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疏淡,不远处嬉闹声此起彼伏,江怀越始终静默端正,不声不响看着她。
风起云移,木叶萧萧。
江怀越没有主动开口,而是转身沿着栽满杨柳的河岸前行。相思慢慢地跟在他身后,为打破尴尬,她有意问起了孙政那件事后续结果,江怀越淡淡道:“他被免职了,孙太傅气的不轻。”
“那公主必定也会伤心欲绝吧?”
他平静地道:“公主恼火了一阵,然而最后还是定下了婚事。”
“什么?!”相思惊诧不已,“她知道了孙政和姨娘偷情,还坚持要选他?”
江怀越哂笑:“那倒不是。她起先坚决不信,还将我大骂一顿,闹得不可收场。我也不便过多参与,便退了出去。结果第二天万岁又召我进宫,说是先前的人选出了问题……永清公主中秋夜宴时看上的那人,根本就不是孙政。”
“啊?怎么会这样?”相思更加惊讶了。江怀越为她解释,原来当时前来夜宴的新科进士有好几位,公主偷偷看上了其中一个,隔了好几天才让身边宫女为她打听。然而事隔数天,她描述的时候又自然美化过多,宫女再转请相熟的太监打探消息,这样转了几个弯下来,就“明确”了那位“风姿卓越,文采斐然”的未来驸马乃是太傅长孙孙政。
直至孙政丑闻败露,君王怒召他入宫训斥,公主不肯离开,躲在屏风后观望,才发现这个人压根就不是自己当时看中的。
相思愕然,追问道:“那后来找到她真正看上的人了吗?”
“自然找到了,否则怎能又将婚事提上议程?”
“是谁?”
江怀越看看她:“干什么这样急切打听?好像和你有关系似的。”
“怎么和我无关呢?要不是我们在假山里偷窥到那一幕……”她的脸颊红了红,“万岁爷稀里糊涂赐婚,公主稀里糊涂嫁给孙政,拜堂之后才发现搞错了心上人,那还有悔改机会吗?”
江怀越盯她一眼,哼了一声,才回答:“她真正看上的就是同为新科进士,被任命为给事中的那一个。””
“给事中?”她愣了愣,江怀越嫌弃地看着她道:“什么记性!就是上奏章弹劾孙家的那个年轻人!当时他和孙政同时拜见万岁,年龄与身材差不多,同样也是相貌堂堂,打听的人弄错了也情有可原。”
相思不由感慨:“这可真是天意了,这个人应该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公主看中了吧?却恰好弹劾了太傅祖孙,也因此让孙政的面目暴露……倘若不然,公主直至进入洞房还以为自己嫁的就是他呢!”
她越想越觉得新奇,忍不住追问:“那万岁答应了公主和那位新科进士的婚事了?还会由大人您操办?”
她一腔热情,却换来江怀越冷睨,“就你喜欢打听这些闲事,和杨明顺不相上下!”
“什么啊,我只是关心……”她还没说完,江怀越已经快步而去。她加快步伐随行其后,往桥对面灯火璀璨人群涌动处眺望,喜悦道:“大人,我们可以去那边吗?”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踌躇片刻,转而走向石桥。相思愣了愣,马上追赶了上去。
唇边抑制不住有了笑意。
*
杨柳铺正如其名,河岸两侧垂杨袅袅,只可惜时已入秋,柳叶凋黄,若是春夏之际,此处应该也是风景宜人之地。但这并不妨碍沿河集市的热闹程度,相思才下了石桥,便望到那边围聚了一大群人,中间的杨树上悬垂了大红的灯笼,照亮了杂耍艺人接连抛出的银色飞刀,一道道光影掠过,便引来众人喝彩欢呼。
再往前去,则是小商小贩卖力吆喝。艳丽而廉价的小首饰在烛火辉映下闪烁着耀眼的光,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包子散发出诱人的香。
“甜到心坎儿里的糖糕咯,咬一口保准乐翻天……”卖糖的小伙子摇着铃铛在人群中穿梭叫喊,目光却停留在路边卖花的姑娘身上。
“大姐您再赏光涂一点,这可是城里富家小姐们最爱的颜色!哎哎,别走啊……”卖胭脂的货郎则挑着担子追随在抱孩子的妇人身后,一不小心撞到了旁边买果子的大娘,随之引来一阵泼辣叫骂……这里的一切都饱含了原始的生机,他们热闹着放肆着,嘈杂着欢乐着,极尽喜怒,毫无掩饰。
这是长期生活在繁盛风雅处的相思很少见到的场景。
地上有食客随手乱扔的杂物,但是她没有在意,她所望着的,惦念着的,只有离着不远的那个身影。
江怀越始终没有与她并肩而行,他独自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既不回望等待,也不留恋周边,只是那样茕茕前行,好似周遭一切喧哗喜乐怒骂都与他无关。
就像是,早已离开这万丈红尘的幽寂灵魂,在死后无从归去,也无从轮回,只有长久地徘徊于淡月之下,人群之间。
相思一直默默跟在他后边,不敢过于靠近,也不舍得过于远离。
正情思波动间,忽而从旁边人群脚下窜出一道灰影,嗷嗷叫着扑向相思裙角,她惊叫起来慌不择路逃着躲着,几乎吓掉了魂魄。嘈杂混乱之中,有人将她用力拽到身后,一脚踢开了那条凶狠的大狗。直至灰狗瘸着腿溜向远处,她还惊魂未定。
“怕狗?”他淡淡道。
她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结结巴巴道:“我……怕被咬……”
“凶一点,它就怕了。”江怀越转身又往前去,她依旧抓着他的衣袖,才行了几步,他便蹙着眉回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要这样。”
相思愣了愣,慢慢地将手松开。
他的眼里有悒色,她倒是很快调整了情绪,重新又欢悦起来。“大人你看!酥油鲍螺!”相思兴致盎然地指着前方一个小摊,示意他去看。
干净利落的老板娘正将淡黄色的酥油鲍螺摆在素白瓷盘中,底下圆,上头尖,一层一层螺纹盘旋,犹如花苞挺立。江怀越在宫中见过这样点心,并未十分在意,相思却很是惊喜地到了摊位前,细细看着老板娘制作新的点心。
老板娘正将牛奶蔗糖拌上蜂蜜,不断搅拌,相思目不转睛地看着,因问道:“您是京城人吗?”
她一边做着,一边回道:“不是,苏州来的,刚跟着相公一起过来。”她抬头指了指在一边擦拭桌子的男子,相思笑道:“原来这样,我还奇怪呢,这本来是南方流行的,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
“哟,你是哪里人?听着也是南边来的吧?”
“南京……”相思与爽朗的老板娘闲谈起来,江怀越抱着双臂在一边看,似乎与之没什么关系,却又不轻易走离。相思说着说着,又问及酥油鲍螺在这里生意如何。老板娘蹙着眉抱怨:“成本太贵,价钱低不了,京城里也只有富家才吃得起,可我们又进不了城……”
她似乎难得遇到知音,准备将苦水都倒出来,一旁的丈夫闷着头干活,忽然冒出一句:“好好干,说不定哪天就能进城盘间店面!”
“这人……”老板娘虽然鄙夷了一下,但脸上却流露出笑意。灵巧的双手一勾,舀出凝固了的奶油,均匀注入了酥脆的外壳内。相思正看着,冷不防身后传来江怀越的声音:“想吃?”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红着脸,反问道:“您……您要吃吗?我给您也买一个。”
他走到她身侧,看看酥油鲍螺:“不用,我吃过。”说罢,取出钱就给她买了。
满是奶香味的酥油鲍螺盛放在碟子里,相思红着脸接了过来,解释道:“其实我以前也吃过,这会儿看到了觉得好玩而已……”
他却置若罔闻,只是转到了摊位边,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望向来来往往的行人。她端着碟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别扭了一阵,还是坐到了另一个角落,有意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初尝酥脆轻盈,继而又觉微凉酸甜,入口即化,她很久没吃到这么醇香的小食,一想到此物又是江怀越亲自买给她的,更觉情思浮动,犹如骀荡春风卷拂周身。
她吃得极为细致缓慢,一点一点抿着,那浓郁醇厚的香味萦绕唇齿,让人迷恋沉醉。周遭还是那样嘈杂,前方的小酒馆里尤其喧闹,可是她只是侧过脸去,悄无声息地看看他。
江怀越背对着她坐着,不知在看些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看,只是不想与她面对面而已。
心里有些甜,又有些酸。
又有好几个闲逛的少年郎结伴来买点心,本来在打扫的男人回到妻子边上,一边帮她招呼客人,一边看着她从蒸笼里取出滚烫的芋头。“哎哟”一声,老板娘不小心被热气烫到了手指,憨厚的男人立马着急起来,问长问短,好似经历了什么大事。
相思静静看着,心有所感,又不觉望向江怀越。他这时才转回脸,她放下小碟子,来到他身旁:“我吃完了。”
江怀越看看她,淡漠地点点头。“那么快?”
她愕然:“快?我好像,吃得挺慢。”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他哼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还好只买了一个,要不然恐怕我要等到半夜。”
“这种精巧的小吃当然要细细品尝,狼吞虎咽吃起来多难看,再说又是在外面……”她忙着分辨,紧随在他身旁,离开了小吃摊。
老板娘正在忙碌,只是抽空朝她扬了扬手,表示道别。身边的男人数着铜钱,又朝远去的相思和江怀越望了望,疑惑道:“刚才那两个人,是一起的?”
“一同来,一同走,难道还会是陌生人?”老板娘收拾着蒸笼,不满地瞥了丈夫一眼。
男人却还是不解:“不像夫妻,也不像兄妹。一个坐着吃东西,另一个还故意离得远远的,算啥关系?”
“我说你还真是榆木脑袋!”老板娘用沾着水珠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脑门,“你光看到那个小郎君背对着姑娘坐着,却没留意他悄悄回头看了好几次?等到姑娘看他时候,又装成一直在望着对面。他们要不是背着父母出门私会的小鸳鸯,我这眼睛就白长了……”
两个人说得起劲,远去的相思却丝毫不知。她只是欢喜地看着周遭行人与货摊,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便又拉着江怀越的袖子示意他停留。
“大人,你看这个盒子……”
话还没说完,却见江怀越回过头,沉着脸道:“离我远点。”
她惊愕在原地,他顾自快步朝前,穿过人群走向另一侧的小摊。相思简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怪她牵住他的袍袖?可是他怎么能这样……
她难受极了,加快步伐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然而透过人群,忽然发现有三个本来在小酒馆门口聊天的年轻人,此时正朝着江怀越走去,其中一人走路不稳,由另一人搀扶着,像是已经喝醉的样子。她停在路边,装作是在看摊位上的小首饰,偷偷观察那边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