,司机抬头看,刚刚挡路那小子不知几时过来了,用一种阴沉的眼神看着顾建浩。
顾建浩本就身形高挑,又着正装,与阿戊对视,气势不输。
该有半分钟了,谁也没先动作,司机直觉不太妙,默默退下。
很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味道,顾建浩皱眉,抬手掩鼻。谁知手臂被抓住,牵掣般施压。
“你是谁?”
“放手!”
素未谋面,任谁被这样对待都不会有好脾气,顾建浩用另只手掰住阿戊肩膀,同时两边用劲,反作用力地推。
阿戊力气不让,岿然不动,甚至愤怒地问:“你是谁?”
司机见状一个箭步冲过去,撞击阿戊的腹部,将他撞开后,忙询问顾建浩有无大碍。
“顾先生!”
一道清亮的声音插//入局面,清晰地质问:“你要对我们阿戊做什么?”
司机争辩:“明明是这神经病不由分说地,上来就抓顾先生的手。”
所里的人都出来看,顾建浩局促得铁青着脸。
“怎么了?”庞记者才从车里冒头,迷迷瞪瞪地站不清位。
当然,气氛太微妙,无从解释。
“庞记者,你说说……”司机想拉庞记者一起发难。
顾建浩僵硬地说:“算了!”
司机细心注意到顾建浩手上沾的血,如临大敌,赶紧迎他到派出所的洗手池处理。
阿戊难起身,雁洄托住他臂膀撑他起来,她就在他眼皮底下问:“怎么回事?”
“他的腕表……”阿戊喃喃道。
哦,那个金表,“你想要?”
阿戊没声音了。他原先袖口是卷起来的,昨夜划的豁口在手腕处,拉扯间袖口滑落,染上了淡红的血。
“衣服脏了。”声音听得出来低落。
雁洄替他重新挽起袖口,“脏就脏吧。”
“我没珍惜好,你会怨我吗?”
雁洄颇豪气地说:“不至于。我有的是钱。”
阿戊看着她,眼中复杂。
高访喊雁洄,“怎么了?”
雁洄正拿布巾,擦拭阿戊崩裂的伤口,回“没事”。
张仝目经全过程,不得已当起老好人,“顾先生他平时就不喜陌生人近身,想来也不是故意的。”
雁洄揽了一部分责任,“是我们阿戊唐突了。”
平时登山凿石的,弄出皮外伤是常事,俞跃随身带有药粉,热心地拿出来,问雁洄需要吗。
阿戊的身体机制和常人不同,雁洄道谢回绝。
“不客气不客气。”俞跃面带羞赧,源自他觉得雁洄身上有一层神秘的光芒。
“小雁姑娘啊,你总能带给我惊喜,真的不考虑考虑我以前的提议?”张仝又提起加入地质队的事。
“我有铺子要打理,还有很多事要做。”
“无需坐班,就工程有无法攻破的难题时,你给我们提点意见即可。”
雁洄想想,说:“斯蒂夫那个潜水灯,我看着很合心意。”
张仝拍掌大笑,“要得要得,我这就安排采购!”
俞跃起初还听不懂,怎么说着说着就换成灯,后一思索,这是答应了的意思。他也跟着傻呵呵地笑。
雁洄难得笑了,眼神却看向洗手归来的顾建浩,她隔空道歉:“顾先生,我代阿戊同你说句对不起。”
笑吟吟地,伸脸给你打,你能当面打吗?顾建浩心知肚明,只能将此事翻篇。
庞记者见顾建浩进去了,偷摸将一张照片递给雁洄。
照片里,是祝著节那天的雁洄和阿戊。
雁洄收下,看一眼说:“谢谢你,原来现在的我是这样容貌。”
庞记者露出自豪的神情,“很漂亮,对吧?我还有很多底片,想要的话就都洗出来送你。”
“不用了,人不能太贪心。”
顾建浩的口供录完,就轮到庞记者。
车上有专门的消毒湿巾,司机拿了递给后座的顾建浩。
几分钟的时间里,顾建浩抽完了半包湿巾。要不是庞记者回来了,司机觉得那剩下的半包也不能幸免。
原本以为是场潜水事故,现在得知是刑事案件,这可太有报道意义了!深潜与钓尸,科学与诡秘的冲撞,光这立意就足够戏剧性,挣足眼球,庞记者磨拳嚯嚯,准备回去通宵写稿。
司机发动车子,回国宾酒店的路上,寻呼机响了。看眼号码,他偏头说:“顾先生,顾老找您。”
由于这地方信号受限,手提电话无法使用,所以和总公司那边几乎都靠寻呼机联系。司机找了个较干净的电话亭,停车。
投币,用湿巾擦拭过电话手柄,司机才递给顾建浩。
“喂,爸。”
寻常问候后,对面仍是那副挟令的语气——我们做矿业的,没有谁能干干净净,塌矿死人最是正常不过,这些事日后都要你亲自定断,如果你不能克服你的心理障碍,我怎么放心把家业交给你?你好好在那,看看你爷爷在那贫瘠之地立起基业,是多么艰难。
顾建浩低眸,看手腕的金表。从他答应来这里,顾立成就将这金表赠予他,说意义重大,实则是时时刻刻的戳心灌髓。
回到车上,庞记者已经迫不及待地记起手稿了,顾建浩让他别忘了此行目的。
庞记者稍琢磨,争取道:“水利工程那边我每晚都在跟报社报备跟进,没有落下。这次案件您积极地协助破案,这对企业的社会形象非常有益,也能为您继任董事铺路,其实可以双管齐下…… ”
顾建浩面无表情地打断,“现今国内发展形势良好,别宣扬这种立场不明的事物。 ”
立场不明的事物……多半是指钓尸。
在国家发展科学为强的路上,你抛出个引导唯心的论证,难免不惹眼,招来非议。
庞记者心中惋惜,却也不得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