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阳光匀落堂前,相思抱着琵琶站在光影间,杏白竹叶纹的长衫掩着湖蓝色折枝花八幅裙,纤腰一握,清清窈窈。
孙寅柯饮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问:“你就是淡粉楼里新近出名的相思?”
“回太傅,承蒙大人们抬爱,奴婢初来乍到,算不得出名。”她行了万福,语声温柔。邹缙不失时机地在孙太傅耳畔低语,坐在旁边桌上的江怀越目光微斜,眼里有难以名状的况味。
“适才那曲子还未奏完,如今她们都已离开,你可单独将其弹一遍?”
相思眼眸微动,低着眼睫顺从道:“既然太傅想听,奴婢自当尽力献曲。只是琵琶弦断……”
“无妨,叫人再取就是。”孙寅柯一发话,管家马上亲自去重新取来一柄琵琶,交到她手中,还不忘叮嘱:“这可是京师听月斋的东西,寻常乐妓买都买不来,好生仔细着!”
琵琶以古红木制成,磨工细腻,漆色雅致,饰以无瑕白玉珠贝。相思自是不敢怠慢,怀抱琵琶回到明净窗前,入座后轻动丝弦,音色清亮。
于是宴席重起,和乐融融。相思独坐窗下,衣裙素雅。没有了其他乐女的伴奏,仅此清音铮琮,如金石扣响、山泉激涌,泠泠飒飒,缭绕不绝。
主桌上邹缙起身向恩师敬酒,孙寅柯浅啜一口,目光又落在相思那边。
旁边桌上,有人絮絮叨叨向江怀越套近乎:“刚才揪出那使坏的红衣女子,是江大人的计谋吧?果然目光敏锐,难怪万岁能将东厂也交于大人管理……”他却眼帘低落,似在出神。直至那官员攀谈完毕,为他倒了满满一杯,他才略显不耐地抬手:“今日身体不适,不能再多喝。”
“哦哦哦,下官饮尽,大人随意,随意!”
谄媚的笑脸依旧绽开,坐席间客套褒奖虚伪无比,这些都是他司空见惯甚至游刃有余的,可现在不知为何却有些厌倦。
想要从这虚假的热闹中抽身而出,却只是一时空想。为排遣烦闷,不由又朝着临窗一侧望去,却正是相思曲至婉柔,盈盈然眸光漾动,抬起头来。
视线与视线的再次相撞,于攀谈欢笑声中生出骤然纠缠的青藤。
却只一瞬,他冷着脸垂下眼帘,将原本展开枝叶的青藤生生拗断。
“铮”的一声,相思指尖一滑,险些弹错音节。幸而众人欢声笑语,无人留意。
*
寿宴许久才散,众多宾客一一道别,邹侍郎邀请同门留下再聚,唯有鲁正宽朝太傅长揖再拜,肃然离去。相思本来早已准备返回,却又被留下。她被送到厢房,看到仆人们纷纷将客人们送出正堂,不由向一旁的仆妇着急道:“宴席已经结束了,我可以回了吧?”
“我说你这个小姑娘真是不识抬举,别的乐妓巴不得留下多多领赏,你却急着回去?是淡粉楼里摆着比这更好的酒席等你去吃?”
她没了脾气,只好闭口不言。又过了片刻,管家匆匆而来,招呼相思:“太傅传你去轻洲厅。”
“怎么还要演奏吗?”她不解。
“不要多话!”管家很是严肃,不容她再发问,领着她又往正堂斜侧而去。穿过了长长游廊,转过若干月洞花门,前方有一偏厅,其后方正是原先相思去过的白石小池。厅门半开,太傅孙寅柯与邹缙等数名门生、宾客正在饮茶闲谈。
目光所及,江怀越却不在此处。
相思有些发怔,邹缙朝孙寅柯笑了笑:“恩师好眼光,在今日那么多乐妓中,唯独留意了她。”
“你之前如何向我引荐此女的?”孙寅柯放下茶杯,淡淡一笑。邹缙随即吟道:“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恩师,学生所言非虚吧?”
孙寅柯手指轻叩座椅扶手,笑而不语。一旁的另一官员轻摇折扇:“依我看,莫若‘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来得更为恰当!”
众人欢笑,相思低着头站在门内,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被人评头论足狎昵生乐的境况中。
所谓的朝中股肱、文坛名士,脱下官服后与寻欢买笑的浪荡子并无区别。只是他们文雅,他们骄矜,遣词造句极尽雕琢,眼角眉梢全是内涵。
她怀中还抱着那柄古红木琵琶,为缓解尴尬,便低声询问:“大人们是否还要听曲?”
邹缙向孙寅柯投去询问的目光,太傅沉吟片刻,道:“听闻南京秦淮河畔的乐妓不仅擅长器乐,还舞姿灵动,翩若彩蝶。你可有什么拿手的歌舞?”
相思轻咬贝齿,静了静道:“奴婢不善歌舞,只会琵琶。”
“定是害羞,哪有不会的道理!”有人笑着打趣,旁边的人便附和起来。孙寅柯又抬手,管家随即上前。“叫我府中的乐女们上来,为她演奏《凤求凰》来作为起舞之曲。也是南方时兴的曲子,必定不会陌生。”
管家下去传唤,不多时,孙府的乐女们款款而来,琴瑟箫笛一应俱全。孙寅柯见相思还站着不动,不由挑起花白的眉毛。“怎么?果真不愿意?”
众官员本来还都面含微笑,等着看这南京来的官妓一展舞姿,可是看她如今这样子,倒是有些意外。相思垂着眼帘,神情宁静,看不出有任何愠恼。可她就是没有一丝想要起舞的意思。
有人开导起来:“难不成是害羞?也是见过大场面的,怎么今日就忸怩了呢?”
“禀大人,奴婢确实不擅长舞蹈,勉强来演也是徒增笑话。”她落落大方,声音柔和,眼神却有些疏离
邹缙有些不悦了,他想让相思在太傅面前多多表现,可她如今这不咸不淡的回话,别样地透出一股子隐藏的骄矜。“相思,难得太傅大人赏识,你为何如此拿乔了?往日可不是这般做派……”
“奴婢怎敢……”
“恩师阅人无数,一看你这娉婷姿态就料知若起舞必定惊艳四方,你又何必再三推搪?”
“可我……”相思还想争辩,厅堂外忽然传来管家的禀告。“老爷,江大人派回手下,说是腰间的佩玉不慎遗失,恐怕是落在后边的小池边了,想叫那手下去找一找。”
相思始终低落的眸中微微一动,随后又沉寂下去。孙寅柯并未察觉这微妙变化,只颔首表示允许。相思背对着大门而立,听得管家带着人匆匆走过,并未有其他事情发生。
一颗忽被提起的心,又一下子沉落下去。
莫名有些委屈,眼圈就微微发红了。
孙寅柯身为当朝太傅,又是文坛泰斗,府中乐女歌女各有风致,原本要相思起舞也只是想博个新鲜,可是眼前这少女如此不领情面,倒让他有些下不来台了。
他眯起眼,细细打量她一番。“冰雪为肌玉为骨,倒也真有些小小性子,说不愿就不愿。”
相思咬住了下唇,眼里发涩。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在被单独留下叫到此处后,心绪就会一落千丈。他们越是要让她起舞,她越是抵触,不敢发火,也不配拒绝,只能用这样的态度表达心里的不适。
“相思并非不愿,实在是学艺不全,无颜献舞。”她屈膝,将手中的那柄琵琶呈送至孙寅柯面前,“大人府上的琵琶乃是价值不菲之物,奴婢有幸以此弹奏了一曲,已是难得的恩赐。大人们酒席过后要饮茶清谈,奴婢在此反而碍事,还请允许先行告退。”
精美雅致的琵琶在她手中,如赤红弯月,静生华光。
然而孙寅柯非但没接回,反而捋须笑了起来:“宝刀赠英雄,美酒配佳人。这琵琶既然合适,就留在身边吧!”说罢,又命久在一边等候的乐女们演奏丝竹,一时间佳乐飘飘,清音袅袅,这小厅内又重新热闹起来。
相思走又走不得,留又不想留,抱着那琵琶无可奈何,只能退到一旁祈求能尽早脱身。然而这些官员们兴致高涨,宴饮过后又是茶会,你一言我一语自认妙趣横生。到后来竟然还开始吟诗作对,相思只觉时间漫长难捱,忽有一人瞥见相思身影,立即抚掌惊喜:“刚才还在为以何物为题而作难,各位莫不如为此少女作诗,请太傅大人品评高下,如何?”
众人纷纷笑着点头,一时间目光又都聚集于相思身上、脸上、甚至指尖、裙边。她不惯被那么多人以品读的姿态玩味端详,以琵琶掩住半面,目光落到了窗外青青草间。那些官员们吟诵着、品论着,种种声音似乎都隔着纱幔,她独处在寂静角落,仿佛入了定。
忽听得有人叫她名字,神思一晃,才发现孙寅柯端坐于正中的太师椅上,边上有人手捧方砚狼毫,却并无宣纸卷册。
“相思,上前来。”
她一怔,以为是让她伺候笔墨,便放下琵琶慢慢走过去。到了近前,孙寅柯袍袖一扬,风姿卓越,持着狼毫饱蘸浓墨,随即下令:“转过身去。”
“什么?”相思不解。
邹缙从旁提醒:“恩师雅兴大发,要即席题咏,此乃你三生有幸之事。”
她还是有些茫然,要题咏为什么让她背转身?管家看了不耐烦,主动上前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了过去。旁边有人说:“太傅行书流丽,今日能在此妙龄少女背上题诗一首,更是双丽合璧,风雅十足……”
相思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这些人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了,原来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要请孙寅柯在她背后写诗!他们自鸣风流,可相思却觉心头郁结。那孙寅柯思虑再三,终于提起狼毫向她那薄薄的罗衫上落下笔端,相思忽而一震,忍不住侧身闪躲,杏白色罗衫间被划出了一道浓黑墨迹。
众人惊呼,孙寅柯双眉一皱正待呵斥,厅堂外忽有仆人匆匆奔来。
“老爷,老爷,宫里来人了!”
孙寅柯一抬眉:“谁?”
“是余公公!”
众人一听,都不敢怠慢,孙寅柯随即整顿衣衫,带领众官员赶到了正厅。那余德广见了他便连连拱手,说是奉了万岁口谕特来为太傅贺寿,并送上御赐佳酿。
孙寅柯欣喜万分,收下美酒后,又听余德广说万岁近日对南朝诗产生了兴趣,便兴致盎然要入宫见驾,一则谢恩,二则这南朝诗本就是他的挚爱。家中这些宾客本已逗留了大半天,见状也只好纷纷告别,管家见孙寅柯要走,忙问:“那留下的官妓怎么办?”
余德广的眼光马上扫视过来,孙寅柯面色有些尴尬:“宴席已毕,就不再留了,找辆车子送她回去。”
*
相思被人从那空荡荡的轻洲厅里带出,急匆匆送到了后门口。仆人跑到巷子外很快就雇来一辆马车,三言两语交待了地址,便转身回了孙宅。
相思这才松了口气,倍感疲乏地提着长裙踏上马车,一撩帘子,却惊见里边已经有人坐着,吓得差点没叫出声。
此时车夫一声吆喝,已经扬鞭启动,车子一晃,她连忙抓住了车厢边缘才堪堪稳住身形。车里的人一皱眉,这就发了话:“站着干什么?不怕摔下去?”
“……大人!”她又怕又急,车速渐快,几乎要站不住了。实在没办法,只好一低头,探身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