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昌元年,腊月。
京城的雪一到冬天就纷纷扬扬地下,光入京这一个月,晏同春见过的雪就比江南带了十余年见的还要多。
平心而论,紫禁城的朱红宫墙在这银装素裹之下的景色是好看的,可晏同春却生不出几分赏景的心思,而是本能地觉得讨厌。
因为这让她很容易联想起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底层小太监的时候,在在越王府扫地的日子。
每到冬天手就冻得跟红萝卜似的,连扫帚把都握不稳,哪里还有风花雪月的兴致?
——更别提京城的冬天比越地还要冷多了。
不过,好在现在的条件也好多了。
这么想着,晏同春又使劲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头蓬,将小半张脸都缩进兔毛领子中去。
被养心殿前守门的小太监看见之后,不免露出艳羡的神色。
也就只有小宴公公这样的御前红人,才有资格穿这样好的兔绒斗篷,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什么时候才能混到那个位置。
晏同春身量中等,但骨架偏细。同样是穿三四层衣裳,旁人都裹得像个球,他披在大氅含笑站在梅树下面的时候就像是梅仙下凡了似的。
卫绍昀下朝回来的时候,看见晏同春在养心殿前等自己,心中暗自高兴。只是嘴角还没来得及翘起来,心脏就突然一跳。
只见晏同春人衣袂飘飘地站在那里,头顶上的白梅承受不住雪压,簌簌地往下掉花瓣。
他连忙疾走两步上前去,生怕晏同春真的化成梅花瓣乘风而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卫绍昀脑海中的这种念头自打进了紫禁城之后就越来越强烈。
直到走近了,他才发现晏同春的袖筒里揣着一只手炉。
卫绍昀松了一口气,梅仙是不怕冷的。
晏同春自然也不会离开。
替他掸了掸肩头落上的花瓣,卫绍昀慢慢绽开笑意:“外头这么冷,怎么不到殿里头去等?”
“微臣见过陛下。”将手炉往宽大的袖子内一塞,晏同春连忙躬身行礼。
入京之后,晏同春如今领了秉笔太监一职。像他们这种位高权重、可以在外朝行走的宦官,是不必再自称奴才的,而是可以和文武官员一样以“臣”自称。
卫绍昀十分自然伸手托住她的小臂将人扶了起来:“宴卿,不必多礼。”
不同于那种客套的虚扶,隔着好几层厚实的布料,晏同春都能感受到自手腕上方传来的不容拒绝的力道。
她感到有些不自在。
倒不是因为卫绍昀,而是与任何一个人的身体接触都会让晏同春全身戒备。
无它,心中有鬼尔。
借着起身的姿势,晏同春不动声色地将胳膊抽了回来:“谢陛下。”
一抬头,却看见帝王正眼含不满地盯着自己。
卫绍昀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但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晏同春还是多多少少练出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
她嗓音疑惑道:“陛下?可是臣有何不妥?”
是自己无诏前来坏了规矩,还是穿得乱七八糟不成体统?
看晏同春一脸茫然的样子,卫绍昀就知道他的思绪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握拳低咳一声,自己捡起自己的话来:“下回再来,朕要是不在的话,你先进殿等就行。”
也就晏同春,能支着耳朵让自己的话头掉到地上。
这样想着,卫绍昀的眼中又多了分笑意。
晏同春一愣,才反应过来卫绍昀问自己的话自己只回了一半,立马就知道是因为自己怠慢帝王让眼前这位主子不高兴了。
“臣不敢。”她连忙补救道,“陛下还没回来,微臣擅自进殿未免太不像话。”
谁知此话一出,卫绍昀的脸色却落了下来。
晏同春心中暗道不妙。
该不会是她奉承地太过明显,让陛下回过味来疑心自个儿太小肚鸡肠了吧?连臣下的一句话都要计较。
生怕多说多错,她明智地闭上了嘴巴,低头一副任君发落的姿态。
看着晏同春的眼睫扑簌簌一阵乱颤,嘴巴却如蚌壳似的紧紧闭上了,卫绍昀更加气闷。
他就算是傻子,现在也回过味来了。
晏同春确实是是走神了,可走的确是南辕北辙、伴君如伴虎的神。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硬邦邦丢下一句才抬脚迈进了养心殿:“你素日畏寒,大冷天的站在外头,也不怕冻坏了。”
一跨过养心殿的门槛,暖风就扑面而来。
晏同春在雪地里冻得僵硬的脸颊恢复了几分知觉,仿佛冻住的脑子也渐渐跟着活动开来。
陛下纡尊降贵、好心好意地关心自己,自己竟然没领会到,难怪他会生气。
找到了病灶,对症下药也就方便多了。
看出卫绍昀现在的不愉并不是真正的发怒,而是带了点赌气的成分,晏同春的胆子也跟着膨胀了点。
她笑眯眯从袖子中掏出一只手炉来,往卫绍昀眼前一递:“陛下放心,微臣随身带着手炉,冷不着呢。”
普天之下,觐见帝王还能揣着小暖炉的,恐怕也就只有她晏同春一人了吧——当然,陛下那目前还没影子的妃嫔可能除外。
晏同春心想。
“这就连这个手炉,都是您之前赐给微臣的。”
晏同春又加了一把火,想着赶紧烤化卫绍昀脸上的冰碴子。要不然继续照这个势头下去的话,整个养心殿一会儿就全给冻上了。
说起旧事来的时候,她唇畔不自觉带出了几分笑意。
那个时候她在越王府已经站稳脚跟了,谁人不知王爷身边有个年纪轻轻的小晏公公颇为得用。
但即便如此,奴才办事也没整天揣着个手炉的道理。
卫绍昀身强体壮火力旺盛,屋子里的炭盆一向烧得少,可怜她穿着棉衣还冻得脸色发白。卫绍昀见了,便挥挥手让人去找了一个他的手炉来:“本王一向不怎么习惯用手炉,放着也是浪费,晏卿拿着用罢。”
如今,陛下虽然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二人之间的天堑也越来越深,可多年相伴的情意却是实打实的。
晏同春自从入京以来在内心垒了一个月的砖墙又开始摇摇欲坠。
卫绍昀虽然看起来威严,却是个重情重义的帝王,只要自己拿捏好分寸,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剧也未必会发生在二人之间。
卫绍昀表面看去在伏案认真批折子,实际上一直在心不在焉地写了十几个“朕安”的朱红字样,而且字写到最后越写越飘,早就随着眼神一起飘到晏同春身上去了。
然后渐渐飘到晏同春的脸上不动了。
晏同春人如其名,生了一副春风化雨的好性子,脸上也时常带着温和的微笑。
但只有卫绍昀知道,他只有真心实意地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才会亮晶晶的。
——就好像墙上端庄的仕女画突然拎着裙角跑了出来。
看着晏同春面若好女的容貌,卫绍昀脑海中突然生出一个不怎么却庄重莫名恰当的比喻来。
当然,他此举并没有轻视晏同春的心思,心知晏卿虽然是内宦,但能力并不比那些带乌纱帽的朝中大臣们差。
卫绍昀的心情不自觉地开始转晴。
直到晏同春巴巴将袖子里的手炉递到他面前,说道这个还是自己送给他的,卫绍昀终于绷不住了。
他勉为其难地放下御笔,对着晏同春手中的铜质手炉挑三拣四:“这手炉都旧成这样了你也敢往袖子里面掖,当心打翻了燎着了衣裳。”
但暗含愉悦的嗓音已经出卖了他。
说罢,扭头开始叫人:“高进禄,朕记得银作局上贡了不少新物件,其中就有好几个不错的手炉,你去朕的库房找找。”
直到听见帝王跟晏同春说笑,御前总管高进禄才悄悄吐了一口气。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在越王府的时候二人还君臣相和、其乐融融的,怎么进了京反而闹起别扭来了?难不成是这紫禁城太大,见面少了生疏了?
虽然认真轮起来,高进禄才是那个从小陪着卫绍昀长大的,比旁人已经是情分非同一般,但他还真不敢保证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比宴同春高。
想当年,自己看见主子身边多了这么个聪敏的年轻小太监,还想着收晏同春当干儿子。好家伙,一转眼,人家站得眼看比自己都要高了!
高进禄在心中悄悄摇头感叹。
“高进禄?”
听到半晌无人应声,卫绍昀又略提高了嗓音叫了一声。心中纳闷今日这一个两个的都怎么的,难不成这紫禁城的风水不好,将自己的心腹的魂都给勾了去了。
高进禄一个激灵猛然回国神来:“陛下——”
晏同春揽着袖子作势要将手炉收回去,顺道将手炉在高进禄的眼皮子底下晃了晃。
铜光一闪,高进禄瞬间就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陛下放心,奴才这就去找。”他弓了弓身子慢慢退出去,还不忘递给晏同春一个感激的眼神。
要不然人咋爬得这么快呢,高进禄心服口服。
晏同春有些心虚地摩挲了一下手炉外壁。
说到底,本来这件事情就是因她而起,最后反倒白赚了高公公一个人情。
居高临下,二人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卫绍昀的眼神。旁的他没多在意,见晏同春又要将手炉揣回怀里,抬手从他手里接了过去放在御案上:“都没热乎气了,还抱着干什么。等高进禄给你找个新的来。”
手炉只有丁点大,注意到卫绍昀伸手的动作,晏同春悄么声儿往袖筒里缩了缩手指,确定对方拿稳之后便迅速放开手。
“谢陛下。”他顺从地点点头,顿了一顿后将话题转移到自己面圣的目的来,“微臣此番前来,是有一件事情恳请陛下批准。”
瞥见亮亮的黄铜上一闪而过的白皙指尖,卫绍昀的心神被吸引走了一瞬。
闻言,他回过神来,饶有兴趣地挑挑眉:“何事?”
晏同春居然也有求自己的时候,还真是罕见。
“启禀陛下,”晏同春后退一步,稽首行了个大礼,“微臣想要回乡一趟。”
回乡?
没想到晏同春专程来见自己为会是这个,卫绍昀的脸色顿时不大好看起来。
晏同春的家里不是没人了吗?他这又是回哪门子乡?
低着头看不见卫绍昀的神情,但晏同春依旧认真解释道:“微臣自从年幼入王府以来,已经多年未能回乡给父母扫墓添土。从前相隔千里有心无力,如今有条件了,微臣便想回去看看。”
卫绍昀之前作为王爷,无诏不得擅自离开封地,晏同春作为他的亲信,自然也无法离开越地。
她自从进越王府后这还是第一次远行,当然得提前在陛下这里过个明路。
卫绍昀极快地反应过来:“游子眷恋故土乃人之常情,朕岂能不准。”
“你看看需要带什么东西,直接从宫里领了,不必再去外面采买。除此之外,朕再拨几个大内侍卫一路护送你。”
晏同春只犹豫了一瞬,就点头答应了:“多谢陛下替微臣周全。”
虽然她觉得自己没什么仇敌,但又转念想到自己如今越过不少经久的宦官坐了秉笔太监的位置,还是小心谨慎一些好。即非如此,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也能被减少沿途的贼人惦记。
盯了晏同春半晌,卫绍昀突然道:“朕记得,晏卿是鲁地人?”
晏同春正要应答,却陡然感到周身莫名一凉。
她僵直着脊背抬眼望去,就发现卫绍昀正用审视的眼光将自己从头打量到尾。
“朕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倒是不太像——”
作者有话要说:挂一个新预收——《夺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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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边陲苦寒,周家人穷怕了,哪怕绣金再不情愿,也要将她许给有钱人。
若是那人只是寻常的有钱人,绣金也就认了,可是他却秦王府的管事,再怎么风光富贵都是王府的奴才,绣金不愿。
她宁愿嫁前日来家里提亲的那个虽然一贫如洗,但铁骨铮铮的军户。
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在家里人的软硬兼施之下,绣金还是点了头,点头前只一句:“嫁他归嫁他,我却不愿意如他一般去伺候旁人。”
周伯母乐开了花,软语哄道:“不用你干这些!只要嫁过去呀,自有小丫头伺候你!”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秦王府的管事单拎出来,也是小有余财。
但绣金没想到的是,嫁过去第二日,她那新婚丈夫便为了在老王妃面前卖好,将自己给推了出去:“拙荆虽然本事粗陋,但模样还算伶俐,若能博老王妃一笑,也是她的福气了。”
就这样,绣金不得已来到了老王妃的院子里当差。
若只是这样,绣金也便认了,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
秦王沈听澜有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白日的他冷淡矜持,威仪端方,是边疆人人敬仰的国之栋梁;但到了晚上,他却会变成另一副截然相反的模样,恶劣乖张,随心所欲。
某夜军营归来,沈听澜又被母亲明里暗里地催房中事,想要塞丫鬟给他。
不知芯子里已经换了个人,老王妃正为儿子和软的态度而感到欣慰,便看见沈听澜端着茶盏的手一搁又一抬,指向了低眉敛目站在墙角的美人:“儿子觉得此女尚可,不知母妃可否割爱?”
*注:
1.强取豪夺,没试过,很心动。
2.双c。文中会给解释(作者对女主没有要求,仅仅是这本想而已;专栏可看女非男c《我养大的三皇子他登基了》)。
3.2024.01.02,网上冲浪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梗,后期会完善,先放个预收试试,如果感兴趣的人多的话会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