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绮梦

回到住处的时候,晏同春整个人都精疲力竭,撑着额角半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养神。

褪去了因为激动而生出的潮红后,脸颊上雪白一片。

方才在天子面前剧烈的情绪起伏,消耗了她大量的体力。

若是在平日,她定然是不允许旁人进自己的小院的,可现下却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路过膳房的时候随便找了个小火者拜托他替自己打了几桶热水。左右自己就坐在一边看着,叫人送下热水就走,也生不出什么问题。

不多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晏同春慢慢睁开眼,略微理了理衣襟,强撑着清明道:“直接进来即可。”

“得嘞!”

很快,一个小火者便伶俐笑着推开了门,只见他虽然生得精瘦,但力气却不小,竟然两手拎着两大桶热水。想来是做惯了力气活的。

“有劳了。”晏同春从腰间的荷包荷包中掏出一块碎银递给他,“放在门口就行,一会儿我自己取用。”

扫了一眼亮湛湛的银角,小火者眼中虽然闪过一丝渴望,但还是飞快摆摆手:“小子哪里能要爷爷的好处!”

“下回爷爷要是再有什么吩咐,只管使唤小子便是!”说完,便猴子似的一溜烟窜了个没影儿。

“咳咳!”不妨他突然语出惊人,晏同春顿时惊天动地咳嗽了起来。

她虽然一向知道内侍中认爷爷认干爹的风气十分盛行,但这认到自己头上来的……还真是头一遭。

按照自己的年纪,做他爹娘一辈的都够不上,也难为他能叫得出口。

等到晏同春抚着胸口顺过气来的时候,那小火者早就跑远了,她只好又将碎银收了腰间,想着自己明日去膳房取饭的时候再顺道塞给他。

想那小火者十四五岁的年岁,便已经练成这般圆滑乖顺的性子,晏同春心中怜惜的同时又有些无可奈何,不愿意就这么了了这笔糊涂账,让他生出“攀上”自己的错觉。

在心中将所有的事情都复盘一遍,确定无遗漏过后,晏同春才有些吃力地将两大桶热水倒腾到内室屏风后面的浴桶中,打算泡个热水澡彻底松快松快。

由于屏风后的空间有限,放不下太大的浴桶,这满两桶水倒也差不多够用。

将一概沐浴用物都收拾好后,晏同春一边拆着头上挽成男子样式的发髻,松松改挽了个一窝丝堆在脑后,一边抬脚迈进了浴桶中。

她人一坐进去之后,桶里的热水开始一点点往上漫,最后只露出半截纤细的锁骨一段白皙的脖颈来,浅浅的锁骨窝里头还盈着两汪清水。

整个人都被温柔的热水包裹住之后,晏同春舒适地喟叹一声,再度阖上眼皮养起精神来。

只是,她虽然从身到心累极了,但一旦空闲下来之后,脑子还是一刻不停歇地运转着。

不过,思绪却是比白日要散漫了许多。

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撩着面前的水波,晏同春的思维逐渐开始发散。

在这位陛下眼中,自己平常得是敷衍成何种模样,稍微勤快些便被误认为成无事献殷勤?

扪心自问,晏同春觉得自己这么些年来,当差做事很是尽心尽力,要不然也不能入了一贯严苛的卫绍昀的眼。

晏同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却朦朦胧胧抓不住线索;而且,到底该如何控制好与天子相处的分寸,她也突然拿不准起来了。

百思不得其解中,她的脑袋逐渐如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最后枕着搭在浴桶沿上的小臂沉沉睡了过去,湿漉漉的长睫安静地覆在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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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最中央,随着乾清宫各处的灯烛逐渐落下,皇宫中最后一处运转着的宫殿也陷入了睡眠。

躺在宽大的龙床上,卫绍昀却睡得不太安稳,一次又一次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他想,自己一定是在做梦,要不然怎么会看见眼前的宴卿是女儿身。

面前的晏同春依旧是一身红,只是白日穿的红贴里,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大红织金马面裙,上面绣着大朵的西府海棠,层层叠叠的裙襕也如海棠花般逶迤在地。

愈发显得女子肌肤如雪,纤腰一握。

看着正侧伏在案几上打盹的晏同春,卫绍昀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一步。

正是因为知道身处的梦境过于匪夷所思,他才怕自己一个不慎,打碎了梦中人。

不料,或许是听见了他发出的细微动静,晏同春突然抬起了头。

卫绍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在看清眼前人正脸的一瞬间,他的心中有什么轰然倒塌。

在梦中,晏同春的神情依旧与白日别无二致,但给人的感觉却有如天差地别。

因为含泪,她红滟滟的眼尾像是藏了不明显的小勾子,显得愈发容色夺人,有种迥异于往日清润的秾丽风情。

卫绍昀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只觉得周身也逐渐燥热起来,浑身血液像是不受拘束一般汩汩奔涌。

卫绍昀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怔怔盯着头顶金丝纱幔上的盘龙花纹,他的耳畔依然回响着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果然,是梦。

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可心中却隐隐有种卑鄙的失落。

等到回过神来之后,卫绍昀便心知肚明,自己梦中的各种绮思,应该是白日那道菜在作祟。

只是没想到它的威力会这样大,竟然让他梦到这般荒诞的内容。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没叫人,自己掀开锦衾大步迈下龙床,倒了杯冷茶大口灌了下去,才重新回到床上躺下。

只是,剩下的后半夜他都没怎么睡着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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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心中有鬼,接连好几日卫绍昀都没再召晏同春随侍御前。

晏同春也终于能腾出手来,处理本该由自己处理的各种事务。

她虽然不知道卫绍昀心中在想什么,但对于这个结果却十分喜闻乐见。她昨晚想了半夜,她还是没想好要要怎么面对天子,如果能暂时不面圣就真的再好不过了。

只是,司礼监中隐隐分成两派的架势,让她感到十分头痛。

从前在越王府的时候,他只需要专管文书政要,并不必操心人际关系,且因为当时卫绍昀剑指帝位,王府内万众一心,也没有这些暗里刀枪。

头两个对她前倨后恭的便是在她门前站过桩的胖瘦宦官。

上次在晏同春哪里拜山头碰壁之后,程江和裴海只好又觍着脸转回头去巴结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叫洪敏,四十岁上下,国字脸给人一种稳重可靠的感觉。只是因为是中人,明明年纪已经四十多岁了,却面上无须,与他浓眉大眼的长相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他正是自打废帝伏诛,深受皇恩的宠宦王术倒台之后,从晏同春现在坐的这个秉笔的位置升上来的。

这裴海和程江原本正是王术的狗腿子,只是由于职位不高没被清算。因此洪敏上位之后,只得巴巴去抱晏同春的大腿,没想到却了个软钉子。

这司礼监作为二十四衙门之首,可是上上的肥差,有道是宁为凤尾,不做鸡头,二人自然不愿意从里面被排挤出去。求爷爷告奶奶地在洪敏面前装了好几日龟孙,才算是在他面前勉强挂了名。

再见到晏同春,怎能不想起新仇旧恨?

这日,裴海远远看见晏同春从外头迈进司礼监公廨的正门,便笑眯眯地迎上来:“呦,晏少监早!怪不得小的今早起来便听见头顶有喜鹊喳喳叫,原来是您老要来!

“平日里您都是陪王伴驾的,这突然日日都来,小的反倒些不适应了!”

他体胖声洪,这番恭维话恰好被前后脚踏进门的掌印洪敏给听见了。

洪敏当场就冷哼一声:“曲媚侍君者,能得几日好。”

他最瞧不起那些不过是凭借帝王偏宠,便在宫中无法无天的人了。

“有人触了陛下的霉头,可不就只能灰溜溜夹着尾巴躲到这里来了吗!”

饶是晏同春素日好脾性,听到这种污言秽语,心中也生出一股怒气来了。

“洪掌印倒是说说,”只见年轻的红衫宦官玉容含冰,点漆般的乌眸透出凛凛冷意,“晏某怎么献媚君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