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湾位于下了一号高速公路的一条蜿蜒县道的尽头。在岸边向北升起的风蚀沙丘上,云彩如撕裂的三角旗向内陆的方向飘动。看样子暴风雨即将来临。
州立公园门口的售货亭已经关门,里面空无一人。我把车开到可以俯瞰大海的停车场。三百英尺远的地方浪花拍岸,那条白色的单桅帆船就停在旁边。更远处,一群鹈鹕盘旋了一会儿后把头扎进水里捕鱼。
三个人在岸边注视着“阿里阿德涅”。他们不是我要找的那三个人。其中一个是穿州立公园工作服的男子。他旁边,但和他不是一起的还有两个头发被太阳晒褪了色的男孩靠在冲浪板上。
我从后备厢里取出双筒望远镜,把焦点对准那条帆船。桅杆已经折断,帆缆如破网一般挂在船边。船体也好像折断了,船里积了很多水。一排长长的巨浪将它托起时,它无精打采地立起来,而后笨拙地落到一边。我似乎感同身受般呼吸困难。
我沿着一半被沙子漫过的木质人行道向海边走去。那个州立公园的工作人员转过身面向我,我问他那几个年轻人是否得救了。
“是的,先生。他们都上岸了。”
“三个人都上岸了?”
“是的,先生。这两个男孩帮了大忙。”
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看到了那两个冲浪的小伙子。他们回应我的是谨慎骄傲的眼神,似乎不相信任何成年人的赞许。
“他们没事。”大一点的男孩说。他们表情严肃地同时点头。
“现在他们在哪儿?”
他耸了耸灵活的肩膀。“有个人开着旅行车把他们接走了。”
“什么样的旅行车?”
他指了一下那个公园的工作人员。“你问他。”
我转过身面对那个长得像某人女婿的人。他不自在地回答:“是一辆蓝色的雪佛兰旅行车,新款的。我没记下车牌号。我也没理由这么做。当时我不知道他们是逃犯。”
“那个小男孩不是逃犯。他可能是绑架案的受害者。”
“他的表现不像。”
“他什么表现?”
“他吓坏了。但不是特别怕他们。他跟他们一起走,没有任何问题。”
“他们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带到旅行车上去了。”
“我知道。开车的人是谁?”
“一个戴宽边帽的胖女人。”
“她怎么知道他们在这儿?”
“我让那个金发女孩用了我的电话。我不可能知道他们——”
“你能查到那个号码吗?”
“不知道怎么查,除非是长途电话。不过,我可以试试。”
他脚步沉重地向人行道走去,一边保护着自己的脸不被吹起来的沙子伤着。我跟着他来到门口的电话亭,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外边等。他摇着头走出来,摊开双手。
“他们好像没有那个电话的记录。”
“你和警察谈过了?”
“他们来过又走了。治安队长是从石油城赶过来的。等他到这儿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坐旅行车走了。”
我又走回骚动的海边,再次长久地凝望“阿里阿德涅”。它笨拙地起起落落,好似被油污搞得很无助的海鸟。当我的目光从它们身上移开时,我发现那两个冲浪手中年龄稍大的那个正悄悄从我的身后跟上来。
“我不希望看到船只出事。这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到底出了什么事?”
“发动机突然失灵了,”他说,“扬帆起航前,突然吹来一阵风,船搁浅了。桅杆掉进水里。这是我和我弟弟亲眼看见的。我们踩着冲浪板过去,把他们救了上了岸。”
“有人受伤吗?”
“那个男人受伤了。帆缆掉下来的时候伤了他的胳膊。”
“那个小男孩呢?”
“他没事。他感冒了,我弟弟把自己的毯子给了他。那个可怜的小家伙不停地发抖——我说的是真的。”这个男孩自己也冷得发抖,但仍然保持着坚忍的表情,就像一个原始社会的青年要忍受成人礼。
“他们离开这儿以后去哪儿了?”
他又向我投来谨慎的一瞥。“你是密探,还是什么?”
“我是私人侦探。我要把那个男孩带回去。”
“那个留络腮胡的大男孩?”
“那个小的。”
“你说这是一起绑架案,这是真的吗?”
“是。”
“他们不是兄妹吗?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们还说什么了?”
“那个留络腮胡的说你们——说他们跟着他是为了注射毒品,是这样吗?”
“不是。我想把男孩带回去。他的父亲昨天被杀了。”
“被那个留胡子的人?”
“有可能。我不知道。”
男孩去和他弟弟说了几句话,然后又朝我这边走,我在半路上遇到了他。
“有什么秘密吗?”
“我就是问了一下我弟弟。那个女孩告诉他可以去石油城拿他的毯子。她说,她会把毯子留在丝兰树汽车旅馆的办公室里。”
我开车向石油城进发,一路上穿过布满油泵和井架的牧场。更远处的地平线上矗立着范登堡空军基地的火箭发射台。石油城是个突然发展起来的小镇。短时间内开发出来的住宅楼看上去一模一样,犹如冻结的冰川,绵延数英里,溢出了城镇的边界。
十五年前拍完明信片上的那张照片以后,丝兰树汽车旅馆的规模扩大了许多。如今它占据城南一个小街区的三个角,第四个角上立着一个会议中心。旅馆的入口移动着一行字——“牛排、龙虾,连续不断的娱乐表演”。当我把车停在办公室门口时,犹如垂死的边境城市发出的哀号一般的西部音乐从里面传出来。
站在柜台后面的女人打扮得像个假牛仔,她穿了一件颜色鲜亮的条纹衬衫,戴了一顶西部牛仔帽,腰上系了一条人造革的腰带。她有着高大的身体,仿佛它也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似的,即使经过这多年的锻炼。
“有人把毯子放在你这儿吗?”我说,“一条湿毯子?”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她看了我一眼。“你不是那个借给苏珊毯子的人。”
“我没说我是。苏珊在吗?”
“不在。他们又走了。”她不说话了,只见她的两片嘴唇分开,似乎被突然的怀疑搞得不知所措。“不过,我不该谈这件事。”
“谁告诉你的?”
“克兰戴尔先生。”
“莱斯特·克兰戴尔?”
“是的,先生。他是这里的老板。”
“他在哪儿?我想和他谈谈。”
“谈什么?”
“他女儿。我是侦探,私家侦探。昨天我去了他在太平洋帕利萨德的家,他和我在合作。”
“他不在这儿。”
“你说他下命令不准你多说话。”
“那是在电话里。我们是在电话里说的。”
“什么时候?”
“两个小时以前。苏珊刚从沙丘湾给我打完电话,克兰戴尔先生就告诉我把她留在这里等他过来。可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刚一转身,那三个人就呼啦啦上了旅行车走了。”
“朝哪个方向走了?”
“旧金山。”她像搭便车那样把拇指翘向那边。
我从她那里拿到了那辆旅行车的车牌号。“你报警了吗?”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她父亲的车。反正,克兰戴尔先生告诉我不要让警方介入。”
“克兰戴尔先生什么时候来?”
“随时。”看样子她并不盼望见到他,“如果你的话对他有用。帮我一个忙,好吗?告诉他我已经尽力了,但她还是从我身边溜走了。”
“好的。你叫什么名字?我是卢·阿彻。”
“乔伊·罗林斯。”听她的口气像是在重复一个老笑话,“我要认真考虑一下把我的名字改成索罗。”
“不要这样。我可以给你买杯酒吗?”
“对不起,我不能离开柜台。不过,谢谢你的好意。”她的笑容在脸上渐渐消失,“话又说回来了,苏珊是怎么回事?过去她可是个和善安静的小姑娘,甚至有点太安静了。”
“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她了。她在逃亡。”
“那她为什么给这里打电话?”
“也许是需要交通工具。她从海边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说了什么?”
“她说出海的时候帆船失事了,她和她的朋友们浑身湿透了。她不让我给她父亲打电话,但我肯定得打——他专门下过一道命令。我把他们带回来,给他们换上了干衣服,让他们吃了口饭——”
“他们从哪儿弄来的干衣服?”
“从老板的套房里。我给他们开的门。我以为他们会留下来——实际上,那个留胡子的男孩让我给他找个大夫看胳膊。他的胳膊好像断了,耷拉着,你知道吗?但很快他就变卦了,说要先去看他的母亲。我问他他母亲在哪儿,他没有回答我。”
“那个小男孩的衣服呢?”
“我也有个儿子,我把我儿子的衣服找来给他穿上了。”
“他说什么了没有?”
“他好像没说话。”她思考了片刻,“不,我没听见他说什么。”
“他哭过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他没哭。”
“他吃东西了吗?”
“我让他喝了汤,吃了几口汉堡包。但大部分时间他像个小雕像一样坐在那里。”她沉默了,接着,她似乎很随意地说,“你看见沙丘湾的鹈鹕了吗?它们不能下小崽儿了,你知道吗?中了DDT毒,蛋下出来就会碎掉。”
我告诉她我知道鹈鹕的事。“那苏珊呢?她说话了吗?”
“话很少。不知道那个女孩是怎么了,像是变了一个人。”
“有什么变化?”
“苏珊和我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在他们搬到南方去之前。至少我这么认为。”
“他们搬走多久了?”
“两年了吧。莱斯特·克兰戴尔先生在太平洋城新开了一个汽车旅馆,他把工作重心放在洛杉矶。至少这是他给出的理由。”
“有其他的理由吗?”
这个女人抛给我一个戏弄的眼神,既友好,又带着猜疑。“你在追问我,是不是?我说得太多了。但我不愿看到苏珊这么无所顾忌。她过去真是个好女孩,我说的是真话。虽然她和她父亲一样刚愎自用,但心地很善良。”
她陷入沉思中,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她低头神游,仿佛怀里抱着个孩子。我提示她。
“是什么改变了她?”
“看样子她很绝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做了个鬼脸,“其实我知道为什么,真的。他们全家搬到洛杉矶是为了给她提供更好的条件——社会优势之类的。这是她母亲的主意,真的——她一直对洛杉矶很着迷。结果却无论对苏珊还是他们都不好。当然了,他们认为不快乐都是苏珊自己造成的,她也没什么人可以求助。她是个非常孤独的女孩,这么做等于谋杀。”
谋杀这个词令人生畏,不过,我找到了一线希望。“她向你求助了。”
“但她马上转身又走了。”
“你很关心苏珊。”
“是的。我没有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