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祁并未多说,只是挥挥手招来了个太监打扮的下人。太监掐媚一笑,压着嗓子说:“即日起江家二小姐宝珠小姐便是太子妃了。位分高,你们可小心的,别惹了小姐一个不高兴。”
江远政连忙点头:“是。臣遵旨。”
他又抹了抹冷汗道:“只是小女尚且年幼,私塾里还差两年。这……”
太监恭敬看了一眼诸祁的脸色,见太子应允,继续吩咐:“继续读着。过几日进宫面见圣上,您可放心着,现在只是吩咐了太子的旨意,等到礼成还有俩仨年呐。到时候小姐年纪也到了,风光大嫁不就成了。”
太子话都到这个地步了,江远政也没什么疑惑,连忙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太子深谋远虑,臣钦佩不已。”
诸祁脸上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火下投出一片阴影。身上的广袖暗纹似乎水波流动,他披上鹤氅,欲往外走,似是想起什么一般低声警告:“照顾好她。”
江远政一个激灵。他自然知道太子爷口中的“她”是谁。想到今日发生慌谬的种种,江远政心里疑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太子爷会看上那个傻儿?但江远政还是擦擦汗水,深深颔首:“臣遵旨。”
太监弯腰撩起帘子,太子离去。屋里似乎依旧冰冷,连烛火都黯淡几分。
江远政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刘氏早已经在房里哭肿了眼睛,一直嚷嚷着要江远政主持公道。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事儿要去哪里找公道?骂人的也是江宝月,不在理的也是江宝月,疯了的也是江宝月。
江远政心中烦躁,心不在焉的安慰二夫人。下人们都站在门口,不敢向里面张望。
屋外的风声又凛冽了些,不知道吹起来了什么东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月影被乌云遮住了,这个夜晚注定几家欢喜几家愁。
刘氏是个不依不饶的主儿,她红肿着眼睛质问:“老爷,咱们女儿这个样子全都是因为那个傻子!您可要为我们母女做主啊……”
江远政心里怒气冲冲,他恨不得指着鼻子骂这个愚昧妇人一顿,思前想后,他大声呵斥:“你要做什么?!人家是谁?是太子妃!人家不怪你就算你走运,你还想怎么样?”
太子妃……刘氏像是活生生的挨了一记闷棍,霎时间天旋地转。她说不出话了,只是在心中吼骂。那个傻子……刘氏心里愈发不堪,本来是自己亲闺女的好事,怎么偏偏落到了那个冤家头上!真是造孽,造孽!
江宝珠要做太子妃的消息仿佛和满天风雪一同吹到了京城各个角落。
众人议论纷纷。开始时还不相信,后来几日从宫里陆陆续续的拉过来许多马车,里面珠宝,布帛应有尽有,源源不断的送到江府,指名说是太子妃的贺礼。众人惊呼,这才落得了口实。
江宝珠从那天起就一直不高兴。徐氏舍不得她,每晚让宝珠留在自己房里睡。江家一众人都对她万分尊敬,江宝珠也察觉出来了,因为太子,她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夜晚寂静无声,天上悬挂了几颗寥寥无几的星子。屋里炉火正旺,暖烘烘的发着香气。江宝珠像是个钻进洞里的仓鼠似的钻进被窝里,手里紧紧的搂着徐氏的胳膊。
徐氏躺在一侧,温柔着注视着女儿。一张小脸儿上缀着两颗水汪汪的眼睛,睫毛也长,小鼻子小嘴儿,怎么看怎么好。徐氏想起宝珠刚刚落地的时候,裹成一个团子,脸上也皱皱巴巴,黑黢黢的。当时徐氏还奇怪,怎么生下来的小娃娃这样丑。可是姑娘长大就是快,仿佛一眨眼,人已经亭亭玉立,是个貌美的大姑娘了。
想到这里,徐氏不得幽幽的叹了口气。
江宝珠仰起头来,白皙的小脸儿一直往徐氏怀里蹭。她想起了白日里别人的话,什么太子妃,什么太子的。于是就开口问:“娘亲,什么是太子妃?”
徐氏噎了一下,才缓缓说:“太子妃就是太子的妻子。以后是要继承大统做皇后的。”
江宝珠眨着眼睛,她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妻子是什么?”
她生性迟钝,幼时掉进过冰水里,脑子受了刺激。徐氏心中悲伤,女儿这样的天真性子是万万不适合做太子妃的,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结果会这样。
这样想着,徐氏抬起手臂将江宝珠耳畔的发丝细细的挽到耳朵后面。“妻子就是女人和男人一辈子长相厮守,患难与共。就像娘亲和爹爹一样。”
江宝珠觉得自己开了窍:“那太子妃就是要和太子长相厮守,患难与共了?”
又想到太子阴鸷的眼眸,江宝珠变了脸色,使劲儿摇头:“我不要做太子妃!那天他骗我说教我背千字文,还掐我的腰!掐的可疼了,我腰上的肉都青紫了……”
徐氏一个激灵,撩起宝珠的里衣来看。白皙的细腰左侧的确有几块铜板大小的痕迹。徐氏是深闺妇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怪癖,也从未听说过太子竟然如此放浪形骸。
可是,那人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做什么都是对的。
徐氏不禁叹气,把宝珠身上的被子又细细的掖了掖,沉声说:“珠珠,这话不能乱讲。除了我,你还对谁说过?”
江宝珠想了想,除了娘亲她并没有同旁人讲,便认真摇了摇头。
徐氏放下心来,继续叮嘱:“你今天记住,这话不能随便乱讲。旁人听见了就不好了。”
江宝珠瞪着眼睛,满眼不解的问:“娘亲,可是我真的不想。为什么都挣着抢着做太子妃?”
徐氏轻轻的抚摸着女儿的脸颊,解释道:“太子便是皇家。皇家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无数人的尊敬与仰望……”看着女儿迷茫的神色,徐氏又笑了一声:“做太子妃,你便有数不尽的栗子糕,白玉丸子糖,金丝镶玉点心……”
徐氏的前半句话宝珠听不懂,后半句话听的一清二楚,她眼睛瞬间亮了,一连串的问:“糖?真的?栗子糕?数不尽?”
徐氏笑着点头。
江家哪里都好,可就是这点不好。总不让她吃糖,说是坏牙。没想到做了太子妃还有这样的好处,江宝珠心里偷偷乐开了花,搂着徐氏的腰喊道:“那我要做太子妃,我要吃数不尽的栗子糕。”
徐氏暗自叹气,抬手悄悄的抹掉眼角一滴混浊泪水。宝珠这样天真,一朝嫁入东宫之后不知道要受多大的委屈,她又从未领略过人间的残忍,只好这样诓了她,日后再想办法细细劝解才行。
江宝珠心里忽然开朗,那个太子有多可怕也不怕了。人哪里有栗子糕重要呢?大不了就被他掐,为了栗子糕也忍了。她便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够嫁进宫里。
徐氏不知道宝珠心里的小算盘,继续说:“珠珠,你长大了,总有一天要嫁人的。娘亲不求你人前显贵,只求你一生平安顺遂,快快乐乐。嫁了之后做什么事之前都要想着些,想想对错。实在过不去了就问问身边信的过的嬷嬷,和娘亲写信也成。在外边受了委屈……”
烛火摇曳,腊泪已经半干。屋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徐氏垂眸,看见宝珠已然入睡。睫毛轻颤,呼吸平稳。她心底不是滋味,这样心大的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一朝入皇宫,究竟是福是祸。
第二日,沉闷许久的天气终于放晴。积雪在日光的照射下愈发刺眼,江宝珠用了早膳之后去私塾里。
这下子和之前一点都不一样了。李弄荷,王水榭他们大气都不敢喘,夫子也小心翼翼,生怕惹了这个未来的天之娇凤。倒是诸睿阴着个脸,自宝珠来了之后连一个正眼都没有。
足足憋了两个时辰,诸睿忍不住了,拉着江宝珠的手跑到了梅园里。
红梅开的正好,白色之中一片红云。香气暗溢,在冰天雪地里愈发甜蜜。宝珠穿着鹅黄色衣袍,站在红梅树下比那花蕊还要娇媚。诸睿不自然的抬头看她,亘着脖子问:“江宝珠,你真的要做太子妃?”
江宝珠点了点头。
看她一点迟疑都没有,诸睿更加生气,质问:“为什么?是因为他是太子么?是因为荣华富贵么?”
宝珠歪着脑袋,认真的想了想,回答:“因为他长的很高大。”
听见江宝珠这样回答,诸睿受伤了,他黑了脸,迟疑三秒又小心翼翼的看着宝珠道:“我也会长高的,再等两年。”
你长高同我有什么关系?宝珠心里奇怪,紧了紧帽子开口:“还有什么事吗?没有事情我就回去了。我还有书要背呢。”
诸睿急忙扯住宝珠的袖口,还想说什么。他急得眼角都红了,一直开口询问:“你说的是真的?就因为他高?江宝珠!你怎么能这么肤浅!”
宝珠瞧他奇怪,随手折了枝梅花送给他:“冰天雪地的你发什么疯?快上课了,回去吧。”
说完便甩开了诸睿的手,转头向回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诸睿难过的倚在了地上。他心里又急又恨,急得是宝珠为什么如此肤浅,恨的是自己为什么这样矮小。连大哥的肩头都不到。
诸睿蹲在雪上正闹脾气呢,一只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