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的父母在那座有双塔的房子前面等她。苏珊下了车,向他们走去,拖着腿,低着头。她的母亲一边唤着她的乳名,一边把她揽在怀里。温暖的重聚场面让我对她们都有了一线希望。
莱斯特·克兰戴尔像个外人一样站在一旁,和她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他迈着不确定的步伐向我走来,眼中闪烁着不确定的光,似乎他身下的世界移走了,而我就是那个让世界转动起来的人。
“你的伙计,”他指了一下那座房子,我想他说的是威利,“你的伙计告诉我是你说服她从桥上下来的。非常感谢。”
“我很高兴能及时赶上。你为什么不去跟她说点什么,克兰戴尔先生?”
他偷偷瞄了她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告诉她你很高兴她没自杀。”
他摇了摇头,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我不想美化这件事。她肯定是装的。”
“她不是装的。过去这四天她自杀过两次。除非你给她提供适当的医疗帮助,否则把她带回家也不安全。”
他转身看着那两个女人,她们正穿过门廊向屋里走去。“苏珊没受伤吧?”
“她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受到了伤害。有人给了她毒品,还强奸了她。她目睹了至少一起凶杀案,也可能是两起。你不要盼望她在没有精神专家帮助的情况下自己处理这种事。”
“是谁强奸的她,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阿尔伯特·斯威特纳。”
克兰戴尔不说话了。我能感觉到他变老的身体正在积聚力量。“我要杀了那个王八蛋。”
“他已经死了,也许你知道。”
“我不知道。”
“这几天你没见过他吗?”
“这辈子我只见过他一次。那还是在十八年前,他因为偷了我的车被送进普雷斯顿。审判他的时候,我作为证人出过庭。”
“可是,我听说他从普雷斯顿出来的那个夏天去过丝兰树汽车旅馆。你不记得了吗?”
“好吧。我见过他两次。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否则你就不会提起来了。他试图破坏了我们的婚姻。在普雷斯顿的那三年他可能一直琢磨怎么办。他说他是苏珊的父亲,他还想通过法律手段把我的女儿夺走。我揍了他一顿。”他用右拳猛击左手心,不止一次。“我也打了玛蒂。她带着苏珊离开了我。我不怪她。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回家。”
“她是和阿尔伯特·斯威特纳一起走的?”
“不知道。她从来没告诉过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她和苏珊了。我的生活几乎崩溃了,现在是真的崩溃了。”
“你可以让生活恢复原状,而且只有你能做到。”
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明白了,但嘴上还是说:“我不知道,阿彻。我已经老了,再过生日我就六十了。当初我就不该要她们娘俩。”
“你不要她谁要她?”
他的语气很坚决:“很多男人想娶玛蒂。她是个绝代美人。现在也是。”
“毫无疑问。你想过在哪儿过夜吗?”
“开车回‘丝兰树’吧。我已经累得不行了,但玛蒂似乎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
“那明天呢?”
“回帕利萨德。主要是从那儿去医疗中心比较方便。我想带苏珊检查一下身体。”听他的口气好像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就这么办吧,莱斯特。好好照顾她。我刚才说了,她昨天目睹了一起谋杀案,凶手可能想封上她的嘴。”我告诉他我在阿尔·斯威特纳的尸体上发现了假胡子和假发套。
“这么说是斯威特纳杀死了布罗德赫斯特?”
“不管是谁干的,凶手肯定希望我们这么想,但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遇害的时候,我看见斯威特纳在北岭附近转悠。”我迟疑了一下,说,“对了,你那个时候在哪儿?”
“洛杉矶的某个地方,我在找苏珊。”
我没让他出示证据。他可能明白了我在想什么,于是掏出钱包,想塞给我几百块钱。结案前,我不想从他那儿拿任何东西,也不想欠他什么。
“把你的钱收起来。”我说。
“你不喜欢钱吗?”
“事情结束以后我会寄给你一张账单。”
我进了屋。威利·马凯坐在前厅,罗尼坐在他的膝盖上。他正在给小男孩讲一个他认识的老囚犯试图从恶魔岛游上岸的故事。
我在前室找到了玛蒂·克兰戴尔和她的女儿。她们俩并排坐在凸窗前,两个漂亮的金色的脑袋靠在一起。
一个多小时以前,这座破败的大房子安静得像座修道院,而现在却像个家庭服务机构。但愿一切不会在我眼前毁掉。
我决定冒一下险,我的目光和玛蒂·克兰戴尔的目光相遇,我示意她到我这边来。
“怎么了?”她不耐烦地说,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苏珊。“我不想离开她。”
“但你不得不这样。”
她沮丧地看着我。“你的意思是要把她送走?”
“你可以做个决定,暂时的。她的脑子很乱,而且有自杀倾向。”
女人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下来了。“都是花架子,她自己说的。”
“很多最后自杀成功的人也这么说。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不再是花架子,事情真的变得严重起来。任何威胁要自杀的人都必须接受咨询。”
“我给她提供的就是这个。咨询。”
“我说的是专业咨询,带她去看精神科医生。我和你丈夫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明天就带她去医疗中心。但真正负起责任,并把这件事坚持做到底的人应该是你。你去找心理医生谈谈会比较好。”
她好像吓坏了。“难道我是这么糟糕的母亲吗?”
“我没这么说。但我认为你从来没对她说过实话,是不是这样?”
“说什么?”
“你那段不光彩的日子。”
“我不能说。”她语气激烈。
“为什么不能?”
“我羞于启齿。”
“反正,你要让她知道你也是个凡人。”
“我是,”她说,“好吧,我会告诉她。”
“你答应我了?”
“当然。我爱她,你知道。苏珊是我的小女儿。其实她也不小了。”
她转身向她女儿那边走,我拦住了她,把她带到更深的角落里。墙上艾伦的油画犹如回忆得不完美的幻觉。
她说:“你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几句真话。我想知道,十五年前阿尔伯特·斯威特纳来‘丝兰树’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刚扇过她一个巴掌。“这个时候提这种事不太合适了吧。”
“只能在这个时候谈。我知道你离开过你丈夫,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女人噘起嘴巴眯上眼睛。“是莱斯特告诉你的?”
“有一部分是,但他说得不够。他知道你离开了他,带走了苏珊。他知道最后你回来了。但他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发生。我认真考虑了一下,最后改变了主意。反正,这完全是我的私事。”
“如果真的是你私下里干的,可能是你的私事。但其他人也被卷进来了。其中就包括苏珊,她不小了,已经记事了。”
玛蒂·克兰戴尔看了一眼她的女儿,眼神里既有内疚,又有好奇。
女孩说:“你们在说我吗?这可不太好。”
她语气冷淡,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一个被禁止穿越舞台进入现实混乱中的女演员。她母亲朝她摇了摇头,又朝我摇了摇头。
“我不能接受。我也没必要接受。”她说。
“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想帮助苏珊,想让她自己解决问题?”
玛蒂像个淘气的孩子般垂头丧气。“从来没有人帮过我。”
“也许我能帮助你,克兰戴尔太太。阿尔·斯威特纳告诉你丈夫他是苏珊的父亲,但我认为不可能是他。即便是阿尔·斯威特纳这种人也不会强暴自己的女儿。”
“谁告诉你他做过这种事?”
“苏珊告诉我的。”
“我们有必要谈这些吗?”她的目光里充满责备,好像事情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就是真的了。
“如果苏珊可以,我们也可以。”
“你什么时候和她谈的?”
“从大桥来这儿的路上。”
“你没有权利——”
“让权利见鬼去吧。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必须想办法宣泄出来。”
“什么压力?”
“太多死亡。”我说,“太多回忆。”
她的眼睛像镜片一样放大,似乎想捕捉往事中黯淡的光亮。但我只能在她的瞳孔中看见我头部的微小投影,两个。
“苏珊都跟你说什么了?”她说。
“说得不多。其实,她什么都不打算告诉我,但回忆自己涌出来了。一九五五年那个夏天的晚上她是不是和你一起去过山屋?”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晚上。”
“里奥·布罗德赫斯特被打死的那个晚上。”
低垂的眼帘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身体轻轻摇晃了一下,似乎开枪的记忆伤害了她。我扶住她,鲜活的肉体的温度传到我手上。
“苏珊还记得这事?怎么可能呢?她才三岁。”
“她记得很多事。太多事。布罗德赫斯特是被人杀死了吗?”
“不知道。我逃走了,把他留在木屋里。我喝醉了,车怎么也启动不了。但是第二天早上车不见了,人也不见了。”
“什么样的车?”
“保时捷。一辆小小的红色保时捷。开不了车,我就自己跑了。我完全把苏珊忘了。我连自己去了哪儿都不记得了。”她甩开我的手,好像我的手上携带了那天晚上的细菌。“苏珊出了什么事?”
“你没回去找她吗?”
“我是第二天早上回去的,发现她在阁楼里睡觉。如果她在阁楼里睡着了怎么可能记得开枪的事?”
“事发的时候她醒着,就在那个房间。她没有编故事。”
“里奥死了?”
“我想是的。”
玛蒂看着她的女儿,我也转过身看她。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现在的她不再像女演员,而像一个旁观者。我们把声音压低,低到她听不见,但她似乎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她记得是谁对他开的枪吗?”她母亲说。
“不记得。你呢?”
“我没看见那个人是谁。当时里奥正在和我做爱,我喝醉了——”
“你没听见枪响?”
“我听见了,但我不相信。你知道吗?我尝了一口他脸上的血才知道他受伤了。”她的舌头绕着嘴唇转了一圈,“上帝,你都让我说了些什么,我以为那天晚上我的脑子一片空白。那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一个晚上,我本以为那是最美好的一个晚上。我们本来准备逃走,我们仨,去夏威夷一起开始新的生活。里奥就是那天买的船票。”
“他是苏珊的父亲?”
“我想是的。我一直这么认为。这就是为什么莱斯特把我赶出家门以后我又回到他的身边。他是第一个经过我的允许碰我的男人。”
“不是阿尔·斯威特纳,或者弗里茨·斯诺?”
她猛烈地摇头。“和他们去洛杉矶的时候我已经怀孕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他们可以替你们背黑锅。”
“要不然里奥会失去很多东西。他们有什么可失去的?”
“他们的一生。”
她抬起手仔细看着,似乎想在上面找到尘土或者伤疤。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阴郁和悲伤。她低下头,把头埋在手心里。
苏珊像打破魔咒一般站起身,向我们这边走来。她的脸异常明亮,仿佛一种半衰期短的放射性物质。
“你把我母亲弄哭了。”
“这对她没什么坏处。她和我们一样是普通人。”
女孩略显惊讶地看着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