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刚才,您在和那三个熟人聊天的时候,我买了这个……”她哆哆嗦嗦地从荷包里取出了一个极小而精巧的银盒。盒子仅有两寸见方,银白盖子上雕刻着枝叶缠绕的花蔓。江怀越愣了愣:“这是什么?”
她没立即回答,而是将小巧的银盒呈到他面前,低声道:“您为我买了吃的,这是,我送给大人的。”
“不用这样……”江怀越还待推辞,她却用濯濯清眸望向他,从眼底,望到心底。
冰凉的银盒被塞到了他的手中。那种感觉,让他想要后退,想要甩脱。
可是他受不住那种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接过了银盒。为了掩饰心中波动,他假装随意地问道:“就一个盒子?那么小,能放什么吗?”
相思似乎等着他发问,深深呼吸了一下,认真道:“里面有东西,您可以打开看看。”
他没有办法,只好将雕刻着花蔓的盒盖缓缓打开。馥郁沉甜的桂花香味弥散开来,如轻烟水意,萦绕起伏。在那小小的银盒中,堆满了细细的桂花,以及一颗颗嫣然光润,犹如丹朱胭脂浸透的红豆。
他抬起眼,望了她一下。
只一个眼神,就让她的心忽上忽下,几乎不能承受。“大人……您认识这个吗?”她哑着声音问。
江怀越注视着静静沉睡在厚厚桂花间的那些赤红之物,沉默不语。她等不到回答,只能自己说道:“这是红豆,也叫做,相思子。”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怎能不知?童年时候那漫山遍野的嫣红如火,是他最喜欢的景象。阿妈和大姐、二姐会摘下最为圆润美丽的红豆,洗净之后用丝线穿起,做成一串串光艳妩媚的项链手环,分给寨中的姑娘媳妇们。她们戴着天地赐予的珠链笑着唱歌,在潺潺的溪流边,在高峻的岩石间,在茂密的林深处……
远远近近的歌谣此起彼伏,萦绕婉转,伴随着青雀鸟的娇声吟唱,也引来了对面高山上少年们的歌声相和。那歌声是郎妹情意的直白倾诉,是金银不换的忠贞专一,也是上达九重云霄下至黄泉幽冥的生死相随。
阿哥还曾带着他和小妹一同去丛林里,翻过山岩越过沟壑,寻找最大最红的相思子。顽皮的小妹采撷了满满一捧,多得连手中都盛满了,滴溜溜往下滑落,如玉珠般散了一地。阿哥说,要送给对面山寨最漂亮的妹仔,她一笑,整座青山的花都开了。
他期盼着那个最美丽的妹仔能朝阿哥笑一笑,他等待着,想看看整座青山的花一瞬盛放究竟是怎样的美景……
可是谁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艳丽嫣然的红豆化为了一滴滴猩红的鲜血。雪亮的尖刀从阿妈的后心刺入,带着鲜血反复搅动;熊熊的火焰包围了大姐和她的两个孩子,最终如同狂欢的恶魔连屋带人全部吞没;一向胆怯柔弱的二姐被那些拿着刀枪的男人按在田地里,撕碎了衣裙,扭断了脖颈;还有跟着阿爹前去奋勇杀敌的阿哥,踏着夜色还望向对山,天明时候却已被砍下头颅挖出心脏,悬挂在了长满红豆的林间。
……一颗颗相思子,尽染了故乡的血腥。
这血一般的红豆不是情爱不是缠绵,是刻附在骨髓深处的痛苦与创伤,是午夜无梦独自对着屋梁的隐忍与迷茫,也是背离了故土被迫遗忘过往一切,走一条漆黑不归路的决绝与无望。
也是与六朝金粉地的风花雪月,与红烛昏罗帐的你侬我侬,全然无关的独处与悲凉。
她的美,她的媚,她的颦颦笑笑生气娇俏,是属于诗词歌赋里的红豆相思,是属于江南小桥流水间的灵动多情。尽管也曾经历寒冷风霜,却不能够沾染更多的负重与栖遑。
“此物微不足道,却能经久艳丽,如蒙大人不嫌,可以常伴左右。”寒冷的夜风中,相思微微颤着声音,用纯澈的明目看着他,说出了婉转又赤忱的心声。
他觉得心在慢慢渗出血珠。
她懂什么?十七岁的少女,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和最为渴求情爱的赤忱。然而他是断绝了过往的无名幽魂,为了埋葬旧日记忆,甚至不能流露一丝怀念,不能说一句乡音,他走的路只属于黑夜孤寂,而她……
怎能不知她的心意,那双纯澈似山泉的眼眸里满是少女的期待与憧憬。他很早之前就有了感觉。
可是,他只觉可悲,可笑。
她,喜,欢,他。
喜欢他?
喜欢他飞扬跋扈睥睨众人的嚣张?还是喜欢他高高在上大权在手的地位?或者只是喜欢太后也曾评价他为“清隽孤寒、世间难得”的好样貌?
可万般缘由,敌不过那个如跗骨之蛆的身份印记。
她喜欢他?一个太监。
他想笑。
算不得正常男人,被消抹了过去,也不会有将来。即便此刻一番真诚,又如何抵得过岁月流逝风霜侵袭?不过是,一时兴起,一眼误看。到最后,还不是怨怼悔恨,遗憾终生……
他低下视线,静默良久不给予任何回应。萧瑟秋风一阵紧似一阵,相思那原本还发烫的脸庞渐渐微冷,她始终都认真望着他,望着他手中那盛满红豆的银盒。
“督公?”她鼓足勇气,再一次唤他,带着忐忑和惆怅。江怀越终于将银盒重新盖上,“咔哒”一声,随后递还到她面前。
“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他不含情感地道。
她的脸更觉冰凉了,连手脚都冷了。可还是执拗地不肯拿回,发着抖,艰难地道:“那您现在不喜欢,可以先留在身边吗?也许,以后会喜欢……”
江怀越觉得这颗心就快要被刺穿了,酸涩之感钻透骨髓,然而他的眼底依旧没有温暖。他尽力压制着内心的波动,漠然无视她的目光,低着声音道:“我不会喜欢。”
她错愕地看着他的眼睛。“可是我……”
“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江怀越沉重地说出这样一句,是告诫她,更是告诫自己。
然后,强行抓住她的手,将银盒塞了回去。
相思觉得从心到身都结了冰。她嘴唇发颤,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或者本来就是荒唐错误,她不应该奢望他能懂她的心意,更不应该奢望他这样薄情寡义的人能给出回应。
眼泪弥漫了上来,视线为之迷糊。有失落,有挫败,更多的则是无力与耻辱。她觉得自己已经尽了力,然而他还是没有一丝动心,是因为她还不够好?还是因为他的回答……
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是呀,她是什么人?永在乐籍的官妓,任人调笑的玩物,他之所以与她有了一些接触与交流,不过是因为她还有些用处,能探听消息。她怎么能僭越至此,还奢求他这个上位者不顾尊卑地接受她的心意?
一句话,就击碎了她的所有幻想。
风中传来了泠泠的铜铃声,车夫赶着马车向这边驶来。相思僵立在那里,江怀越转身朝着马车走去。“送她回淡粉楼。”说罢,便顾自朝前。
车夫诧异问:“大人您去哪里?”
“不用管我,送她即可。”
车夫有些意外,又不敢违背指令,只好请相思上车。呆呆站着的相思这才回过神,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不需要送了。”
说罢,竟然径直朝着来时路踽踽独行而去。她在经过江怀越身边的时候,没有再作停留,甚至看也没看一眼。
他沉寂地站了片刻,最终从马车车头取下一盏灯,一言不发地加快脚步,到了她近前。“拿去。”
她绕过他,也没拿灯,继续快步往回去。他没有再追,车夫赶着马车靠近了,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江怀越一直盯着她的身影,此时才别过脸,冷淡道:“跟在后面,看她要是逞强撑不住了,再让她上车。”
车夫应了一声,赶着车慢慢跟在了相思后方。她略无回顾,只是执着地独自返行,车上的那盏灯,晃动出昏黄光影。
始终不离。
也不知为何,刚才还强忍得住的眼泪,在这个时候忽然涌出。静默无声的,流泻于冰凉的脸颊。
真的很狼狈。
她想。
……
马车与她渐渐远去,那片昏黄色的灯影也越来越渺茫,终至于消失不见。漆黑寒冷的河岸边只剩了江怀越一人。对岸热闹的集市也渐渐散了,偶尔才有一两声吆喝随风飘扬,带着几分孤寂。
他将灯盏留给了相思,这里没有一丝光亮。
可是他已经习惯一个人在漆黑夜幕下,走一条没有归途的路。夜风吹动衣衫,他到这时才意识到寒冷。刚才那段时间,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脚下忽然踢到了某个坚硬的物件,他不经意低头,却望到了清冷月光下泛起的银色光华。
是那个盛满红豆的小盒子。她居然,没有带走。不知是失魂落魄遗失在此,还是倔强地不肯收回,最后丢弃了事。
他走了几步,然而最终还是停了下来,思虑再三,最终转回身,弯腰捡拾了起来。
握在手心的感觉,凉透骨髓。
*
直到半夜时分,江怀越才独自回到了西缉事厂。就连这个地方,也已经陷入沉睡,安静地让人害怕。
他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卧房,衣服都没脱,躺在了床上。
守卫为他叫来了已经回转的车夫。他问起相思境况如何,车夫叹气道:“这位姑娘也真是执拗性子,小人劝解了很久,她还是不肯坐您的马车。走到最后实在累的走不动了,小人才将她请上车,好不容易送回了淡粉楼。”
他静默无言,心里百味杂陈。
这一夜难以入眠。
次日清早,宫中传来皇帝宣召,他打起精神匆匆入宫觐见,忙碌了大半天才得以返回。因接受的任务重大,加上时间又紧,一连三四天都没有一刻休息的。手下人包括杨明顺叫苦不迭,可他却觉得没什么不好,至少这样,不会让杂乱的思绪牵绊了脚步。
四天后终于告一段落,杨明顺的手下又交来一叠密报,他瞅着督公这几天明显不正常,也没敢多嘴去问,便将密报送到了他的书房。江怀越一反常态坐着没动,出神片刻后,道:“你帮我处理一下,有重要的再选出来。”
杨明顺勉强应了一声,心里有话却没法直接说,正觉憋屈时,江怀越却主动开口。“以后,不要叫人去淡粉楼搜集讯息了。”
“啊?”尽管有些思想准备,但听到之后,还是忍不住追问:“督公,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他不再回答,只是站起身准备离开。杨明顺跟在后面,战战兢兢地道:“其实督公,小人的手下昨天已经去过淡粉楼了。”
江怀越冷淡道:“还没到时间,为什么会忽然去那里?”还没等他回答,又道:“不管什么原因,以后不要再去。”
杨明顺唉声叹气,眼看他就要走出书房,忍不住道:“督公,小人的手下回来禀告,讯息没收到,是因为相思姑娘已经病了好几天,楼都没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