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相思怔了怔:“那个继贞师太,不押回顺天府审问吗?”

“自然是要的。我刚才看你伤的不轻,若是立即赶路,怕是受不住。”他难得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指责呵斥,倒让相思有些局促不安。她见枕边有原先换下的衣物,又觉得不好意思,就将之挪到了里侧。谁知这一动,有红色纸条从中滚落至地。江怀越低头,捡起纸条扫视一眼,只见上面是四句诗文:出入求谋事宜迟,只恐闲愁惹是非;如鸟飞入罗网里,相逢能有几多时。

他不由问道:“这是……”

相思起初也没想起来,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哦,这是我去弘法寺的时候求的签,当时放在身边,后来都忘记拿出来了。”

他随意地展开来,默默看了一遍,皱了眉:“好像不怎么样。”

“是啊,我之前不是跟您说过吗?就是因为签文不好,那个僧人才怂恿我出钱大办法事,也正因这样,侯氏才介绍我来净心庵。”

“说是说过,不过这签文比我想象的还差劲。”江怀越随手将签文搁在桌上。相思不悦:“我又不是诚心去求签,还不是因为您的指派?结果抽到这么不吉利的签。”她顿了顿,脸颊肩膀还是肿痛无比,又想起刚才的争执,不由低落道,“我虽不十分信这些,但小时候母亲就教训过,求神拜佛不能乱拜,这抽签自然也不能乱抽。”

江怀越看看她,强行劝解道:“那弘法寺应该也有问题,说不定抽签只是敛财手段。”

“您说得轻巧,每个寺庙都有抽签,难道全只为了敛财?我还是单身一人呢!那老和尚就言辞凿凿讲我命中无子……”她本来有些故意怨愤给他看的意思,但说着说着觉得不该在他面前提及这话题,自己又扫兴地住了口。

灯火幽幽,映着江怀越略显清瘦的侧脸。他低下眼睫,没有一丝愠怒的神色,只是将那签文一卷,在灯焰上掠过。

“你干什么?!”相思惊道。

“本来就只是演戏,你既无心去求,签文自然也不准。若是在意,烧了便是。”他说话的时候淡漠得几乎没有任何情感,墨黑的眼眸即便在灯火映照下,也沉寂如深潭。

明火跃动,纸条转眼就燃烧起来。

点点星火余辉从他指间跌落。

“夜深了,你又受了伤,早些休息。”他说罢,便离开了房间。

*

江怀越走后,屋里一下子冷清空寂,相思忽然觉得愧疚。她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脑海间却还残存着刚才那惨烈可怕的记忆,让她根本无法入睡。

只要一闭上眼,便是幽黑一片加之光怪陆离的景象,身体又阵阵酸痛,她忍着痛转辗反侧,迷迷糊糊间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可是又陷入了狰狞梦境。

强有力的手将她死死按住,浑浊的水涌了过来,很快将她淹没。

相思呼吸困难,挣扎着呼喊着,冷汗打湿了衣衫。

忽然间急促的声响将她惊醒,骤然睁开眼,喘息未止,面对着一片漆黑,眼神都是直愣愣的。她惊惧不已,裹紧了被子,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寂静中忽又传来敲门声。

相思吓得跪在床上,抓紧了被褥不敢出声。然而敲门声稍一停顿,又连连响起。

“相思?”

直至外面传来了带着疑虑的轻声询问,她才稍稍回过神。背靠着冷冷的墙壁,她试探着回应:“大人?”

屋外安静了片刻,才又传来江怀越的声音。“是我,你做梦了?”

她哑着声音道:“是……你怎么知道?”话问出口,又觉得有些多余,恐怕是自己惊呼求救,才使得他知晓。但是……他难道离的很近?

“我听到你惊叫了。天亮后就启程回去,留在这里也许令你更加不安了。”江怀越声音平和,停顿片刻,又缓缓道,“你安心休息会儿,我就在左边的屋子,不会有事的。”

她略感意外,一时不知接什么话才好。屋外再度安静无声,过了会儿,才有轻微的脚步声离去。然而相思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这一夜是漫长的煎熬,起初是害怕惊恐,而后则是忧思不安。他让她生气的时候想哭,可是听过那句“没有人需要我近人情”之后,惆怅低落之情却如同丝线密密匝匝将她的心缠绕不休。

甚至有些心痛。

心痛过后,则是更加慌乱。

——为什么这样在意他的一言一行了呢?他是什么人,你很清楚。相思在心底质问自己,也告诫自己,然而绵长忧伤似浪潮翻卷,很快将理智淹没。

他是西厂提督,是内廷宦官,是对自己总是冷嘲热讽的上位者,别人都对他避之不及,照理她也不该对这样的人投注过多关心与好奇。可是当注意力尽被他吸引,思绪翻翻涌涌最终还是都汇聚于他,还能怎么办?

*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相思困乏不堪,江怀越安排了马车将她先行送回,自己则带着顺天府其余的衙役们押送继贞回城。

相思已经没有精神去想案子,混混沌沌坐上车,混混沌沌回了城,一路颠簸间都几乎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连连敲窗,吓得又醒过来。

明亮的光线刺得她直揉眼睛。

“到淡粉楼了?”她有气无力地问。

外面却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这哪儿是淡粉楼啊?要这么静的话可就关门大吉了!”

相思一愣,撩起窗帘子一看。居然是久违的熟人一脸狡黠。

“小……小杨掌班?”

*

直至下了马车落到实地,相思还有些昏昏沉沉,所幸晴天无云阳光明媚,空气中馥郁桂香犹如甜酿,沁人心扉。

她深深呼吸了几下,才算清醒了一些。看着四周略感眼熟的景象,不由诧异道:“这里是……你们的落脚点?”

“落脚点?”杨明顺呆了呆,随即连连点头,“是是是,怎么这都被你知道了,哎呀督公真是太大意了,居然把这样机密的事情都泄露出去!”

一看到他这不曾改变的啰嗦模样,原本浑浑噩噩的相思也忍不住笑了笑。杨明顺忙吩咐身后的仆妇上前搀扶:“快进去休息会儿吧,听说您一夜没睡好。瞧瞧这样子,嘴角都肿了,谁下的狠手真是该杀!”

相思被人扶着往原先去过的小亭对面而去,过了垂花门,碧绿桂树枝叶繁茂,翠叶间点点簇簇金黄飘香,庭院间浮沉的皆是清幽芬芳。

白石蜿蜒的小径通往另一侧院落,杨明顺在前面领路,进了小院推开屋门,笑盈盈道:“您看这里怎么样?朝南的屋子,空气里都是桂花香。”

忽如其来的热情让相思有些承受不住,她进了屋子也不往前,只是不安。“这……我在这休息吗?不回淡粉楼没关系?”

“浑身都是伤,这样回去也不行啊!”杨明顺鞍前马后忙着张罗,跟着进来的仆妇则赶紧进去铺床,一番折腾后,相思愣愣地被领进了里面的房间。

“督公吩咐过,让您在这儿先将养一下,不然现在回去不像样子。”杨明顺检查了一遍屋内情形,回过身叮嘱她。相思不由问起江怀越去了哪里,杨明顺道:“自然是押着犯人去顺天府了,听说昨天晚上已经有两个先被带回城了,这下可又得费时审讯。督公受了别人的请托,也不能抓了人就不管,总得处理得利利索索才行。”

相思“哦”了一声,这才挨着床边坐了下来。“那他今天也不会过来了?”

“这就说不准了,这边其实他很少会来……”杨明顺说了一半又止住,这时已经又有一名妇人提着精雕细琢的食盒进来,恭谨端出了红枣粥与玫瑰饼,另有几碟娇艳欲滴的配菜,杨明顺细心为她安排好一切,道:“您用完早饭她们会来收拾,等会儿上次那个郎中还会过来。”

“好……”相思还想起身致谢,杨明顺已经带着仆妇们出了房间。她坐到桌前,红枣粥与玫瑰饼的甘甜芬芳还未入口就已萦绕绵长,精致的小菜看上去也都是刚刚做好,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人提前通知了这里。

舀起温热的粥尝了一口,回城劳累之感渐渐消散。

*

吃完早饭不久,上回在城外小院遇到的郎中果然又背着箱子匆匆而来,这回倒是不在于掩饰伤痕,而是仔仔细细询问了伤情,然后给她留下了好几种药膏。

毕竟男女有别,上药的事情只能由她自己来做。一旁侍奉的仆妇倒是自告奋勇,相思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婉言谢绝。那郎中这一回态度比上次温和了不少,待等收拾好东西,便向相思道:“那么夫人,卑职先行告退了。”

“哦……嗯?!”

相思点了头又睁大眼睛,惊诧道:“什么、什么夫人?!”

郎中也被她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这……两次专门为您疗伤了……而且这不是已经都……”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一点都没眼力,没瞧着这位还是姑娘家吗?”院外响起了杨明顺的声音。郎中回身拱手,杨明顺掸掸衣袍踱进来,“相思姑娘不要介意,他就是个书呆子、药疯子,只知道研究医理,不懂人情世故。”

郎中哼哼一笑:“这好像和人情世故不沾边吧?小杨掌班总是乱用词,还是得多读点书。”

“还会挤兑人了嘿!我看你现在倒是一点都不傻!”杨明顺作势发怒,那郎中懒得跟他理论,头一昂,背着药箱就出了门。

相思的脸颊还是温热发红,只好问杨明顺是否已经派人回淡粉楼通知,他疑惑道:“没想到你也这样安分守己,怕那个管事妈妈追杀过来不成?”

“您有所不知,官妓不经允许绝对不可在外留住,我这已经消失了一夜,到天明了还没回去,严妈妈是要去找张奉銮报官的。”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好好好,你尽管放心,我自然会安排。”说罢,便也告辞而去。

*

于是相思略微定了心,在这满溢着丹桂幽香的小院中重新躺下休息,许是确实太困太累了,加上涂抹了止痛的药膏,离开了带来险恶回忆的庵堂,她这一躺下,就沉沉睡去。

感觉还只是睡着了一会儿的时候,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传来了低声交谈,她翻过身睁开眼,竟发现窗外已经天黑。

相思愣怔了好久,才想起自己入睡的时候还没到中午,怎么一会儿功夫天又黑了?她披着长衫下床到了窗边,见庭院寂寂,满地月光,竟真的已经入夜了。

虚掩的院门开了,杨明顺探进头张望一眼,又笑嘻嘻地缩了回去。随后,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清寒月光下,他穿着大红盘金彩绣的蟒袍,湛蓝云海波纹浪潮翻涌,四爪灵蟒怒目威严,是最初在高焕府邸所见的装束。只是那会儿气势迫人,眉眼间尽是凌厉阴狠,此时进来,倒是消减了几分戾气,只是依旧眸底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