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神色不变,过了一会儿,唇边才浮现一丝莫名的笑意。
“看来今晚我特意调来值房,还真是来对了。”
“哎哟,督公您就不急惠妃本来就对我们恨的牙痒,先前因为高焕的事情被万岁爷冷落,我还以为她这辈子没指望了没想到她其实已经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万岁爷那么多年都没一儿半女,她只要趁着这时机,在万岁面前再吹吹枕边风,那咱们可就糟糕了”
江怀越不满地看着他“怕什么那些行贿的商人都已被问斩,就高焕一个半死不活的被押在诏狱,还能翻了天不成”
杨明顺懊恼不已“您难道忘了,那个叫相思的要是她被惠妃那边的人找到,翻了供,把我们交待出去唉当初曹公公怎么就非要叫放了她呢”
他却嗤笑起来“后怕了你当时不也舍不得灭口如今却担心起来。要不然,明天再派你去除了她”
“啊明天”杨明顺惊诧万分,“我,我又不会行刺什么的再说了,我这混到青楼去,也不像样啊”
摇曳烛火下,光影交叠。江怀越站起身,偏过脸来,明丽的眼里含了嘲讽的笑意。
“你难道不知道,明天是教坊司一年一度的卉珍日吗”
雨初止,天色才刚刚发亮,宁静的淡粉楼中已有人开窗启门,渐渐的,嬉笑声此起彼伏,众佳丽精心梳妆,等待着贵客前来相邀出游。
相思与春草还没醒透,就被严妈妈的亲信拉去了后院。其他人换下来的衣衫堆叠如山,春草愁的叫苦连天,相思坐在水池边,说道“要不然你去向妈妈求个饶吧,她主要是瞧我不顺眼,连带着把你也给罚了。”
“我才不去。”春草气哼哼地拎起一条裙子扔到水里,“她总是这个样子,非要把新来的姑娘训得十足十的听话,好显出自己多么威风。你又是从南京来的,她更要找机会磨灭你的性子了。”
相思打了水,将衣裙浸透在盆里,一言不发地揉洗。以往在南京秦淮河畔的歌楼中,她虽也是隶属教坊司的官妓,但有幸主管她们的官吏与父亲有过交情,暗中叮嘱婆子妈妈不得有意欺辱,因此她们姐妹倒也不曾做过粗活。可如今到了京城,犯官之后犹如风中飘零的白萍,无根无基,无依无靠,像严妈妈这样强势的人,怎不借着机会揉搓一番
春草一边干活一边抱怨“我是长得不够勾人,可她也不想想,像你这样又好看,又弹得一手好琵琶的,以后说不定就有贵人相中,到时候她不还得巴望着你多多赚来金银珠宝”
“春草,你不是犯官的家人,又怎么会流落到这里”相思抹了抹脸上的水珠问道。
春草用力搓洗着衣衫“我我也不知道,很小的时候就被卖了进来,连爹妈是谁都不记得了。你虽然是遭了难,可好歹还知道有爹娘疼过,我可什么都没”
然而记得从前那锦绣岁月,父慈母爱,悠闲度日,却一朝美梦尽碎,从此坠入深渊,岂非更加绝望
相思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眼帘,洗着繁复的衣裙。
晨曦遍铺青石长街,淡粉楼前车门盈门,贵胄文人络绎不绝,将佳丽们一个个接往城郊出游。严妈妈今日盛装打扮,满脸喜气站在门外迎来送往,过了许久,眼见得佳丽已走得差不多,便唤来轿子准备也跟随而去。
轿夫才来,从街角那端又有一辆马车急匆匆来到门前,从里面出来的居然是教坊司的官员张奉銮,他一连声的埋怨道“严妈妈,相思怎么还没出去前些天你不是还到处吹嘘楼里新来的这一位才艺双绝,今日为什么不见她的身影”
严妈妈见主管教坊司的官员特意赶来,不禁诧异“相思她身子不太舒服,所以就没去。您这是专门找她来了”
“病了怎么好巧不巧地挑这天生病老夫叫人找大夫来”
“哎哎,只是小病,不用劳烦”严妈妈连忙劝阻,张奉銮瞪着她道“我看你是在欺瞒本官她人在哪里”
严妈妈看这架势,也不敢公然顶撞,只能赶去了后院。相思与春草还在洗衣,双手都被浸泡得发肿,见严妈妈满脸怨气而来,还以为又是来找茬寻事的。没料到严妈妈一叠声地喊着“相思,还不出来谢过张大人,他发话叫你去绮虹堂出游”
春草愣在那,相思亦诧异“怎么忽然又叫我出游”
“你问我,我可还想问你呢”严妈妈一回头,见张奉銮也赶来了,连忙向他打听是否有贵客想见相思,所以才让他过来找人。
张奉銮咳了几声,板着脸道“有些事不该打听的就少问几句。”
相思却心生犹豫,照理说如果有客人想邀她出游,应该早在昨天之前就派人来说,不会等到现在。即便临时起意,为何又不出面,却让张奉銮来找。春草也觉得奇怪,在一边偷偷道“当心点,你前段时间得罪了锦衣卫的人,别是高焕的同伙想报复,找机会来骗你出去”
张奉銮年纪虽大,耳朵却灵敏,立马皱起眉训斥“胡言乱语,有本官在此,还会出事”
严妈妈冷哼了一声,拖长声音道“张大人,先前高焕要人带个没开苞的姑娘去他府上,您可也是兴冲冲亲自过来找相思的啊”
“你”张奉銮老脸通红,“此一时,彼一时实话告诉你,万岁爷要从教坊司挑选擅长音律的姑娘,专门为太后寿诞演练,你再敢啰嗦,小心老命不保”
严妈妈再也不敢多话,连忙催促春草帮相思梳妆打扮,好让她体面出门。
马车飞快行驶,出了西直门之后又朝北而去。相思才到京城不久,虽然听说过西郊高梁桥一带景致宜人,春夏之际游人如织,但自己还没机会去过那里。春草有幸跟着相思出来,一路上心情欢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问起馥君会不会也去了西郊,一会儿又告诉她每年都有官妓在西郊出游时与人一见钟情,运气好的甚至被赎出了教坊司,嫁入良家。
相思却道“那也是千里挑一吧一般人家哪会允许子弟迎娶我们这等人”
“所以才说是烧了高香呀其实像你这样原先是好门第出身的,更容易博得贵客们怜爱呢”春草想了想,又道,“我听说轻烟楼里的若柳去年就是在卉珍日出游时候遇到了心上人,原先她可是宾客盈门的,自从跟那个琴师好了之后,寻常客人她见都不见呢”
她说起的那人相思只见过一次,感觉有些傲慢,并没什么交往,故此也未向春草打听下去。
因为有春草相伴,行程显得不算漫长,临近中午时分,随着车夫一声招呼,马车停了下来。
相思掀开帘子,外面阳光正艳,直射进眸中。马车停在蜿蜒长河畔,河水滔滔,澄澈碧清,白石砌桥如玉带横跨,两岸翠柳如烟,繁花胜锦,在那碧影掩映间,又露出寺庙金檐白墙,圆塔伫立。
张奉銮从另一辆马车中下来,带着相思和春草过了长桥,沿着河畔桃林向南走去。远近各处皆有车马轿舆,间或可见佳人乐女成群,与长衫翩翩的公子文人结伴而游,轻言笑语随暖风飘摇。
春草虽走在最后,眼睛倒是尖,隔着老远望到了几名女子正从一座楼阁中出来,便指给相思看“那个走在最前面的穿杏黄衣裙的,就是若柳。”
相思本想向她们打听一下馥君近日的情况,可见她们已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便也没追赶上去。
“已差不多快要结束,赶紧进去吧。”张奉銮说着,加快了脚步。她们两个到了楼阁前,见匾额上写着绮虹堂三字,张奉銮轻叩门扉进去禀告,不一会儿返身出来,道“春草,你先进去。”
春草颇为惊讶,她本是求着相思和张奉銮才得以有这个机会出游,没想到居然还要进去弹唱,一时间紧张不已,甚至拽着相思的袖子不敢入内。
相思好言劝解,张奉銮着急道“礼部的大人正在里面等着,你这不上台面的小丫头还在这扭扭捏捏”
“那,那能不能让相思陪我一起进去,反正下一个就是她”
张奉銮一瞪眼“不行”
“好了好了,我就在门口等着,你连严妈妈都不怕,里面的大人总不至于比她还凶”相思笑盈盈替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将自己的琵琶交给了春草。
春草不情不愿地进了绮虹堂,不久之后里面响起拨弦声,张奉銮却清了清嗓子“行了,你现在跟我走吧。”
“走去哪里”她一脸诧异。
“这只是一处场所而已,你得到挽春坞去。”张奉銮说着,转身便走。相思怔了怔,只得紧跟其后,却还不住回头“可是张大人,春草出来后找不到我们会急的之前您也没说我要去别处啊”
“她找不到人,自然会在原处等,这里又不是荒凉之地,能出什么事”
“我的琵琶都借给春草了,拿什么弹奏献艺”她滞闷不已。
“挽春坞里多的是各种琴瑟琵琶,用不着你担心。”张奉銮头也不回,相思虽是心存诧异,却又不得不跟随到了河边。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那里早有小船等候,载着两人溯流而上。过不多时,前方碧树丛叠,枝叶垂茂,掩映着临水白台,上有精致亭台厅堂。
“这就是挽春坞。”张奉銮带着她上了岸,来到主厅门外的游廊,“你先在此等候,会有人出来传唤。”
相思听到厅堂内隐约有曲声,料想已有人先在演奏。一回头,却见张奉銮已朝着小船走去,连忙道“张大人,您不在这里等”
“本官公务繁忙,还有其他官妓等着引见,哪能一直守在你边上”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顾自上船离去。相思连唤数声也不见他回身,追到岸边又没了船只,彷徨疑惑之余,只得先坐在了挽春坞外的游廊下。
厅堂大门紧闭,仅有窗户半开,湘妃竹帘低垂,堂内曲韵悠扬,也不知在里面的是哪位官员。她等了片刻,未见有人传唤,抬头间却望到河上又有一艘小船缓缓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