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羞耻(捉虫)

高进英对于宫中对食的事情看得很开,说起来的时候也坦坦荡荡。

晏同春不防他语出惊人,当下便颇为狼狈地偏过头去呛咳起来:“进英哥,你乱说什么呢!”

“我怎么可能有…那个什么…”

“相好”二字过于直白的含义,让晏同春支吾半天了半天都没能说出口,脸颊上漫上一层浅浅的绯色。

看他这般扭扭捏捏的一副青瓜蛋子似的模样,高进英心中的怀疑去了一半:“那你身上那股子的香味儿是哪儿来的?”

“甜丝丝的闻着像是小丫头们爱用的。”

晏同春突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进英哥说的香气,不会是在昨日养心殿中染上的旃檀香吧?

可自己不过是穿了一回帝王的旧衣,晚上睡前的时候也沐浴过了,怎么可能过了这么长时间还能闻得到?

这旃檀香的味道这么持久么?

晏同春缩回了拿筷子的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被高进英点过的地方:“没有吧,我自己怎么一点儿都没闻到呀?你是不是闻错了?”

一想到高进英把香料给说成是小姑娘用的,晏同春脑海中就不由得浮现出天子冷峻硬朗的脸来,弯弯唇角十分想笑。

但转念又想到,照这么说的话,自己的“相好”岂不成了陛下……她赶紧晃晃脑袋,将这般离谱的场景从脑海中给晃了出去。

对面,高进英压根就没把晏同春身上的香气同旃檀香联系起来。

旃檀金贵,又是帝王惯用的,宫中除了御驾停驻的地方,没人会熏这个香。

“可能是吧。”

好在他也没非要晏同春回答,自己揉了揉鼻尖找到了个合理的解释,“估计是咱家这一路上,鞍前马后地往太后娘娘身边跑得次数太多,现在闻什么都是一股子佛香味儿。”

不,你没闻错。

晏同春心虚地笑笑,给对方夹了一大筷子菜:“进英哥一路辛苦了,多吃点肉补一补身子。”

多吃点菜,就没有多余的嘴巴用来念叨自己了。

高进英两口吃了菜,但却不吃他那套:“少跟着高进禄呆在一块,人都学贫了——听说你现在在洪敏手下办事?”

说起正事来,晏同春语气中的钦佩真实了许多:“进英哥今日刚到,便什么都知道了。”

高进英轻飘飘斜了他了一眼:“也不看看咱家是干什么的,要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赶明儿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洪敏此人,你觉得如何?”

晏同春拄着下巴尖认真思忖了一会儿:“洪掌印为人虽然不羁了些,但胸怀豁达,给我的总体感觉还是挺不错的。”

““行吧。”听到掌印两个字,高进英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不过就算是这样,咱家还是得再查一查他。”

- -

傅太后进京之后,为了及时赶上春节前的各种祭祀仪式,分藩在外的几位王爷也赶在腊月二十五之前陆陆续续到了。

立国之初,太祖分封子孙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威慑四夷,拱卫河山,确保卫氏皇朝长盛不衰,同时也可以避免子孙后代们在京城中为了权势彼此压轧;也因此,各地藩王们一旦就封,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会再次回到京城。

王爷们除了在封地有各自的王府之外,在京城中也各有一套规制类似、但占地略小的王府,以供偶尔进京落脚之需。

时隔多年进京,京中的藩王府因为长时间没有住人,少不得还得重新修葺打扫,虽然在王爷们进京之前,户部已经派人收拾一遍了,但几位王爷在自己封地内当惯了土皇帝,多多少少有点挑剔的毛病,对着王府这里不满那里不满,没少指手画脚地折腾人。

户部刚开始上折子请示的时候,卫绍昀为了显示兄弟情深,还亲自朱笔批复了几回,再二再三之后,他也有些不胜其扰起来,甚至从常驻理政的养心殿,退到了燕寝起居的乾清宫,只给前来户部尚书留下了一句口谕,“若无要事,卿家自行定夺即可,不必一一问朕”。

那户部尚书也是个滑头的,自己不愿意挑这个大梁,于是乎,此类鸡毛蒜皮的折子,理所当然地被堆上了司礼监的桌子。

这日一早,晏同春便抱着一叠奏折来到了乾清宫前。

守门的小内侍远远瞧见一个朱红补服的清瘦身影朝宫门口走来,不知第几回叹了一口气,缩着脖子准备上前拦人。

“这位大人——”话刚起了个头,他才睁大因为起得太早尚有些朦胧的眼睛,惊讶道,“宴少监?好些日子没见您了,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

“我有事要求见陛下,不知陛下现在可还得空?”有些招架不住小内侍的热情,晏同春赶紧抬了抬手中的折本。

“这个好说,小的这就去给您通报一声。”

小内侍心中计较,康明哥哥说宴少监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不一般,自己替他通报一声,应该不打紧吧?

晏同春浅笑着轻轻颔首:“多谢小公公。”

二人刚走上台阶,却看见康明早已经在廊柱旁边候着了。

等到小内侍领着晏同春近前的时候,康明抬起手毫不客气地在他脑袋后面招呼了一下:“通报什么通报,没点眼力见儿!晏少监下回再来,直接让他进去就行。”

然后又转头朝着晏同春谄媚地笑笑:“小宴公公,您赶紧请吧!陛下正在里面等您呐。”

小兔崽子,本事才学一半就敢拍马屁了,也不怕一不小心拍到马腿上。

晏同春推门进殿,果然见到卫绍昀已经放下了手中的朱笔,端坐在龙椅好整以暇地等着自己。

“微臣参见陛下。”晏同春拢着折子行了个全礼。

来的时候外面有点儿飘小雪珠子,她怕打湿了怀中的奏折,一直用袖子捂在胸前。

卫绍昀一眼瞧过去,不免就看到了晏同春置于身前的双手,衬在朱红的衣料底子上如同无瑕白瓷一般,唯独指骨处泛着可怜的微红。

他敲敲桌面示意高进禄赶紧将晏同春手中的折子接过来:“怎么没叫人帮你拿着,手都冻红了。”

“就这么点东西,微臣没有那么娇气。”晏同春隔着袖子攥了攥手指。

骤然进入温暖如春的室内,她的十指指尖克制不住地生出了一股麻麻的痒意。

随着晏同春垂手的动作,宽大的袖子也随之落了下去,遮挡住了卫绍昀的视线,他皱了皱眉开口道:“朕上回让太医院给你配的润肤膏,你是不是没用?”

这还得从上次二人的争执说起。

虽然那日晏同春在养心殿睡了整个时辰,睡起来的时候人脸都是红扑扑的,但卫绍昀还是不放心,又让太医院给他配了一副搽手的膏脂带回去。

晏同春本来是打算开口回禀政事的,没成想卫绍昀开口第一句却是拷问自己这个,她细密的羽睫忽闪了一下,信口拈了个现成的理由来:“微臣今天早上出门太急,一时疏忽给忘了。”

自从上次说开以后,她在帝王面前也少了几分如履薄冰,但对于卫绍昀无微不至的关心仍然是不适应。

知晓晏同春根本是个不会撒谎的,卫绍昀冷眼瞧着他薄薄的眼皮子底下眼珠咕噜咕噜乱转,就是不敢抬眼看自己,勾了勾唇角揭穿道:“依朕看,宴卿是从来没上心记过吧。”

“要不然过目不忘的本事,怎么偏偏到了这上头就不顶用了?”

没想到卫绍昀竟然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自己留的,就这么戳穿了自己拙劣的借口,晏同春脸腾地红熟了,有种顽劣的小孩子做坏事被给大人给揪住羞耻感。

“微臣…明儿一定记得。”

晏同春终于抬起了头,望向坐在上首的天子时眼神中带了点哀求。

当着殿内这么多伺候的人呢,自己这回可真是里子面子都没了。

眼尖地瞥见眼前人面上虽然强自镇定,但两只雪白的耳尖早已红得跟血玉似的,卫绍昀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不必等到明日。”但他旋即回过神来,吩咐高进禄道,“将多宝阁左边第二层上搁着的黄花梨匣子拿过来。”

“朕就知道你要忘,让太医多配了一盒放在这里。也不必等到明日了,宴卿先在这儿抹上一回吧。”

得了皇上的吩咐,很快就有小内侍搬了椅子来让晏同春坐下,还有人端了热水和毛巾来供他重新净手,一回生二回熟,他们已经对晏少监在皇帝面前的种种特权习以为常了。

放下东西,连同高进禄在内的所有人又十分有眼色地默默鱼贯而出了。

直到赶鸭子上架般坐在椅子上,晏同春还没从茫然中抽出身来。

她如今知道陛下体恤臣下了,但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么?

她有些艰难地替自己争取道:“陛下日理万机,就不用再为微臣的这些小事而操心了,微臣还是等到回去再……”

一句话说到最后,晏同春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在帝王沉静端凝的眼神中偃旗息鼓了。

反抗不得强权,她只好有些不太情愿地拧开了润肤膏的盖子。

扁平的竹青小罐里,装的是乳白色的膏体,晏同春伸出一根手指来用指腹沾了一点儿,往手背上抹了抹,抹完之后又如法炮制地换了另一只手。

兴许是女扮男装习惯了,也兴许是从小便过得清俭,别说是如同寻常女儿家那般涂脂抹粉了,晏同春在二十二年的人生中,几乎从来没有用过什么搽脸涂手的东西。

更别提是在帝王面前做这种略显私密的事情,让她有种自己其实是早已被洞穿身份的羔羊一样的感觉,不得章法地草草涂抹了一通了事。

看着晏同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小心眼的模样,卫绍昀觉得颇为有趣地牵了牵唇角。

会哭会闹,会不高兴会耍别扭的人,才是鲜活和真实的。

但哪家的小孩子要是在该不听话的时候不听话,自然是需要被管教一番的。

“你这副样子,怎么叫朕不操心?”

晏同春只听得一声叹息,帝王渊渟岳峙的身影就落座在了自己身侧。

自从她上回在养心殿冷过一回之后,凡是圣驾停驻的地方的地龙温度都烧高了些。

她也曾阻拦,说自己又不是时时都在御前,没必要迁就自己。卫绍昀却道自己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有事就召他来,还是一劳永逸的好。晏同春劝阻无果,这件事情最终还是以帝王强势的坚持而告终。

这会儿,直到卫绍昀近前,晏同春才注意到,大概是不习惯这样暖和的温度,帝王今日只穿了一身轻薄的单袍,抬臂拉开座椅时隐隐牵动肩膀与胸前精悍利落的线条。

“朕就在这里看着,不许‘偷工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