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惊讶,李卑枝微微侧目。
难不成昨日为她开门的年轻男子,是溪水村村长?不对,李卑枝想起卷宗上有提到,村长乃是一位古稀之年的老翁。
男子模样看着不过二十出头,说是村长孙子都不为过。
心中虽诧异,却没有太过纠结。朝男人谢辞过后,李卑枝又在村中四下行走,不忘本职工作。
先帝在位晚期,政治荒唐,民不聊生。直到当今圣上应天授命,在位期间励精图治,推行新律例,才使得大景三年内恢复生气,繁荣如初。
李卑枝当年在殿试中夺取榜眼,但因变故突生,加之本人无意趟入官场这道浑水,便婉拒圣上美意,只在阁楼中修整古籍与一些散逸诗歌。
当她无意从《大景志》一书中看到“采诗官”一职时,不由产生兴趣。
故而趁机向皇帝讨要了这个官职。
只是有古籍言,历来“专职采诗官”有额外要求,即:‘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
而其他一些非“专职”一类,则令公卿大夫定期献诗——这些献上来的诗词,多有推举人才,赞扬皇帝美德的含义。
和最初采诗之意背离。
而像她这般年轻,却任“专职采诗官”的女子,几近没有。
再论,先帝在位,朝堂多冗官冗员,且卖官售爵之事屡见不鲜。
故而当今陛下裁简官员,精简机构。若不是李卑枝态度坚定,嫡亲姐姐又是宫中宠妃,自身亦怀揣令圣上欣赏的不俗才华,恐怕圣上不会轻易松口。
因此,李卑枝虽在职采诗官,若不干出一番成绩来,亦会被撤职。
而“专职采诗官”,要么是从此烟消云散,要么被拆解到其他部门。
想到这,李卑枝眉头微蹙。她内心对皇帝这一做法颇有微词。
倒也是算不上什么大事。
只因当今陛下年富力强,擅亲身领兵打仗,继位后又隐隐有“重武轻文”倾向,时间愈久,这一倾向愈发明显。
这么些年,先不说采诗官的设置问题,单论能够举办的“采诗活动”都屈指可数。
诗词歌赋最能反映民心。李卑枝心中想道。
若是皇帝将其一直放于侧位,恐怕早晚生出事端。
将整个村子走遍后,李卑枝察觉到几分不对劲。她虽居于帝京,可对周围城池不至于半点不通,在霄云城被人戏称“小帝京”,可想而知其繁华程度。
溪水村距霄云城近,本不该如此清贫。
莫不是其中另有隐情?
一路走来,除却她刚开始见的小眼男人外,竟没见得其他人影出现。
古怪,着实古怪。
李卑枝装着满肚子疑水,随意挑了户人家,轻扣门扉。
“谁呀?大白天还串门,闲的慌呐?”
人未至而声先行。
开门的是个圆脸姑娘,模样憨实可爱,本是满脸不耐烦,却在看到李卑枝后,露出活见鬼似的表情:
“刘玉翠!?你咋子没死呀……呸呸呸,看我这嘴,不会说话!”
她瞪大眼,捂住嘴。
又是刘玉翠。
总被认作他人,饶是再李卑枝也忍不住好奇,这刘玉翠究竟是何方神圣,便问道:
“我是陛下新设采诗官,奉命到此采诗,非你等口中所说之人。如若可以,是否能告诉我这刘玉翠乃是何人。”
“呃,那也行……”
圆脸姑娘挠挠后脑勺,正想开口回答,却被院中声音打断:“燕儿,谁啊?”
说话间,一个高挑女子怀里端着簸箕走了过来。
“要是没事就赶紧帮忙,别净想着躲懒,今年春蚕吐的丝质量还不错,待织了布料定能卖个好价钱……”
女子走至跟前,看见同伴身旁的李卑枝后,不出意外瞪大了眼,舌头快打结,“刘、刘玉翠?!”
她看了看李卑枝,又朝燕儿姑看去:“这、这……”
“我是外地来到这儿的采诗官,而非刘玉翠,你们恐怕认错人了。”李卑枝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道。
“原来是官、官……”明显第一次见有女官,她也不知如何称呼,说官爷也不对,索性道:“原来是位大人啊。”
女子赔笑道:“小女子寒舍简陋,恐招待不起您这尊大佛,还请大人赎罪。”
高挑姑娘显然不如燕儿姑娘友好,一听李卑枝为官身份,反生出驱逐意味,言语间透露着一股不欢迎之态。
话刚说完,她便讪笑着单手扶簸箕,空出右手将燕儿姑娘拉进院子,再关门,咔嚓一声将门闩锁上。
动作一气呵成。
吃了闭门羹的李卑枝心下怪异感更甚。明知自己身份,还作如此冒犯之举。显然是不喜她这个人,或说不喜她为官的身份。
后又接连访过几家,都接连碰壁。她察觉到,他们不是不喜欢她这个人,而是在听见自己这个身份后才态度转变,显然他们讨厌的是为官身份。
至于是讨厌做官的,还是单纯厌恶采诗官这个职务,还有待考究。
李卑枝偏向前者。
且青天白日,暮春时节,正是踏春嬉闹的好时候,竟无一人出门耍乐,也不见一个孩童。
李卑枝将所见异事皆如实记录在册。
附注:民对官有怒,恐有官不义
途经几转,李卑枝原路折返。
小院泥墙灰瓦,草色青青,虽简陋却整洁。院中杏树婆娑,暗香浮动。
李卑枝见此景,暂时将诸多不快抛却脑后,寻处干净地方,就地铺上宣纸,掏出笔墨,当场提笔作诗。
大景国采诗官不仅可以采诗,还可自己作诗记录在册。李卑枝手行笔动,墨色流淌,提笔游走间,白纸渐渐出现一行行黑字。
一首诗就此作成。
收起东西,李卑枝心知此地恐怕探不到其他事,不如赶紧去往下个村子。
她虽为采诗官,仅仅也只是采诗官,负责采诗而已。如实记录此地一切,最后上呈圣上,这才是她职责所在。
其余之事,都和她无甚关系。
她不想牵扯过深,更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官场沉浮,勾心斗角之中。
若是她当个无官阶、游离于官场之外的官员,还得趟浑水,那还不如辞官归乡。
毕竟最初,李卑枝打的主意,也只是收集散失在外的遗玉之诗。
正想着,她忽的听到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等咳嗽声平息,苍老的嗓音夹杂疲倦,隔着木窗穿出来:“惊风啊,给阿爷,咳咳,倒杯水……”
李卑枝心思微转,就明白过来,恐怕老村长身体不好,一直在内屋休息,她才迟迟未见着。老村长口中的男子并不在,李卑枝自觉倒水送进屋内。
掀开帘子,一股厚重的草药味就涌入李卑枝鼻息。气味泛苦,勾得人舌尖发涩。
一位白发老翁正单手撑在床沿,另外一只手捶打胸口。身形瘦弱,犹如秋风残叶。
李卑枝三步做两步走,急忙上前扶住村长,口中道:
“大爷,热水。”
喝下热水,对方情况略有好转,混沌的眼珠挪到李卑枝身上,笑着问她:
“翠丫头又来咯?一个月没见你,怎得感觉你长高了些?你家那老太婆身子骨还不错吧,我就不行了,这些天全靠惊风忙里忙外……”
显然又是个把她认作“刘玉翠”的人,李卑枝借着机会和村长聊了起来:“大爷,我不是翠丫头,昨日我出城,谁想半路下雨,好在还是走到村子,正巧在您家宿下啦。”
因不确定村长的态度,李卑枝没提起自己在朝任职的事和身份:
“本想着来村中寻访诗词歌赋,但却意外发现,咱们村的人,总会把我认成刘玉翠呢。”
这话说的巧妙,故意拉进同村长的距离。村长听完,果然没什么警惕心理只细细看了看李卑枝,一抚掌:“是了是了,翠丫头这可没痣。”
指着自己左眼眼角处,村长笑呵呵道。
只是没说几句,他又开始咳嗽。见李卑枝满脸忧色,他摆手:“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大大小小的毛病都出来了,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李卑枝松下口气,转移话题:“话说大爷你叫唤的人,是您孙子吗?我见他还怪年轻的。”
村长摇头。
“我老伴走的早,唯一留下的小儿子,也早就饿死。惊风是前些年来我们村,他当时落魄,无处可去,我便收留了他,视他如亲生孩子。”
“他人也老实善良,懂得也多,是个好孩子。”
一时被村长口中话定住,李卑枝半天没接上来。她没想到,自己这一问,就问出老人家半生辛酸。
好在村长也并不打算诉苦,又说起“刘玉翠”:
“翠丫头也是个好姑娘,她和惊风有点像,也是流落到我们村子,被刘婆子收养。你们俩长得实在相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姊妹呢……”
村长说着,又有些困倦之色。李卑枝察觉,打住话头让对方歇下,替老村长掖好被子后,轻手轻脚走到院外。
正巧赶上男子归来,李卑枝冲他颔首:
“村长醒过一次,刚又歇下。”
男子没问李卑枝怎么晓得老人是村中村长,只是点头微笑道谢。
“昨日夜里匆忙,还没来得及向大人介绍,我乃宋惊风,大人唤我名字便好。”
李卑枝回他:“我名李卑枝,你也不必总叫我大人,出门在外,并不讲究这些。”
听她名字,宋惊风又怔,没应李卑枝后来的话,只兀自道:
“鲜少有人起名带卑字,这字寓意总是不好。”
李卑枝颇为认同地点头。
“前丞相府中长子,名为宋卑生,意为谦卑,当时有不少人效仿为之,家父家母……亦是想挣那‘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意味。”
“少时我年幼顽劣,因为这事,对阿爹阿娘颇有微词,连带那宋卑生都有几分厌恶。”
她笑了笑,未曾瞥见宋惊风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色。
“起名是件大事,卑总是带贬义的,我对前丞相略有耳闻,最后……他因贪污受贿锒铛入狱,连带着妻儿都难以幸免。”
李卑枝看他一眼,见宋惊风只是无意提起,故而没再留意,却也没接着聊这件事。
前丞相的案子,至今都无几个敢拿来当饭后闲谈。
一百零六口人,全部葬身火海。
官兵将丞相府围地水泄不通,看着那群人被活活烧死。
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火,也烧了整整三天。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这次把女主最初的“漠视”态度写一下。因为刚开始她虽然在意这里的事,但是更在意的却是自己,因此她选择“明哲保身”,她会如实记录所有的一切,但是不会很热心地去下场帮助别人。
之前旧文的态度转变没有处理好,所以这里修文时,再提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