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重去昨日钓鱼的地方。

西向到保安的路好认一点,雁洄想起之前钓尸的委托人,也许就是保安乡人,在巴独水洞溺水可能是因抄近路回家。

雁洄带着阿戊巡山道走,路况不好,有些地方枝杈横生,不小心就勾住衣裳。

没走多久,雁洄在前面,脸也刮破了两处。阿戊看到了,主动引路。

还剩很长的距离,雁洄说:“你认得方向吗?”

阿戊双手并用,折断两边伸出的荆棘,“你离我近些,也好指路。”

路果然好走了,雁洄靠近点,嘀咕:“不痛吗?”

“我皮肉可再生,也无痛觉。”阿戊这样答。

没有痛觉,也还是会痛苦吗……

雁洄想着,不知走了多久,阿戊突然开口:“是这里吗?”

雁洄上前,与他齐肩而站,眼下是一个不大的村寨,居屋多为依山而建的吊脚楼。

“是的,到了。”

走进村子时,雁洄就观察到,村庄北面背阴有处岩洞,洞口隐约可见棺木,周边金钱纸四散,未被风雨化解。

遇见的村民,都穿宽松的黑上衣和白中裤,裤围绣了红纹。

是白裤瑶,岩洞停棺是他们惯有的墓葬方式,这村子近期死过人。

可能雁洄和阿戊都是生面孔,村民不免多看两眼,但也没人上来询问。

转了大半圈,雁洄发现一家吊楼上挂了牛蹄,仔细闻,还有不太明显的血腥味。

以前听阿巴说过,白裤瑶办葬礼要杀牛,牛角挂墓前。

刚走近,就被声音喝止。

“你们要干嘛?”

说话的是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他们。

雁洄反应很快,“阿婶,我们是公社的,下乡登记常住人口和外来人口。”

女人叫霞婶,见雁洄穿了瑶服,阿戊也穿着得体,信了几分,“这家没人了。”

“没人了?我看门廊还挂着未风干的牛蹄。”

“老阿婆一周前才去世,有个儿子,办完丧事就出门打工了。”

“那你家中近期有来人吗?”

“没有没有,老伴和儿子新妇都在县里打工,年节回来。”

“哦。”雁洄在思索还能用什么理由问,这时起了大风。

看着要下雨了,霞婶嘟囔:“得把来善家的窗子关关……”

说着,麻利地把吊楼底下柴垛堆进去点。

雁洄看阿戊一眼,阿戊立马领会,去帮忙搬。

男人力气足,长臂几下一拢,就给拾整好。

霞婶的眉眼增了几分和善,跟阿戊道谢。

雁洄笑容无害,“阿婶,我住镇上,很少见这种吊楼,可以去看看吗?”

霞婶犹豫了会,反正都要进去关窗,于是点头,“如果你们不觉忌讳的话,那就跟我来。”

“生老病死,没什么好忌讳的。”

霞婶边踩上木梯,边说:“大姑娘,你不懂麻风病的厉害哩。”

“麻风病?”

“嗯,这家前头还有个大儿子,二十年前生麻风被大队拉走隔离,就没再回来了。”

雁洄说:“那么久了,病毒早消失了吧。”

移了牛蹄的位置,霞婶开了门锁,推门就见一架老式织布机,木梭半插在密密的麻线上。

看得出来老人走得匆忙,因为机子还匝着半截红白相间的布。

“阿婆生前织布的手艺好,花纹也精巧,十里八寨也找不到同样的。自从家里有个生麻风的儿子,就没人敢买她的布,她只能低价卖给倒货的人。唉,人言可怖啊!”

门开着,风灌进吊楼,呜咽似的响。

听着这声,霞婶心里惴惴,“大姑娘,你们看完了吧,我要把门锁了。”

“哦,好的。”雁洄走到门口,阿戊站织布机前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戊,走了。”

“……嗯。”

着急关完所有的窗,霞婶的脚步踏在木楼,咚咚咚地急促。

天又暗些,风中有了潮湿的味道。

霞婶远离吊楼后,心惊地回望,后悔道:“早知道不接来善的钥匙,怪渗人的……”

雁洄安抚她,“只是下雨啊。”

霞婶一脸你不懂的表情,神秘地说:“阿婆死前的那几天晚上,我就在她窗前见到黑影在晃,我吓得不敢看,可还是被黑影转过来的脸惊到了!那脸哟,没有五官,惨白惨白的!那晚,山上麂子叫得可怕,我就想这是不是老一辈人常说的:命到时候了,下面索魂来啦!”

雁洄听罢,作状抱住阿戊手臂,害怕的样子。

阿戊眨眨眼,直愣愣地杵着。

见有人信,霞婶说得更起劲,“第二天我跟村里人说,他们都不信,还说我老花了。但是……最近他们也都亲眼见到,就在办葬礼那几个晚上,守夜的人当时吓得把半个村寨的人喊醒了,之后轮班守夜的人,也都看到了。”

天不好,劳作的人都赶回家,有人路过就问:“霞婶,你家来客人啊!”

“不是来我家,是大队下来的。”

那人听不懂,笑笑走过去了。

雁洄打算跟阿戊回去,正要道别,又听得个男人的声音,和霞婶话家常。

“从山,你家大楼房盖好没?”

“什么大楼房啊,里头就三间房而已,你别总这样取笑我哩……”

声音熟悉,雁洄看向叫从山的男人,那人察觉到视线,也回看过来。

从山的脸立现出慌色,看看身后,又看看雁洄,也不聊天了,急匆匆地掉头就跑。

霞婶啐声,“有两个钱了,眼界高了,真没礼貌。”

雁洄问霞婶,“什么楼房啊?”

霞婶一指,“那呢。”

吊楼掩着的后面,半边红砖墙露出来,新盖的,还挺有钱。

告别后,雁洄踏上回程。

在远处看着雁洄两人的身影消失后,从山心有余悸。

那种害怕不单来源于钓尸的压迫,和心里的秘密,是那个身高体壮的男人,那个男人的存在,令他有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从山不得不舔着脸去跟霞婶套近乎,霞婶三两句就给倒尽。

从山当即跳脚,“他们都没携带纸笔,哪里像登记的!我看你是缺心眼!”

霞婶直怔怔的,反应过来把从山骂走了。

还没到半道,雨就掉下来。

打着处处树木草叶,噼里啪啦又淅淅沥沥的。

雁洄拉着阿戊躲一丛树蕨下,挡了不少雨。

抖掉身上雨水,擦干脸,头发湿湿地贴在脸边,雁洄抬手捋开。侧边的风吹过,她冷不丁打了喷嚏。

阿戊说“等我一下”,突然跑出去,雁洄喊也喊不回。几分钟后,他抱住一捆湿树枝回来,二话不说开始架树枝。

雁洄就在一旁看着,很快,树枝一根架一根,一个棚子初现雏形。铺上更多树叶,头顶所有的雨都隔挡了,背面也用较密的枝条遮挡,就剩了侧面。

风没有那么大,雨也淋不到了,雁洄觉得可以了,但阿戊还想再跑出去。

“够了!”雁洄拉住阿戊的手,几滴雨连砸他脸上,他似乎怔了怔,才乖乖躲回树棚。

阿戊的衣服几乎湿透,他着手解上衣扣。一颗两颗,胸膛袒露,肌肉线条若隐若现。

这时,雁洄转移了视线。

有雨山戴帽。

峰林上面的云还没散,这雨得下到几时?

又不是没见过,也不知怎地,雁洄此时感觉很逼仄。不管是空间,还是呼吸的余地。

也许荒山野岭的,人容易起杂念。

身旁好像没动静了,雁洄侧眸看,瞬间又瞪直眼睛,看峰看云。

原来阿戊脱上衣是为挂起来挡风,但赤身裸膊的,白花花、明晃晃全叫她看了去。特别是他蹲着时,手肘撑膝,肩背至手臂的线条,像蜿蜒过一滴欲语还休的雨。

那滴雨又从胸膛滑落,洇进裤腰里……

罪过罪过!!雁洄默念清净经,斥欲念横陈。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默念到这里,阿戊突然起身。雁洄企图身心不动,眼瞳却从右边转到左边。

“雁洄,你过去点。”

“啊?……哦!”雁洄摸摸发凉的鼻子,往右侧腾了两步。

哈秋~又一个喷嚏。

阿戊蹲下,彻底将风挡个严严实实。

暖和多了,雁洄心也静了。

归根究底,环境因素。

天地间只剩雨打潇潇的声音,时间也被细数得分明。

阿戊蓦然说:“其实你不用冒着雨,被困在这里受冻。”

“可已经淋过雨了。”雁洄听得清楚,也明白话里的踌躇。

“那些议论不管针对谁,只要将我交出去,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你说过:我没有杀人。”

“但我确是怪物。你知道的。”

夏天那么率性的雨,怎么有悲凉之意。

雁洄说:“阿戊,我们只是暂被困住,那些流言,其后的恶意,困不住我们一辈子。”

阿戊微低头,不作声。

雁洄仰头,望峰林的云渐散。

“你没做,为什么要背着这个论断一辈子?人生才不是活在他人口中,你我的路,要自己走下去,光明正大地走下去。”

像这样翻山越岭,划破皮肤,衣不蔽体地,去证明他没罪吗?

但如果,他有罪呢。

阿戊没再开口。

雨停了。

回家洗过热水澡,雁洄还烤火取暖,骨头缝里那股针刺的寒意,才慢慢平息下去。

半下午的时候,雨又落起来。

没客人没生意,雁洄打算提早关铺。

“诶诶!雁洄,等等……”

听到声音,雁洄探头出去看,就见青苗举了把嫩青色的伞,挺着腰急急地走来。

“慢点!慢点……”雁洄是比她还更急,毕竟她现在摔不得。

青苗跨进渔具铺,收伞,弯腰将伞放门外。

雁洄拿了干净的布巾,倒了热茶,想想又犹豫。

青苗都接了,擦干手,又毫不在意地喝了茶水,还调皮地眨眼睛,“外面都见不着人,我公婆也不知我来了这里。”

雁洄噗嗤一笑,搬来凳子,和她坐一道,看外面与雾糅合了的地苏河。

“雁洄,我相信你,他们说的话都不对。”

“你还是第一个说相信我的。”

“是吗?”青苗笑起来,“那我可真荣幸。”

“那给你颁个奖?”

“什么奖?”

“大好人奖。”

“去你的!”

……

两个女生胡言乱语地乐了会。

青苗说:“我可能见过那个怪物,大约祝著节前一月,那晚我在家准备关院子门,就从门缝里窥到了这个白面黑影,吓得我砰一声关上门。后面我公公出来问怎么了,让我回屋别出来,他去看看。”

“那后来呢?”

“后来再没见到了,问我公公,他说是我眼花看错了。”

雁洄没再问,“可能是你看错了。”

“看不看错,又怎样?”青苗抚摸腹部,说,“外面的婶子常说你无亲无靠,惹人哀怜,但她们眼中的惶然骗不了人。相反地,我觉得你很明确,很自得,眼睛里带着通透,那是我所没有的。”

“雁洄,即使你做什么,我都觉得是你应该要这么做的。上次要不是你去救人,植龙就要下水了,虽然他水性不错,但我还是会担心。啊,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还挺好的。”

雁洄双手捧脸,露牙笑,“夸出花来了。”

青苗嘿嘿笑两声,有点害臊,“你就听听,孕妇很多愁善感的,话也多。”

雁洄看着青苗,说:“你们夫妻感情很好啊。”

“怎么说呢,毕竟是相亲结婚,我们之间没有太强烈的感情。不过,日子本来就是平淡、踏实地过的。他待我温和,事事宽容,但他也总是很忙,很晚才回家,也不愿意别人多问。那天陪我去九顿,也还是我阿弟想看那个水轮汞,他碰巧休息才带我们去的。”青苗瞄了眼雁洄,难为情道,“你看,我又多话了。”

雁洄摇头,“我愿意听。”

青苗笑笑,低眸间哀愁一瞬即逝。

雨下小的时候,雁洄去送青苗。

离农家还差着距离,雁洄就不再往前去了。

青苗到家后,看到杂物房门窗闭着,好像有人在里面低声讲话。

农婶听到关门声,从厨房出来,问青苗去哪了。

青苗回答:“就在门口走了几步。”

农婶让她别乱跑,身子重了是其次,那怪物还没抓到呢。

青苗乖巧地点头,指杂物房,问:“谁在里面?”

农婶看了眼杂物房,走过来扶青苗进屋,“是你家公和植龙,在说公社的事,你饿不饿?我蒸个鸡蛋给你吃……”

杂物房在院子南面,阳光充足,农伯腿脚不好后就搬进来住了。

住了五年。

也许因为地基比正屋低些,农植龙觉得这个房间有点凉,即使晴天也如此。

“雁洄平时跟青苗有来往吗?”

“有来往,但不多。毕竟同一个村子,住得也不远。”

“嗯,少跟青苗说公社的事。”

“我知道。”

下雨天最折磨,农伯扶桌在床边坐下,忍痛揉着左脚。

农植龙拉抽屉拿药酒,在掌心搓热,蹲下拉起农伯的裤腿,在畸形的左胫骨处推揉。

“阿巴,那天我给公安带路,听到雁洄去过桂市。”

农伯斜靠在床头,闭眼假寐,“县医院都有乡长的人,原来她跑望峻那里去了,怪不得能发现药单的问题。”

“雁家到底做了什么,甚至令乡长和……”农植龙顿了顿,“他们忌惮?”

农伯慢声道:“这些事,还不到你接手的时候。”

“是。”掌心火烫,农植龙换了个手继续揉。

过了会,农伯觉得身体松快多了,让农植龙起来。

“派出所开始查雁洄了吗?”

“是的。”

付所长是个轴脑瓜,乡长的手伸不进去,可能是那个人在背后玩的乐趣。农伯沉吟道:“近期乡长让你做什么,就先应下,回来告诉我。如果不合适,我们再想个办法推脱。”

“我知道了。”

“明天你跟公安同志透露下,雁洄家里的男人到地苏也有段时间了,既然是外乡人,正常都要查下证件。还有,雁洄在九顿救的是蒲方升的孩子,是吗?”

农植龙应“是”。

农伯撑着床沿起身,走去推开半扇窗。

雨丝被风吹斜,影影绰绰的青山和房屋。

“既然雁洄和青苗相熟,我们也该送她点见面礼。”

农植龙投去视线,从杂物房的窗户,依稀能看到雁家的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