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不上精通,只是以前家中并未落魄时,被家父逮着学了许久。城中太守颇爱丹青画墨,我有幸得他青眼,凭着这本事,挣了不少银两,算是减轻村中负担。”
既能得太守喜爱,恐怕造诣不低。
李卑枝又暗自细细观察起宋惊风,对方气质儒雅,哪怕穿着粗布衣衫,也丝毫不同于山野村夫,反而像是赶考的文弱书生。
剑眉星目,眸如清墨,唇色略深。
全然是帝京现在女子颇为钟爱的长相。
虽说人不能貌相,但见着这张脸,赞称他是个贵公子都不为过。
李卑枝心下叹然。
窗外公孙树,树影婆娑。
一阵风吹过带动树叶哗哗作响。
房中药味已然淡了不少,李卑枝掀帘而出,就见院中的架子上晒满草药,宋惊风正坐在矮凳上,低头处理箩筐中的新鲜药草。
院子里还有不少装满药草的箩筐。
李卑拉过旁边的矮凳,主动帮他一起处理药草。
一近,便能闻到泥腥味。
“你说的村里的事,便是这些药草?”
装作无意,李卑枝随口问道。
“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溪水村周围的山多,山中草药长势极好,城中有一间药铺愿意定期收购,我通常会多采些,留在村子里,以备不时之需。”
“确实不乏一桩赚钱的好主意。”
李卑枝夸赞,她观察宋惊风的动作。
“只需要把这些草药分拣好吗?”
“对,将枯叶摘下,不同药草放在不同的簸箕上,晾晒三天三夜后,就可运到城中。”
她没再说话,专心处理手中的东西。
等到面前筐中草药只剩一半时,李卑枝揉揉手腕,目光落在满园草药:“既然村中有固定草药生意,按道理不该如此贫瘠。你曾道苛捐杂税,具体景况又是如何?”
动作一滞,此时宋惊风手上已沾上不少泥土。
他斟酌几番,最终才道:“就拿这卖草药来说,三成都要交到官府手里。如若被查出来没有交,后果更是严重,直接将人抓入大牢。生意大的商人都同官府有关系,故而不会乱说什么,遭罪的还是平民百姓。”
“官府还自作主张,倒腾出所谓开井文书、开田文书。只有拿钱买,才能挖水井、开荒地。”
李卑枝手上也有泥点,皱眉听完宋惊风的话,她颇有些不适地擦了擦手,语气凌厉:“溪水村离帝京并不远。”
“是不远,可官官相护,曾有人历经千辛万苦到帝京告官,最后最横死街头。自此,霄云城中进出城的排查也变得格外严苛。”
“……这也太过嚣张。”
李卑枝想到帝景的繁华,再看此地的困苦,只觉得残忍。
能在帝京中的衙门有人,恐怕最后主使之人,定在三省六部中,地位定然低不了。
她真的能行吗?
李卑枝心中颇有退意。
她不喜欢搅和这种事,毕竟最后,如果没有将本朝最大贪官送入牢狱,她最多就是一死。可她成为出头鸟,阿爹阿娘又该如何?
李卑枝一时间心乱如麻。
若是连累到阿爹阿娘,还不如让她自生自灭。她从不惧怕自己的处境,却格外在意身边人。
“总归来说,人都还在,日子也得一天天过下去,如今的陛下励精图治,想来,定会有惩处贪官的那一天。”
耳边传来道温柔声音,李卑枝袖下做拳握的手顿时松开,原是宋惊风手端簸箕走到她身边,“我不清楚大人怎么又问起溪水村的情况,但若有心帮忙,也切记莫要操之过急,完事啊,还得以自己为先。”
对上宋惊风带着柔意的眸子,李卑枝颇怔。
这人还真是……不太一样。
冠冕堂皇的话,真是半点不说。
低头望着滴水的纤手,稀疏的掌纹在手心铺开,李卑枝合拢手掌。
也是,走一步算一步。
毕竟她也做不到事情尚未开始,就低头承认必败的结局,放弃一切可能性。
想清楚后,李卑枝抬头笑着谢过宋惊风。
“扣扣扣——”
又是手敲木门的声音,李卑枝看着正在忙活的宋惊风,道:“我去开门。”
是先前来找她的小孩,他费力提着一篮子鸡蛋,抬头见是李卑枝,登时眼神一亮:“姐姐,送给你和惊风哥哥,阿娘说你们是好人,特意让我来感谢你们。”
“不必谢……这些你就拿回去吧……”
见男孩衣服上大大小小的补丁,李卑枝刚想开口,就被后面的宋惊风打断。
“还是收下吧,毕竟一片心意。”
对方不知何时也到门边,微矮下身,他接过草篮,摸摸对方脑袋:“顺便拿点药回去,上次教你认药,可还记得?”
“嗯嗯!”
男孩奔向院中,已经蹲在地上开始分拣草药,看上去兴致颇高。
李卑枝想了想,对着宋惊风手指外边。
“既然这里有人帮忙,我就去外面转转,采诗之职不能忘。”
“好。”
·
溪水村家家户户门前都种有公孙树,暮春时节,绿意摇曳。
从宋惊风那里得到些消息,李卑枝接下来打算按照系统给她的消息,出门转悠。
曲径通幽,柴门犬吠。
若是不明其中详情,只会被这里的淳朴风情吸引,心旷神怡。
任谁也想不到,这里的村民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生活,霄云城乃至大景国都,又有多少村落面临着这样的黑暗。
李卑枝行于小路之上,左手持本,右手执笔。她动作极稳,墨色流淌出的字迹整齐而娟秀,细细观察,会发现其中自带风骨。
待到笔停,她已将细枝末节处全部添于本上。短短几天,竟已经书成好几页。
收起纸笔,李卑枝打算原路返回。只见十步距离的地方,站着位银发阿婆,层层叠叠如深秋落叶的皱纹刻在脸上。对方昏黄的眼珠不甚清明,却在看见李卑枝时,明朗几分。
“翠丫头……”
李卑枝心下无奈,这是又把她认作那位“刘玉翠”了?
见对方步履蹒跚,行动不大灵活。
李卑枝赶忙上前扶住她,“阿婆,我不是刘玉翠,你认错人啦,您在找她吗?”
“……你怎么不是翠丫头!瞧瞧这鼻子,这眼睛,多像啊。莫要再说胡话来气阿婆了,阿婆老喽,快跟着阿婆回去。”
“不……”
【答应她。】
李卑枝不疑有他,咽下口中未尽之言,露出笑来:
“好,阿婆。”
阿婆看起来身子骨不算好,李卑枝忧心,便抬手,想将阿婆搀扶住。只是阿婆人虽老心不老,不让李卑枝搭手,佝偻着身子,迈着碎步往前走。
李卑枝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人到一定年纪也许话就多起来,阿婆也不例外,碎碎叨叨:
“这些天都见不着你,可把阿婆急坏了。你个丫头,平时乖巧听话不得了,怎么突然就消失没影,让阿婆好生担忧。”
“阿婆待你不好吗?或是阿婆哪里让你不高兴了,回去都跟阿婆好好唠唠……”
李卑枝一直跟在后面,顺着阿婆的话回应,心中亦在猜测系统为何让她跟着阿婆。
听对方话中之意,“刘玉翠”应是她的孙女。根据她之前所见所闻,这姑娘应该失踪数天,村中人都认为她已身死。
贪官……失踪姑娘……
这两者之间,会有联系吗?
她寻思,估计阿婆也不知刘玉翠为何失踪,便没问,而是借机打听起“刘玉翠”这个人。
快到阿婆家时,李卑枝从她的话中大概了解“刘玉翠”此人。
刘玉翠是阿婆捡来的孩子,当时大概只有九、十岁模样,什么都不记得,却乖巧伶俐,常替阿婆料理家务,后来更是学到一手绝妙的刺绣技巧。
李卑枝借着余光看向阿婆。
对方手背上皱巴巴的皮耷拉着,无声昭示着年迈的年龄。她推开门,慈祥地对李卑枝笑:“回家了,翠丫头。”
小小的院中养有好几只鸡,角落堆有杂物,柴火着灶房外的泥墙垒起,阴暗的角落滋生出绿藓,稍不留神走上去就会摔倒。
“阿婆去给你烧火煮饭去……前些日子,我在镇上的街看到根簪子,心中想,咱们翠丫头这么漂亮,配上那根簪肯定是顶顶好看……”
正说着,阿婆的话突然停了下来。
她神色一变,是痛苦的模样。
李卑枝赶忙扶好她,“怎么了阿婆?你怎么了?”
阿婆双目紧闭,另一只手攥住李卑枝的手臂,将她衣服上的褶皱都拽了出来。
“阿婆?”李卑枝单手伸到阿婆身后,替她顺气。
“没…没事……阿婆没事。”
终于,手臂力度放缓,李卑枝担忧地看向阿婆,却发觉阿婆同刚才有些不大一样,眼神更加清明,不似方才呆滞。
“……你不是翠丫头吧。”
她愣着,半晌露出带着些苦涩的笑。
李卑枝能感觉到,对方在透过自己看另外一个人。
未待疑惑,阿婆缓声解释:“老婆子年纪大了,不中用,常常会把这事那事记混,又或者老糊涂,姑娘你莫要介怀。你和翠丫头,真是像极……”
提到“翠丫头”,阿婆眼中有泪光闪烁。
“这么好一个姑娘,怎么就突然消失不见了呢……”
李卑枝神色思索,她问道:“官府报案无人理会吗?”
“那群人都是拿着俸禄不干事的东西,报案啦,他们就草草查过,便说是被山上野兽吃去了。翠丫头平日最怕那些东西,山都不会上,怎么会遇到山中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