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卑枝不应。
村民无意被野兽捕食的事并非没有,她不会去点出阿婆话中的偏颇,只顺着对方的思路想下去——
系统让她出门,她出门只遇到阿婆,而这阿婆恰好是失踪已久的“刘玉翠”的亲人。
只要不傻,定然都能想到其中有联系。
“我也早就听说,村镇中的官员不作为,恐怕刘玉翠也如阿婆你所讲,并非被山中野兽抓走。”
阿婆见李卑枝应和自己,泪顿时落下沾湿脸庞,她颤抖着手抚上李卑枝,银发在空气中被光线打磨:
“若是衙门中的那群人能有姑娘你一半心善就好了,我那姑娘,也不至于现在都没个下落!”
她的泪顺着脸上层叠的褶皱,落到地面。
落出圈圈湿痕。
李卑枝见老阿婆落泪,心中有些愧疚。
她也仅是带着目的来接触阿婆,阿婆却觉她心善。实则,倘若不是因“系统”之故,她恐怕早就走人,不再理会此间事。
可思绪再转,李卑枝收敛起愧疚。
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又来闲余的心思悲秋伤时?
“其实我本是帝京采诗官,奉陛下旨意采诗。虽我官小,可毕竟也有些用处,若是阿婆信得过,我亦能献绵薄之力。”
“……采诗官?好些年没见过了……”
阿婆年纪大,精力并不集中,被李卑枝口中的“采诗官”吸引注意。看向李卑枝,像是端详。
李卑枝生了张极为标致的脸,她眸色深如暗夜,若眼角处一点黑痣,让本无神的瞳孔灵动起来。
菱形唇带笑,中和了眸中冷漠。
她偏爱青衫,但此时身着宋惊风送来的粗布衣。不显破旧,反而平添朴实。
“我大概同你一般年纪时,那时候……日子不像现在这般。采诗官拿着木铃铛在路上摇,摇啊摇,就到了咱们村。我是我们村选出来的姑娘,要把最好的诗歌呈给采诗官。”
提及往事,阿婆神色有了几分怀念。
又再次看过李卑枝,她伸出苍老的手,覆上她如瀑的发丝,轻轻落下,带着怜爱。
“你这么个小姑娘,和翠丫头差不多大,就成了采诗官。她也喜欢什么诗啊词啊,只是村中没有学堂,家中亦没有多余的银两能支撑她去镇中私塾……”
浑浊的眼眸再次隐隐绰绰浮现出泪花,她一抹泪,用力握住李卑枝纤细的手:“翠丫头走的那天,说是城中太守看上她的刺绣。谁知这一走,再也没回来。”
“我早就听说,霄云城现在的太守好色,妾室都有十房之多!指不定……指不定……”
未尽之言,李卑枝能懂。
她拍了拍阿婆的背,看着对方气愤难当的脸,轻声细语安抚道:“我已知晓,只是倘若真是太守所为,恐怕事就难办。但阿婆你莫急,我自有其他办法。”
正说着,李卑枝瞧见阿婆本清明的眸子,再次茫然。愣愣瞧着咫尺的李卑枝,忽而露笑:“翠丫头回来啦。”
李卑枝心道,恐怕阿婆又发病了。
哄好阿婆,李卑枝回到村长家,收拾行李打算前往城中。
谁料不过片刻,一阵急促拍门声就将她的计划彻底打乱。
“村长!宋画师!!朱贵死了!!!”
男人用力拍打木门,声音震耳欲聋,将隔间屋内沉沉睡着的老村长惊醒。李卑枝掀开门帘,就见宋惊风满脸不虞地盯着朱忠义:“有什么事,等出去再说,阿爷这些天身子骨不好,需得多多休息。”
“哎呦宋画师,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急啊!朱贵死啦!”
李卑枝亦是被这消息惊到。
前些天见人,还是个胡搅蛮缠的滚蛋,今日再听,却是死讯。
“惊风啊……怎么个事?我怎么听到,谁,谁死了?”话刚落,剧烈的咳嗽声像是要把人五脏六腑咳出,李卑枝离村长屋近,登时顾不上别的,给宋惊风递过眼神,跨步进屋。
等到老村长不再咳嗽,李卑枝搪塞过他的疑惑,提过空水壶到灶房。再出来时,宋惊风已强行领人到院子外面,可她依稀能听见谈话。
无他,朱忠义的嗓门实在太大。
李卑枝往水壶中灌热水,留心院外动静。
“朱贵自从见了那个所谓的采诗官,便如同见了鬼。宋画师,你也是认得刘玉翠的,不会不清楚这两人长得有多么相似吧?!”
“我强行将朱贵拉回家,谁料之后朱贵一直疯癫痴傻,说什么‘刘玉翠回来了’之类的胡话,今早我不过去田里做了会农活,一回来就发现他上吊,人的尸体都凉透了!”
“这不是鬼魂作怪是什么……!”
手被溢出的热水烫着,李卑枝疼极,抽手置于耳边,指尖搓捻微凉的耳垂,缓过最初的痛感,她回神将水壶盖上,神色古怪。
真就这么草草死了?
一个成年男子,得多惊恐,才会至此?
李卑枝想不到,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并没有那般简单。
再听,就又是朱忠义对她的污蔑之言。宋惊风说甚她无从得知,但依朱忠义的反应,也能晓得对方对自己是维护态度。
好歹村中还有一两个态度正常的人。
李卑枝心中想到。
若是整个村子都对外人持敌意态度,她可能都不晓得该从何下手。
宋惊风送走朱忠义,抖了抖被对方抓皱的袖子,进屋见李卑枝立于屋檐之下,葱翠的绿意蓬松舒展,将她的脸色隐匿在隐隐绰绰的枝干后。
想来对方心中明白她能听见,遂略带歉意看着她,浅透的眸犹如清风徐来,让人心静:“朱贵死了,朱忠义虽平时同他关系一般,但终归为亲兄弟,对方无缘无故上吊自杀,想来他也是伤心气极,才胡说瞎话。”
“大人无需将他的话放于心上。”
微滞,李卑枝晓得他是在解释,朱忠义话里话外将她当做“刘玉翠鬼魂”的事。
她其实并没有多么气恼。
被当做是谁、认作是谁,是别人的事。只要不妨碍到她行事,她都不会做出任何反应。朱忠义在这里嚷嚷再大声,说出去又有几人会信?
对她而言,无甚影响。
于是李卑枝摇头:“并没有什么大事,我来这里,许多村民见我,神色都会猛然一变……自然,也包括你。”
说这里,李卑枝觉得有趣,轻笑出声。
这笑莫名,宋惊风脸皮薄,被这声笑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对上李卑枝的眸,又挪开眼,垂下眼帘低声道:
“初见时确实感觉你们二人相像,只是相处几天,便能加以区分。”
李卑枝脸带思索:“是吗……那我同这位姑娘也是有缘。今日我恰遇刘姑娘的阿婆,她似乎因为状态不好将我错认,但回神后,便能立刻分辨出我。”
“话说回来,我想帮阿婆一把。她向我言,官府办事拖沓且随意,一个姑娘失踪最后却草草落案,我既然知晓,若有能力,自然不忍事态再愈演愈烈。”
没有丝毫犹豫,李卑枝神色淡然地说出这番话,眼睛认真望着宋惊风。
袖下手指微动,又被宋惊风强行压下,“大人有这份心自然最好,只是衙门那边亦欺软怕硬,恐怕就算大人出面,也难以有什么大的改变。”
“我自有办法。”她笑。
看她唇边盈盈笑意半瞬,宋惊风垂眸:“刘玉翠是刘阿婆捡来的姑娘,当时她似乎是从人牙子手中逃出来……”
“等等,这些我全都知晓。”
李卑枝让他打住,眼神一转,为节省时间挑出自己最为关心的事:“刘玉翠同朱家两兄弟,是何情况,你可知晓?”
“并无关系。”
宋惊风抿唇,对说姑娘家的私事似乎颇有不好意思,“但据我所知,朱家兄弟常会去调戏刘姑娘,尤其是朱贵,简直不知收敛。前些日子,本对朱贵从不理会的刘姑娘,突然和她关系亲昵……”
说道此处,他叹口气。
“朱贵在太守底下当差,不久,刘姑娘便结识城中太守。本就是个小村子,闲言碎语传的快,风言风语也就更多。”
细细听他讲述。
李卑枝也没想到其中有这等事,有点惊讶。宋惊风暗中观其神色,连忙补充:“刘姑娘为人心地善良,村中谣言,听不得。”
她自然知道。
人言最为伤人,最可信也最不可信。
刘玉翠无权无势,上无姐兄,下无弟妹,又要照顾年迈阿婆,负担重的很。若能借此搭上城中太守的生意线,卖出刺绣,根本无可非议。
可总有人不会这般想。
“自然如此,你对刘玉……刘姑娘失踪这件事,有何看法?”
她所得的信息大多零碎,因此李卑枝想多问问村中人的观点。
“距她失踪已一月有余,最初有人说刘姑娘是委身太守,或被太守强行掳走。我曾借作画名义去过太守府,寻不得踪迹。反而朱家兄弟,那段时间老实不少。”
“再联想朱贵的异常,他们两人亦可疑。”
得到消息,李卑枝拱手致谢。
若如此,她也想起被她忽略的细节——在村民起冲突时,曾有人在背后推过她。
恐怕朱忠义故意为之的可能性很大。
李卑枝心下有了推测,便要证实。她将目前的情况在脑中过上一圈,便决定要今晚夜会朱忠义。
村中办丧事往往简陋,朱忠义连丧事都不办,当日归家后直接送朱贵下葬,惹得村中议论纷纷,都骂他没有良心,心肠狠毒。
朱贵义毫不在意,大门一闭,任凭外面流言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