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如瀑,泻下晏灿的天光,直晃人眼。
两辆马车在安逸侯府的大门前交错而过,贺良卿探头望着对面的马车,满眼急切。
不知是不是老天垂怜他,竟在此时刮起了一阵风,将对面马车的帘幔掀开,露出女子娇好的侧颜,和浮动在晨光里的一缕青丝。
贺良卿双眼霍然瞪大,彻夜未阖的眼中满布着血丝,先前虽远远就认出莳锦来,可此刻真正看清了她的眉眼,这种冲击又是不同。竟让他头昏脑眩,一时分不清是不是身处梦境。
可叹只是惊鸿一瞥,那帘子便被夏徜长臂一舒给按下去了。
望着对面马车辚辚行远,贺良卿终于清醒过来,连忙吩咐马夫:“快跟上那辆马车!”
马夫急急调转马头,扬鞭欲追。
虽说他们车上只有两人,前车却有三人,然而前车套的是两匹河曲马,筋腱壮实,力速兼备,不是他这匹普通马能追得上的。
不仅追不上,一路上前后两车的距离还在不断拉大,到了最后马夫只能眼睁睁看着前车的轱辘滚滚绝尘而去。
“大人,追不上啊!”马夫为难道。
贺良卿勾头远眺,发现此处早已远离了闹市,再往前除了城门也没有旁的去处,便问道:“这是从西面出京的路,汴京西郊可有什么景色值得一看?”
马夫想了想:“西面无山,只有个青禹湖,听说这几日菡萏花开了,不少游人去那里游湖。”
“好,就去青禹湖!”贺良卿斩钉截铁道。
他深知夏徜这个太子伴读的职责是随时为东宫侯命,不可无故远离京城,即便休沐也仅有一日,断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是以大清早出城,应当只是去近郊游玩。
贺良卿的推测倒是没错,只是他的马速委实太慢了,这厢才刚出城门,那厢夏莳锦的马车已然停在了青禹湖畔。
夏徜轻松跃下马车,转身搀扶妹妹:“小心。”
担心夏莳锦下步梯时踩了自己曳地的裙裾,夏徜俯身帮她提起。软烟罗握在掌中的感觉,就像掬着一捧沁凉的水。
为了今日的游湖,夏莳锦不光身上穿得雍华瑰丽,头顶绾起的百合髻上也是金翠耀目。动作间流珠轻晃,容色莹洁,半披的长发柔柔扫在后腰,只一缕不安分地垂到身前,艳媚惑人。
只可惜这般般入画的样貌,今日却不是给他这个阿兄看的……夏徜眸光低敛,将那抹杂糅着惊艳与纠结的复杂情绪隐没。
夏莳锦往湖边走出几步,回头却见夏徜还杵在原地,不由着急:“阿兄,再晚些好看的船可就都被别人定完了!”
展眼湖面,各色精美的画舫星星点点罗布其中,如行在水晶棋盘上的棋子。岸边却仅余几艘普通船只,已看不见好看的画舫,难怪夏莳锦焦切。
夏徜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安抚道:“画舫我已提前包下了,就在那儿。”
循着他修长的手指,夏莳锦果然看到一艘停靠在柳荫下的画舫。这画舫算不上大,却飞檐翘角极其精致,船身浮雕的祥云彩凤一重叠着一重,重重错落有致。
夏莳锦眼中流露出光彩,拍了下夏徜的肩头:“还是阿兄有先见之明!”说罢,便拉上夏徜的胳膊急着登船。
夏徜被她扯了下手臂,身子却未动,“阿莳,你当真这么想去游湖?”
人都到这儿了,画舫也租好了,这话委实问得没来由,夏莳锦皱眉看着他,好似在看一个傻子。夏徜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多余,自嘲一般低头苦笑,“那你先登船吧,我去那边给你买几样小食,今日怕是要在船上用午饭了。”
说罢,夏徜便自顾自往湖畔的茶肆行去。
望着阿兄的背影,夏莳锦总觉他今日有些怪怪的,不过无妨,他们兄妹间自来没有秘密,待会儿到了船上她再好好审他!
如此打算着,夏莳锦便先自己登了船,在船舱里等着夏徜。
船舱的长条案上摆着一壶茶,夏莳锦摸了摸竟还是热的,心想定是船东送的,便不客气地自斟自饮起来。仰头饮茶时,却恍然透过花窗发现船头赫然立着一道修长身影。
画舫是头朝湖,尾朝岸,她刚刚自船尾的甲板登船时,四名船工皆在船尾,那么立在船头的人会是谁?且这人锦衣玉带,身姿濯濯,怎么看也不像是船老大,再说他的手中也根本未握楫或棹。
夏莳锦警惕地搁下茶杯,起身往船头走去。她迟疑着将门推开,与此同时那人蓦然转身,修眸蕴笑地凝向她。
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夏莳锦险些惊叫出声,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瞪圆!待她强自压下那股错愕后,颤声开口:“太、太子殿下……您怎会在这里?”
难道是她上错船了?
不会呀,方才阿兄在岸边明明指得就是这一艘……想到阿兄,夏莳锦心底徒然一震,从昨晚到先前,阿兄如此反常,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阿兄也把她给……卖了?
夏莳锦难以接受这种可能,犹在段禛的眼中探寻答案。
段禛似是很享受这种给别人带来惊喜或惊吓的感觉,唇边的笑意荡开些许,同时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夏娘子,外头风大,去舱内坐吧。”
“殿下,请恕臣女冒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夏莳锦满心郁懑,站在原地未动,只紧紧拢着眉心。
显然不解释明白她是不会安心进去,段禛将手负去身后:“你不冒昧,是我冒昧。”他的口吻里略带一丝抱愧:“昨日听宫人提起这处的菡萏已开了半湖,便一时兴起想来看看,只是美景当前,若无美人相伴便少了意趣,故而想邀娘子一同前往。”
然而这个解释并不能让夏莳锦满意,此刻“惊”已过去,“气”倒是蹿上来了,再开口时已无先前怯生生的模样,倒像在质问:“殿下若想邀谁同游,只需传召就是,何必让家兄撒谎把臣女诓来?”
“若是公然传召,只怕有碍娘子闺誉。”
“偷偷摸摸就无碍了么?”这句反问一出口,夏莳锦便后悔了,怪她话赶话一时口无了遮拦。再气,对方也是当朝储君,尊卑总是要顾。
就在她眼神由犀利变得慌乱之时,段禛倏忽笑出声来。
“光明正大传召,那是太子与安逸侯府三姑娘。偷偷摸摸私会,才是段禛与夏莳锦。”
段禛没被她的口无遮拦激怒,这让夏莳锦高高提起的心落了回去,可是他这般轻佻孟浪,还是让她的无名火起。夏莳锦正愁着编个什么过得去的理由下船,就感到船身突然晃动起来,令她有些站不稳。与此同时,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手钳在她的肩头上,将她稳稳按住。
夏莳锦慌张看了段禛一眼,抬手便将他的胳膊推开,然而脚下甲板又是剧烈一晃,这回直接将她送入了段禛的怀里。
温暖紧实的胸膛,却让夏莳锦撞进去后头脑轰然炸响,之后越是想要离开他,身子便越不受控的紧贴在上面。令她不得不怀疑,那船工是不是收了什么好处。
段禛方才被她无情推开的双手还虚架在半空,这下她撞了进来,他便顺势裹住她的背,以防再向后倾倒。同时以暧昧的语气轻责:“风一吹就倒,偏偏要你进舱还不肯。”
“殿下!”
眼瞧着小娘子这是要急眼了,段禛识趣地主动将她推出自己怀抱,“失礼了,夏娘子还是进去吧。”
“请恕臣女身体不适,想先……”一行说着,夏莳锦就转身想走,然而瞥眼一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已离岸这么远了!
“身体不适?不如我来帮你把把脉。”段禛刚伸出两指,夏莳锦就本能后退两步,这回不等他催,她自己转身进了舱室。
湖畔,贺良卿的马车终于姗姗来迟。
马车甫一停下,贺良卿便急不可待跳了下来,大步流星往岸边行去。
他立足在近水的岸边,极目远眺。
菡萏花开在湖的深处,其它早来的游船都已向着深处驶去,成了视野内的一个个小点,只有一艘离岸不久的画舫还清晰入目,贺良卿自然发现了它。
飞翘起的船头甲板上站着一男一女,贺良卿一眼认出那女子便是莳妹,只是那男子已不是夏徜,而是……
贺良卿只觉心神俱震!
之后他眼看着那男子将双手按在莳妹的肩头,随后又将她拥入怀中,最后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舱室……
他恨得双拳紧握,栗栗颤抖!然而这股恨意却又注定无处宣泄,甚至这种愤怒本身,都让他觉得是一种大不敬。
因为那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储君,太子段禛!
陆正业的提醒再次回荡在耳畔,这回他终于懂了。
先前他以为是夏徜看上了自家的丫鬟,故而陆正业起歪心思时夏徜教训了他。可现在想来,夏徜只是个太子伴读,远没有那么大的权势在重伤了朝臣家眷后还能全身而退。
可那人若是段禛就顺理成章了,陆正业险些丢了命去也不敢报官,只能忍气吞声从此再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太子,居然看中了他的莳妹……可明明贺良卿记得要嫁入东宫的是安逸侯府的嫡小姐。
稍一琢磨,他便想通了。
的确听说过世家旺族嫁女前会弄个姿容出众的丫鬟当陪房,往往丫鬟还会比主子先进府,因为越是身份矜贵的郎君,后宅关系越是复杂,派个丫鬟先去摸一摸情况,以便主子嫁进去时在旁策应,且未来还能帮主子固宠。
只是贺良卿不敢相信,他的莳妹竟然走上了这一条路……
当初她在信中亲口说过,“宁为穷家妻,不为富家妾”。便是因着这句,他一直对她敬重有加,从不曾因她下人身份而看轻一分。
可她到底还是堕落了……
对方是太子又如何,难道她一个陪房丫头还能有正经名份么?太子眼下待她温柔,不过是过眼云烟,一来为给安逸侯脸面,二来看她姿容姣丽,但说到底无非是晓事用的。一但主子嫁过去,她仍是在旁伺候的丫鬟,唯一不同的是再没有放出宫嫁人的机会了。
面对浮天无岸的湖面,贺良卿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或许,是他害了她。
此时已回到船舱的夏莳锦,并不知岸边有人为她默默垂泪,只气咻咻地坐在蒲团上,端起先前倒好却未来及饮的那盏茶就要饮。
然而茶盏刚送到嘴边儿,就被段禛无情夺走了:“凉了。”
说完,段禛将那杯茶隔窗泼掉,提起小泥炉上的提梁壶给她重新倒满,推到她手边。
夏莳锦垂眸看了看,却不肯喝,只压着心中不满强自镇定:“有劳殿下。”
段禛平静地看她,语调温润:“夏娘子不必如此客气。”
眼前摆着一瓯热茶,香雾氤氲,夏莳锦坐在案前心也渐渐平静下来,突然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觉悟。反正一时半会儿段禛不会送她回岸,而她也不会泅水。
不过她想开了,段禛却良久不再说话,令她疑心他在跟自己置气。
沉了沉,夏莳锦主动开口缓和关系:“殿下想邀人游湖赏花,想必全东京的贵女名媛都翘首以盼,殿下选中臣女本是臣女之福,奈何臣女并无准备,难免受宠若惊……先前若有不敬之处,还请殿下大人有大量,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