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时,雨下得比任何时候都大。雨水在大街上奔流,将夏日的沉渣顺着山坡冲到大海里。
离山越近,水越多。把车开上布罗德赫斯特峡谷犹如在浅水中逆流而上。在离那座平房还很远的地方我就听到房后有小溪的咆哮声。
布莱恩·吉尔帕特里克那辆黑色的汽车停在门口。汽车的前座上坐着一个人造金发女郎,我第一眼没认出来她是谁。等我靠近那辆黑色的汽车时发现她原来是吉尔帕特里克的未婚妻,反正他是这么称呼她的。
“今天感觉怎么样?”
她按下电动窗,隔着雨雾看我。“我认识你吗?”
“星期六那天晚上我们在吉尔帕特里克家见过。”
“真的吗?我当时肯定飘飘欲仙了。”她的嘴唇咧出一个请求合谋的笑容。笑容背后的她却极度的不安。
“你当时确实飘飘欲仙,而且头发是深色的。”
“我那天戴了假发。我会根据心情的变化戴不同的假发。人们都说我善变。”
“看出来了。你现在什么心情?”
“坦白地说,我很害怕。”她说,“发大水真可怕。布莱恩家上面的泥浆已经松动了。院子里堆了好几吨的泥浆。这就是我为什么来这儿,坐在车里的原因。但我也不喜欢这里。”
“布莱恩在里面干什么?”
“他说是谈生意。”
“和简·布罗德赫斯特谈生意?”
“我想她就叫这个名字。有个女人给他打电话,他就冲到这里来了。”我转身面向那个房子的时候,她补充道,“你让他快点,行吗?”
我没敲门就进去了,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溪流的响动整个房子都能听到,遮住了我发出来的不太大的动静。
客厅里没人。书房的门开着,露出一道光。走近时,我听见简的说话声。
“我不愿意这么做。如果布罗德赫斯特太太想要这些东西,她会自己管我要。”
吉尔帕特里克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回答她:“她肯定是不想打扰你。”
“但我还是被打扰了。她在医院里要这些商业文件和手枪做什么用?”
“我猜她是想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以免万一出什么事。”
“她不会是想自杀吧?”简的声音很单薄,气喘吁吁的。
“我真心希望她不要这么做。”
“那她要枪干什么?”
“她没说。我只是想让她开心。毕竟,她是我的生意伙伴。”
“我还是觉得不应该让你——”
“她刚给我打过电话。”
“我会给她回电话的。”
“换了我就不会这么做。”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威胁。接着,我听见鞋底的刮擦声和女人的喘气声。我走到门口,看见简四仰八叉地躺在黑皮沙发上,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吉尔帕特里克站在她身前,手里拿着电话听筒。
“找个和你个头差不多的人比试一下吧。”我说。
他移动脚步,似乎要向我发动攻击。我想让他这么做,也许他看明白了。他的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青筋如擦伤般凸显出来。
他主动给了我一个可耻的微笑,但这并不能改变那双发红的不安的眼睛。“我和简之间有一点小误会。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她站起身抚平衬衫。“我认为很严重。他把我推倒了,想拿走我婆婆的东西。”
她指了一下放在桌子旁边的那个黑色的公文包。我拿起那个包。
“我要那个东西。”吉尔帕特里克说,“那是我的。”
“也许最后会还给你。”
他伸手来够这个包,我晃了一下,他没抓住。与此同时,我用肩膀顶了他一下,逼着他向后退。他的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他无精打采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挂在钉子上的人。我检查他身上是否携带武器,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于是,我向后退了几步。
有那么一刻,他的脸上露出极为失望的表情,前一天我就在他的脸上诧异地看到过这种表情。他即将失去一切,眼睁睁地看着失去。
“我要把这件事报告给特雷梅恩治安官。”他说。
“我想你确实应该这么做。你对布罗德赫斯特太太的所作所为会让他感兴趣的。”
“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如果你想了解真相。这么多年我一直照顾她的利益。”
“她说你敲诈她。”
他似乎很惊讶。“她是这么说的?”
“她用的就是这个词。你不喜欢吗?”
他仍旧靠墙站着,棕红色的头发因为沾了汗液变成了深色,耷拉在长满雀斑的前额上。他用手仔细将头发捋到脑后,似乎有一个利索的外表一切就会不同。
“我对伊丽莎白很失望。”他说,“我以为她是个通情达理,知道感恩的人。可是,她毕竟是个女人。”
他试探地瞥了我一眼,似乎想知道我们俩能否在反女权主义这个平台上达成一致意见。
“她不感激你。”我说,“她对你勒索她的钱财,骗她交出土地丝毫也不感激。女人忘恩负义起来真可怕。”
他无法忍受我话语中的不公平。他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仇恨,于是变了一个腔调。“我所做的一切完全合乎法律规定。这比你为她辩护更重要。关于我的事,她对你撒了谎,我想她肯定没说自己做过什么。”
“她做过什么?”
我不该问得这么直接,这会提醒他出言谨慎。
“我不认为我应该回答这个问题。”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布罗德赫斯特太太开枪杀死了她的丈夫,或许是你逼她这么做的,显然你插手了。”
“她撒谎。”
“你没告诉她里奥预订了去夏威夷的船票吗?难道不是这件事引发了他们最后的那次争吵吗?”
他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后立即转向别处。“我以为他想带走我的老婆。”
“你老婆已经离开你了。”
“我希望她能回到我身边来。”
“如果你能找个人替你干掉里奥?”
“我没这种打算。”他说。
“没有吗?你煽动布罗德赫斯特夫妇吵架。那天晚上你监视山屋,想知道吵架的结果是什么。你目睹了枪杀,或者听到了枪声。发现里奥没死,你又补了一刀,终于结果了他的性命。”
“我绝对没干过这种事。”
“有人干了。你当时就在现场。你没否认这一点。”
“我现在否认。我没开枪打他,也没拿刀捅他。”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只是个无辜的旁观者,仅此而已。”
尽管我并不开心,却在他面前放声大笑起来。我不愿看到一个人完蛋,哪怕是吉尔帕特里克这种人。“好吧,无辜的旁观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不会说。如果你真的像你以为的那么聪明,那就继续跟我玩下去吧。现在我想要回我的公文包。”
“你必须从我手上夺走它。”
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是在考虑这个提议。然而,他的欲望和希望即将耗尽。成功的光环抛弃了他,他越来越像个失败者。
他转过身,快走到门口时才回答我。就在他重重关上门之前,他回过头来喊了一声:
“我要把你从这里赶出去。”
简向我走过来,慢慢地,伸出一只手,似乎黑暗已经降临,这个地方她不熟。“你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事?”
“关于伊丽莎白的事。”
“恐怕是。”
她抓住我的胳膊,让我感受到她身体的重量。“我快坚持不住了。这个状况还要持续多久?”
“用不了多久了。罗尼在哪儿?”
“睡着了。他想眯一会儿。”
“把他叫起来,给他穿上衣服。我要开车送你们去洛杉矶。”
“现在?”
“越快越好。”
“可是为什么?”
我有很多理由,但我不想说最主要的理由,那就是,我不知道吉尔帕特里克下一步会做什么。我还记得他放在娱乐室的那把枪,显然,他很希望物有所用。
我把简带到偌大的角窗边,让她看小溪。此刻小溪已经变成一条浑浊湍流的河,这条河已经大到可以让倒下的树飘起来。几棵树形成一道天然的堤坝挡住房后的水流。
我听见巨石从峡谷上方的河床滚落下来,发出保龄球在球道中滚动的声响。
“这次房子要毁了。”我说。
“这不是你要带我去南边的原因。”
“这是原因之一。你和罗尼在那里会更安全。我还有其他事要办。我必须向洛杉矶警察局的施普斯塔德上尉汇报情况,和他合作比跟当地警方合作对破案更有利。”
这些优势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变得越发清晰,我决定现在就给阿尔尼打电话。我走进书房,拨通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他的声音平静且冷淡。“我一直在等你联系我。”
“不好意思。我去了一趟索萨利托。”
“希望你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他用平淡的斯堪的纳维亚腔调说。
“不是很愉快。我又发现了一起谋杀案。很多年前的。”我告诉他里奥·布罗德赫斯特死了。
“我还是直说了吧。”他说,“你是说布罗德赫斯特被他妻子杀死了?”
“她开枪打了他,但这一枪可能没要他的命。我们在他的肋骨里发现了折断的刀尖。当然这一刀也有可能是她捅的。”
“有可能是她杀死了阿尔伯特·斯威特纳吗?”
“我觉得不是她。礼拜六晚上布罗德赫斯特太太在圣特雷莎医院。北岭凶杀案可能是他人所为。”
“你脑子里想的那个人是谁?”
我停顿了一下,整理自己的思绪,阿尔尼不耐烦地说,“你还在吗,卢?”
“我在。有三个主要嫌疑人。一号嫌疑人是当地一个叫布莱恩·吉尔帕特里克的房地产商。他知道伊丽莎白·布罗德赫斯特开枪打了她丈夫,从那以后,她就用钱来封他的口。所以,他也有理由杀死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和阿尔伯特·斯威特纳。”
“什么理由?”
“出于经济利益上的考虑,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最早的那起谋杀案。”
“勒索?”
“暂且称之为伪装勒索吧。不过,也有可能是他亲手结果了里奥·布罗德赫斯特的性命。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更有理由让另外两个人收声。阿尔伯特·斯威特纳知道里奥埋在哪里。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曾试图把里奥的尸体挖出来。”
“可是为什么吉尔帕特里克想用刀捅死里奥·布罗德赫斯特呢?”
“布罗德赫斯特破坏了他的婚姻。这里面也关系到钱,我刚才说过了。”
“给我描述一下他的样子,好吗,卢?”
“吉尔帕特里克四十五岁左右,身高六英尺多,体重大约是二百磅。蓝眼睛,红色卷发,有点谢顶。鼻子和脸上有青筋凸起。”我停了一下,“有人星期六在北岭见过他吗?”
“现在是我在问问题。他身上有疤吗?”
“没有明显的疤痕。”
“其他嫌疑人是谁?”
“二号嫌疑人是一个叫莱斯特·克兰戴尔的旅馆老板。他是个矮胖子,身高大概是五英尺七英寸,体重一百零八磅。灰白头发,大鬓角。说起话来像个淳朴的乡下人,他确实也是乡下人,不过,这个人很精明,非常有钱。”
“多大岁数?”
“他说再过生日就六十了。他和吉尔帕特里克都有杀死里奥·布罗德赫斯特的强烈动机。”
“六十岁太老了。”阿尔尼说。
“如果你把话挑明了说也许能加快破案速度。是不是有人给你描述过什么人的相貌,你想看看能不能对上号?”
“有一个。麻烦的是,我那个证人不一定可靠,我想要独立的确认。另一个嫌疑人是谁?”
“也有可能是吉尔帕特里克的前妻艾伦。里奥破坏了她的婚姻,后来把她抛弃了。”
“那个人不是女的。”阿尔尼说,“如果是女人,我的理论就不成立了。还有其他成年男子有作案的动机和机会吗?”
我缓慢且极不情愿地回答:“那个园丁,弗里茨·斯诺,他用推上机把里奥的尸体埋了。我认为他没有能力杀人,但里奥确实激怒了他。阿尔伯特·斯威特纳也是。”
“斯诺多大岁数?”
“三十五六岁吧。”
“什么模样?”
“五英尺七英寸高,体重差不多是一百六十磅。棕色头发,圆脸,绿眼睛,特别爱哭。他好像精神有问题。还有基因方面的问题。”
“什么基因问题?”
“兔唇,这是其中一个。”
“你为什么不早说?”
阿尔尼提高了嗓门。我把听筒从耳边拿开。简双手扶着门框,眼睛盯着我。她的脸色很苍白,我从来没见过她的眼神这么忧郁。
“这个弗里茨·斯诺在哪儿?”阿尔尼说。
“离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差不多一英里半远。你想让我把他接过来吗?”
“我最好还是通过相关渠道来做这件事。”
“让我先找他谈谈吧,阿尔尼。我不相信他杀了三个人,杀一个我都不信。”
“我信。”阿尔尼说,“阿尔伯特·斯威特纳戴的假发和假胡子都不是他自己的。根本戴着不合适。我的假设是,这些东西都是那个凶手的,他把它们戴在斯威特纳身上,为的是混淆视听。我们去假发商店和供应商那里仔细核实过了。长话短说吧,你怀疑的这个人在蔓藤街一个叫‘丰富假发’的减价店买了这副假发和假胡子。”
我不愿相信。“他可能是买给阿尔·斯威特纳的。”
“可能是,但他没有这么做。他是一个月前买的,那时候斯威特纳还在福尔瑟姆州立监狱,而且我们知道他买来是给自己用的。他告诉售货员他要的胡子必须能遮住上嘴唇的疤。”
我把听筒放下时,简说:“弗里茨?”
“好像是。”我把他买假发和胡子的事告诉了她。
她咬着嘴唇。“我应该听罗尼的话。”
“星期六他在山上认出弗里茨了?”
“不知道礼拜六发生了什么事。他告诉我几个星期前他看见弗里茨戴着长发和胡子。当我想进一步打听的时候,他说他在编故事。”
我们走进卧室,小男孩正在睡觉。他母亲碰了他一下,他立刻醒了,坐起来抱着枕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浑身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赤裸地展现自己的痛苦和恐惧。
经过一番努力后,他说:“我害怕那个可怕的家伙来抓我。”
“我不会允许他抓你的。”
“他抓住了爸爸。”
“他不会来抓你的。”我说。
他母亲把他抱在怀里,他似乎高兴了片刻。但很快他就厌烦了纯女性方式的安慰。他从妈妈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站在高高的床上,将他的视线与我的视线持平。他跳了一下,暂时高过了我。
“弗里茨是那个可怕的家伙吗?”我说。
他困惑地看着我。“不知道。”
“你见他戴过长长的黑假发吗?”
他点了点头。“还有络腮胡子。”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还有那个,不知道叫什么。”他摸了一下上嘴唇。
“什么时候的事,罗尼?”
“上次我来看奈尔奶奶的时候。我走进谷仓,弗里茨正好在里面,戴着长长的黑头发和络腮胡子。他正在看一位女士的照片。”
“你认识那位女士吗?”
“不认识。她没穿衣服。”他很尴尬,也很恐惧,“别告诉他我跟你说了。他说如果我告诉别人,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不会发生不好的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星期六你见过弗里茨戴假发吗?”
“什么时候?”
“在山上的时候。”
他不解地看着我。“我看见一个可怕的人戴着长长的黑发。他离我很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弗里茨。”
“但你觉得是他,对不对?”
“不知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他清晰的童年记忆里似乎承载了太多他无法应对的东西。他把身子转向他母亲,说他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