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行驶,她问出这句话之后,江怀越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时间却让相思感到如此漫长难熬,她犹豫着,抬头直视于他。
他的眼神有些渺远,慢慢垂下眼睫,用不含情感的语调应付答道:“没什么,太忙了而已。”
相思的心更沉重了几分:“那为什么先前送一对耳坠过来?”
“……之前让你去净心庵,害你受了伤,不是应该有所表示吗?”江怀越还是那样平淡如水地回答,好似早就想好了答案历练了好多遍,惯性说出了而已。
相思咬住了嘴唇,最初的喜悦荡然无存,寒着脸再问:“您这次又为什么再三派人找我?”
江怀越这才看了看她,端正了神情道:“我有一件事,想要叫你……”
“又是让我做事吗?”她没等他说完,忽然用冷峻的语气发问。江怀越怔了怔,感觉有些不对劲,但还是保持着素有的淡漠神情:“是,不然为何找你……”
相思的脸色一下子白了,那双水蒙蒙的眼里满是愤恨与不甘。“我要下车!”她狠狠喊了出来,用力去推车门。江怀越一惊,呵斥道:“你做什么?!”
“放我回去!”她又气又恼,又悔又恨,见马车没有停下的意思,竟横下心打开了车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往外跳。江怀越连忙一把拽着她的手臂,厉声道:“你疯了?想摔死?”
她却蛮着劲儿挣扎,忍着悲声执意要下去。他被闹得没有办法了,只好下令停车。
马车终于停在了街上。相思委屈地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跳下车,迎面吹来飒飒金风,满街落叶掠飞,迷乱了她的视线。
雾蒙蒙的泪光让眼前一切变得慌乱不堪。
街上的行人投来好奇与诧异的目光。
江怀越没下车,只推开车门一道,用极低的声音叱责她:“你在胡闹什么?!我找你有事,难道还错了?!”
“您没错,我算什么东西?您用得着的时候就下令找我,用不着的时候就丢在一旁……”她背对着车子,声音都微微发抖,说一个字,心就痛一下。
他本来就是没有心的人,只会钻营算计,不把别人的命当一回事,更不会把别人的心当一回事!
是她错看错想,竟然还曾经怀揣幻梦,以为他也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也有常人的憧憬期望。
可他偏偏什么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向往温情?必定是从进宫后就冷了心肠没了善恶,只活在自己的阴谋诡计之中,为了实现目标不择手段,利用可利用的人,完事之后给一点恩赐,就算打发了她……
车内的人没有应答,过了很久才将门打开。“你上来,不要在这里站着,被人看到了不成体统……”
“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还在乎什么成不成体统?!”相思咬着牙拧着眉,从袖中取出一物,狠狠扔到他怀中,“这样昂贵的首饰我配不上,督公留着赏给别人吧!”
锦盒正砸在他手背上,生疼。
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看着她决然愤然,独自离去,颇有再不相见恩断义绝的意思。
他的指节用力抓住了锦盒。
*
相思闷着头独自回到了淡粉楼,就连看门小厮都觉得奇怪,怎么刚刚打扮得光鲜亮丽出门,一会儿功夫就失魂落魄回来了。
严妈妈看她那样子,以为是惹恼了客人被赶了回来,急忙上前责问。但她一声不吭地上了楼,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瞧瞧这架子,名声一大就骄纵得不成样!”严妈妈站在楼下高声骂了几句,可毕竟相思如今已经是淡粉楼的红人,她也不能够太过严苛,只好解解恨就悻悻离开。
春草听到了之后,趁着严妈妈走开偷偷上楼去找相思,见她眼神黯淡,神情沮丧,连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相思摇摇头,不想多说。春草却缠着她问,她只好说:“你不懂的,别问了。”
谁料春草一撇嘴:“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肯定是被男人给骗了心!”
相思一惊,在她眼中春草一直都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就如此一针见血?春草仿佛看出了她所想的,哼了一声:“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你最近每次被那辆马车接出去就两眼发亮,走之前对着镜子要换几套衣服试来试去,谁还看不出那点小心思?眼下灰溜溜地回来,除了和那个人吵架之外,不就是发现他另有新欢了吗?”
相思无奈至极,背转过身子道:“什么另寻新欢,不是你想的那样。”
“看,那还是被我猜中了,你果然动了春心……”春草笑嘻嘻地绕到她身前,“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到现在还遮遮掩掩,是那位北镇抚司的黄大人吗?为什么你总是会认识锦衣卫的人呀?他现在怎么不来了,专门接你出去?”
一连串的问题让相思无法回答,她只好将春草推向门口,哀求道:“我心里乱的很,你就让我歇一歇吧!”
“我说,要是黄大人惹你生气了,你就别理他。男人都这样,你越是顺着他们的心思,越是被看作是不值钱的小东西。我看昨天那位苏公子也很有意思啊,出手大方人又豪爽,一点都不比那些当官的差!”
相思听她提及苏公子,心头不由一叹。这一位据说是扬州富商子弟,借着游学之名前来京师游历,才几天的功夫就已经和淡粉楼上下厮混成熟人,举手投足皆是戏,一颦一笑尽多情。昨天西山之行,他竟坐在高树之上,对着满山秋色放声吟诵,大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状。
相思倒也从未见过这等有趣的人物,又因他来自扬州,与自己的老家南京离得不远,于是与他交谈了几句,谁知这一位竟又唏嘘感叹,大有相逢甚晚的感觉,吓得相思连忙声称身上伤处未愈,回了淡粉楼。
其实他本来今日还要再邀请相思出游的,是她婉言谢绝,为的就是与江怀越再度见面,谁能想到一会儿时间就已经翻脸吵架,她痛苦了一阵过后,又担忧起自己以后的命运。
今日这样朝他发火,江怀越是不会再来见她了吧……
先前还忿忿不平的相思,此时想到这儿,却忽觉怅然若失,一丝后悔又涌上心头。
*
江怀越离开西厂之后,杨明顺立即忙碌起来,一会儿指挥番子们核查水牢犯人,一会儿又喊人打扫整理,俨然成另一个小家主。
“哎哎,把那张桌子再往窗口挪一点,对了对了,就这样!听我的准没错!”杨明顺正起劲,肩膀忽而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一看,又吓坏了。“督公,督公不是刚刚出去?怎么忽然又返回?”
“你去找人核查孙太傅的长孙孙政近日行踪。”江怀越冷冷地说了这一句,关上房门不再出来。
一天,两天,很快就过去。
那天晚上,江怀越接到了手下探子递交上来的密报,盯着看了许久之后,一反常态地换了衣衫,叫上杨明顺:“跟我出去一趟。”
说罢,也不管杨明顺在后面絮絮叨叨询问,顾自出门登上马车,向车夫道:“去明时坊。”
跟在后边的杨明顺先是一怔,继而喜笑颜开:“督公您真的要去明时坊?是去找相思姑娘吗?”
他不答复,只是仔仔细细打量着杨明顺。杨明顺本来喜气洋洋的,可被他上下左右端详了一遍,心里渐渐发毛。还没等开口,江怀越又盯着他道:“到那里之后,你去把相思喊出来。”
“又是我?!”他为难地直摇头,“督公您上次是不是跟她不欢而散了?这等艰难的差事又丢给小的去做……”
“别啰嗦,你不是自诩能干吗?艰难的差事不给你还能给谁?”他关上车门,再不回话。杨明顺只好自认倒霉,紧随着车子到了淡粉楼附近。
正是夜幕初降时分,淡粉楼花灯招展,纱幔飘飞,就连空气中都浮动着醉人的脂粉香。江怀越坐在车内,也能感到那时浓时淡的香息萦绕不散,袅袅曲声娇娇笑声沉浮出奢靡世界,然而他的四周只是一片空寂与漆黑。
他望着前方出神,感觉到车子停下后,才透过窗纱往外看。想着杨明顺这次不知用什么方法才能见到相思,没想到杨明顺竟然直截了当就往淡粉楼走去,随后跟门口小厮说了两句之后,大大方方跨门而入。
江怀越愣怔了半晌,觉得自己真是不了解这手下。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好不容易见杨明顺又从淡粉楼出来,神情严肃,与去之前简直判若两人。江怀越心里有些发沉,甚至开始计划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才能把相思叫出来。杨明顺回到马车旁,犹犹豫豫道:“督公……小的回来了。”
“怎么样?被一口回绝了不成?”他同样严肃地问。
“这个,唉,相思姑娘开始见到是小的,连话都不想说呢。督公您还说没惹她生气,要是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江怀越强忍着不耐烦:“我问你的话,为什么不回答?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杨明顺却哼哼道:“那小的也是替您去跑腿,总该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吧!要是您亲自去,说不定她连房门都不开……”
“车夫,回转去!”江怀越忽然发声,车夫虽然意外,但也只好随即调转方向准备返回。杨明顺大吃一惊,连忙追在后面连声道:“督公督公别走啊,小的还没说完!”
“你自己在这慢慢说吧,我没空。”
马车徐徐回行,杨明顺只好收敛了先前的得意,扒着窗户一边追一边哀求:“是小的错了,不该故意啰里啰嗦惹您心烦。相思姑娘听了小人的劝解,答应出来见您了。”
“你说什么?”他突然撩起窗纱,眼神里透着不相信。杨明顺气喘吁吁地道:“她被小的说服了……您还不叫他停下?相思都要出来了,您还坐着车往回走,这不是糊弄人吗?”
江怀越骂了他一声,又下令车夫调转返回。那车夫被折腾得晕头转向,无奈之中再度朝着淡粉楼行去。
街市依旧喧闹繁华,沿街商铺的招牌旁都悬着灯笼,光亮晃动,落在他的眼里。他不禁往那个方向望去,桃红色香云纱罩着的花灯轻盈摇曳,楼上花团锦簇,湘妃竹帘正缓慢无声地卷起。
“停下停下!”一路小跑的杨明顺连忙低声招呼。马车停在了淡粉楼对面的街边。
细细密密的竹帘卷起来了,杏白色帘幔徐徐飘飞,穿着湖蓝锦绣衣衫的相思就站在楼上,落落寞寞,瞥了一眼这个方向,脸上不带笑意。
江怀越心里竟有几分歉疚,然而相隔一条街,她在楼上,他在车内,也无法交谈。他埋怨窗外的杨明顺:“她怎么还站在楼上,不是说出来见我吗?”
杨明顺诧异地看看他:“这不是出来见您了吗?”
“……”江怀越要被气炸。“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