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前方已经完全没路的砂岩峭壁下,她把皮卡停住,我们下了车。
“我们要从这里步行过去了。通常可以开车从响尾蛇路绕过去,但现在那里在灭火。”
峭壁的背风处立着一块棕色的木牌,上写着“福克纳小径”。这条小路尘土飞扬,是用推土机从悬崖边推出来的一条路。布罗德赫斯特太太走到我前面,解释说这块地是她父亲送给林业局的,这才有了这条小路。她似乎想尽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
跟在她身后的我一路吃着她扬起来的灰尘,直至看到下面峡谷中最高那棵梧桐树的树顶。一轮白昼的月亮挂在峭壁上,我们继续朝那个方向爬。爬到山顶时,我已经浑身湿透了。
距离悬崖边一百码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饱经风霜的红木屋,屋子后面有一片树林。有的树已经熏黑了,烧坏了,大火在林中烧出一条不规则的狭长的小路。木屋有一部分是红色的,仿佛上面溅了血。
过了树林是大火光顾过的黑色山坡。山坡向一条路倾斜,继续向上朝着起火的山脊延伸,似乎斜穿过山的表面。远处的火苗发出炮火般嘟噼噼啪啪的响声,穿过黑压压骑兵一般茂密的灌木丛。
山脊上的那条路位于我们和中心火场之间。东边的小山丘伸展出一块台地,道路曲曲弯弯向下延伸,像是规模不大的教学楼群。在这些房子和大火中间的山上,推土机来来回回,在灌木丛中辟出一条防火道。
道路被大卡车和重型设备堵死了。等待观望的人围成一圈,瞧他们那个架势,好像只要表现得谦虚谨慎一点就能让大火像没人要的神灵那样在山上自生自灭。
靠近木屋时,我和布罗德赫斯特太太发现空撒的红色灭火剂落在墙上和屋顶上。其余的墙壁和百叶窗已经被风吹日晒成灰色。
门开着,钥匙挂在耶尔锁上。布罗德赫斯特太太脚步迟缓,似乎害怕看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然而,偌大的乡村风格的客厅里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东西。石头壁炉里的灰是冷的,也许已经冷了许多年。几件蒙着帆布的老式家具闲立着,犹如没有形状的过去的影像。
布罗德赫斯特太太重重地坐在一把蒙着帆布的扶手椅上。一团灰从她身边升起。她咳嗽了几声,换了个腔调,惭愧地低声说:
“恐怕是我走得太快了。”
我去厨房给她取水。碗柜里有杯子,但当我去拧水槽中的水龙头时,发现没有水。煤气灶也没连着。
我顺便去其他房间看了看:楼下有两间卧室,爬上陡峭的木梯就到了可以睡人的阁楼。阁楼被屋顶窗照亮,里面摆着三张床,床上都蒙着帆布。其中一张床上的帆布皱皱巴巴。我掀掉盖在上面的帆布,下面是一张厚厚的灰毯子,毯子上有一片不久前留下的,但已不新鲜的血污。
我下楼回到大客厅。布罗德赫斯特太太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轻轻打着鼾,此刻的她肌肤光滑面容宁和。
我听见一架飞机低空飞过山顶的轰鸣声。我从后门出去,正好看见红色的痕迹落在火上。飞机越来越小,轰鸣声也逐渐减弱。
一只母鹿和一只小鹿从山坡上下来,沿着干涸的溪谷向树林走去。它们看见了我,然后摇摇摆摆跨过一根倒下的木头走进树林。
木屋后面,一条被洪水冲毁杂草丛生的石子路迂回曲折地伸向山路。我在通往树林的杂草丛中发现了通往一间小马厩的车辙。车辙很新,但只有一条。
我沿着车辙来到马厩,然后向里面张望。一辆车顶放下来的黑色敞篷车停在里面,好像是斯坦利那辆车。我在仪表板隔间里找到了行驶证。确实是斯坦利的车。
我“砰”的一声关上敞篷车的车门。一个听似回声或回应的动静从树林的方向传过来。也许是树枝折断的响动。我走出马厩,向部分烧毁的树林进发。我的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树林中轻轻的风的叹息。
接着,更远处传来一个动静,我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听起来像是拍打翅膀的呼呼声。我感觉脸上吹来一阵热风,于是抬起眼向山坡上望去。
悬挂在大火上的烟墙向山外倾斜。烟雾下的火烧得更旺了,而且改变了方向。火焰的先驱顺着山坡向左边蔓延,救火员沿山路堵截它们。
风向变了。我听见风在树叶间发出沙沙的响声——就是这个声音在西洛杉矶的那个清晨把我吵醒的。还有人声——人在树林间走动的声响。
“斯坦利?”我说。
一个穿蓝衣服戴红色安全帽的男人从一棵很脏的梧桐树后面走出来。这是个壮汉,走起路来脚步既笨重又轻盈。
“你在找人?”他很冷静,说起话来好像有所保留。
“找几个人。”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他愉快地说。
他粗壮的胳膊和大腿从工作服里鼓出来。他的脸是湿的,鞋上沾了土。他摘掉安全帽,用一块大手绢擦着脸和额头。他头发灰白,剪得很短,就像炮弹上的锈垢。
我向他走去,走进梧桐树枯瘦的影子里。烟灰色的月亮暂停在树梢,被黑色的小树枝切割成好几块。这个彪形大汉如魔术师一般迅速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塞给我。
“抽烟吗?”
“不抽,谢谢。我不抽烟。”
“你的意思是不抽香烟?”
“戒了。”
“那雪茄呢?”
“从来没喜欢过。”我说,“你是在做问卷调查吗?”
“也可以这么说。”他笑得很灿烂,露出几颗金牙,“小雪茄呢?有些不抽烟的人抽这个。”
“我注意到了。”
“你要找的人里有抽小雪茄的吗?”
“没有。”说完我忽然想起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抽小雪茄,“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原因,就是好奇。”他朝山坡那边扫了一眼,“火势扩大了。我不喜欢这种风,给人圣塔安娜风的感觉。”
“今天一早风是向南吹的。”
“听说是。你是从洛杉矶来的?”
“对。”他似乎有的是时间,但我已经厌倦了打哈哈,“我叫阿彻,是有执照的私家侦探,布罗德赫斯特家雇了我。”
“我正纳闷呢。我看见你从马厩里走出来。”
“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的车停在那里。”
“我知道。”他说,“你要找的人里有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吗?”
“对,有他。”
“你的执照呢?”
我把执照的复印件拿给他看。
“嗯,我也许能帮你。”
他突然转过身,沿着一条有车辙的小路走进树林里。我跟在他身后。脚下的树叶很干,踩上去就像踩了脆玉米片。
我们来到林间的一块空地上。大梧桐树已经有一部分烧焦了。烟依旧从烧黑的树干和树下的灌木丛中向外冒。
空地中央的地上有一个直径约为三四英尺的洞。一堆土和石头旁边戳着一把铁锹。土堆那边的地上放着一把镐。锋利的镐尖似乎在暗红色的油漆里蘸过似的。我很不情愿地朝洞里看去。
浅浅的洞穴里躺着一具男性的尸体,他脸朝上如胎儿般蜷缩在那里。我认出了那件薄荷绿色的条纹衬衫,穿成这样埋在地里倒是挺喜庆的。尽管他张开的嘴里吸进了土,眼睛上也沾了土,我还是能认出这就是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我说出了他的名字。
壮汉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信息。“他来在这儿干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块地属于他家的农场。你还没跟我解释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是林业局的。我叫乔·凯尔西,正在调查火灾原因。而且,”他故意补充道,“我想我已经查出来了。火是从这附近突然烧起来的。我找到了这个,就在这里。”他指着插在烧焦的地上的一个黄色的塑料标志,那个东西离我们站的位置有几英尺远。接着,他又向我出示了一个小小的铝制证据箱,他“啪”的一声打开箱子,箱子里装了一支烧到一半的小雪茄。
“布罗德赫斯特抽这个吗?”
“今天上午我见他抽过。你也许还能在他的衣服里找到烟盒。”
“是啊,但是在法医来之前我不想动他。不过,看样子不得不这么做了。”
他眯着眼睛向山上着火的地方看。火在树木间猛烈地燃烧,犹如无家可归的夕阳。尽管有消防车和推土机,救火员黑色的剪影仍然显得那么渺小徒劳。左边的火已经溢过山脊沿山坡泼下,仿佛发烟硫酸正在吞吃干燥的灌木。烟在火前面穿过城市向大海的方向吹去。
凯尔西抓起铁锹开始往洞里填土,他一边干活一边说话。
“我不想把一个人埋两次,但总比把他烤了强。火要回到这边来了。”
“你发现他的时候就是埋着的?”
“对。但不管埋他的人是谁,掩盖的活计做得不到家。我发现了铁锹和沾有血迹的镐头,填了土的洞,附近还有松土。我就开始挖。我也不知道会发现什么。不过我感觉是一个脑袋被打开花的死人。”
凯尔西动作飞快。土盖住了斯坦利的条纹衬衫和那张仰面朝上受到侮辱的脸。凯尔西扭头对我说:“你刚才说你要找几个人。其他人是谁?”
“其中一个是死者的儿子。还有一个是和他在一起的金发女孩。。”
“知道了。你能描述一下她的模样吗?”
“蓝眼睛,五英尺六英寸高,一百一十五磅,年龄大约是十八岁。布罗德赫斯特的遗孀可以告诉你更多的情况。她在布罗德赫斯特太太家。”
“你的车在哪儿?我是坐消防车来的。”
我告诉他我是坐斯坦利母亲的皮卡来的,她在木屋里。凯尔西放下手里的活。他的脸上淌着汗,面露不解之色。
“她在那儿干什么?”
“休息。”
“我们得去打断她。”
在小树林那头,没有着火的灌木丛里,火苗几乎蹿到树那么高。空气向外喷射,犹如从动物口中呼出的热气。
我们从那里跑开,凯尔西扛着铁锹,我扛着那个带血的镐头。来到木屋前,镐头突然变得很沉,我把它放下,进去之前敲了几下门。
布罗德赫斯特太太惊坐起来。她的脸蛋粉扑扑的,睡意仍旧附着在她的眼睛上,模糊了她的声音。
“我肯定是打了个盹,请原谅,不过,我做了一个最美的梦。我——我们是在这里度的蜜月,你知道吗,就是在这个木屋里。当时外面在打仗,那是战争初期,不可能出去旅游。我梦到我在度蜜月,什么坏事都没发生过。”
她用半梦半醒的眼睛盯着我的脸,看到祸事再度发生的征兆——我隐藏不了。接着,她看见凯尔西手里拿着一把铁锹。他像个掘墓的巨人一般挡住了门口的光。
布罗德赫斯特太太那精明、冷静、紧张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噌”地一下站起来,几乎失去了平衡。
“凯尔西先生?你是不是凯尔西先生?出了什么事?”
“我们找到您的儿子了,夫人。”
“他在哪儿?我想和他说话。”
凯尔西十分尴尬地说:“恐怕不可能了,夫人。”
“为什么?他去哪儿了?”
凯尔西递给我一个恳求的眼神。布罗德赫斯特太太朝他走去。
“你拿铁锹干什么?那不是我的铁锹吗?”
“我不知道是您的,夫人。”
她把铁锹从他手里夺过来。“肯定是我的。这是我去年春天买的,买给自己用的。你从哪儿拿到的,我的园丁那里?”
“我在那边的树丛里发现的。”凯尔西指了一下那个方向。
“怎么会在那儿?”
凯尔西的嘴张开又闭上。他不愿或者害怕告诉她斯坦利已经死了。我向她那边走了几步,告诉她她的儿子遇害了,凶器很可能是一把镐头。
我走出门,给她看那把镐头。“这个东西也是您的吗?”
她麻木地看着它。“是,我想是的。”
她的声音微弱单调,几乎是在耳语。接着,她转过身朝正在燃烧的树林跑去,穿着高跟马靴的她一路跌跌撞撞。凯尔西跑过去追她,笨重而又迅速的像头狗熊。他搂住她的腰,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转过身让她远离火。
她边踢边喊:“放开我。我要我的儿子!”
“他在地洞里,夫人。现在不能去,谁也不能去。火不会烧到他,地下是安全的。”
她在他怀里扭动,打他的脸。他把她放下来。她倒在褐色的杂草丛中,一边捶打地面,一边哭喊着要她的儿子。
我在她身边跪下来,说服她站起来,和我们一起走。我们在小径上排成一列纵队,由凯尔西在前面带路,布罗德赫斯特太太夹在我们俩中间,我紧跟在她后面,以免她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比如从悬崖上跳下去。她耷拉着脑袋,唯命是从地向前走,就像被两个警察押解的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