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头,唇边先是慢慢浮现嘲讽之意,忽然抑制不住似的笑了起来。
“高惠妃的龙种?”他反诘道,“你是替哪个妃子办事的?好大的排场,还布局周详,追到保定来了。”
老头却很是不屑:“妃子?那些女人能有这样的主意?江大人,你不用枉费心机了,只需答应或者不答应,别的都不必猜测。”
“我为何要答应?”他依旧咄咄逼人。
“高惠妃若是生下皇子,相信您和荣贵妃的好日子也就快到头了,您自己不会不知道。对您有百利无一害的事情,您又为什么不答应呢?”
“你们自己不敢出面或是不便出面,要我这众矢之的去谋害龙种。成了,利益最大的必定是你背后的人,败了,我活该被千刀万剐不得好死,我又为什么要答应?”
老头目光一寒,厉声道:“驿丞就死在这旁边,你要是不愿合作,他便是你的下场!还有相思,她也不会有好结果!你真舍得?!”
江怀越幽黑深沉的眼里掩不住凉意如雪,唇含讥诮:“你以为,我会是那种因为小情小爱就乱了手脚的人?女人于我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好……既然督公不信,那我们就拭目以待,看看到底谁会笑到最后。现在您不愿合作,等到时候可别后悔。”老头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您别以为自己是西厂提督就万无一失,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除非您时时刻刻盯着她,否则的话……”
他说到此,有意停顿不言,继而转身便往外去。江怀越眸中寒意一现,拔出那柄铁叉便往其后背刺去,老头闻声而动,一闪身躲过攻势,就地一滚又从靴筒里掏出匕首,连连格挡。
江怀越有心要将其擒拿归案,故此进攻虽然猛烈,却并未攻击其要害。老头眼见他不肯就范,一掠身跃出屋门,便往林间逃去。谁料还未冲出多远,却见荒草堆里人影晃动,雪亮长刀已迎面劈下。
姚康一声令下,番子们围攻堵截,将老头逼迫至树林边缘。江怀越忍着肩头疼痛追出木屋,厉声道:“抓活的!”
“是!”姚康应声而上,率先出刀断了老头的后路。其余众人为了抢功蜂拥而上,老头却忽然以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怒吼道:“谁敢上来?不是要抓活的吗?”
姚康狠狠抬手,制止了番子们的进攻。江怀越缓步上前,冷冷道:“不管你背后主谋究竟是谁,我江怀越,绝对不会受人胁迫。”
老头牙关紧咬,太阳穴间经脉鼓起,他环视四周,恨声道:“你早有察觉?”
“不然为何将折断的白羽箭插在树干上,好让他们寻到此处?”江怀越哂笑,“驿站四周的杏黄纸片也是你和驿丞搞的鬼吧?说是每天要去刷洗墙壁,其实那桶水里有玄机,在黄昏时涂抹到墙上,天黑后慢慢凝结成片,状如驱鬼的符纸。所以那些衙役们蹲守了好几天,都没能抓到可疑之人,而你却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将墙壁涂抹了一遍又一遍。”
他又迫近一步,从姚康手中夺过绣春刀,直指着老头:“刚才不是还要叫我拭目以待吗?那就等着进西缉事厂大牢,去看看到底谁的骨头更硬!”
一言既罢,当即下令擒住此人。姚康率先飞起一脚踢断了老头的手腕,番子们趁势一拥而上,将其死死按在荒草丛中。姚康上前还踹了他一脚解气:“那一阵箭雨差点害死老子。督公您是不是也受伤了?”
“不碍事,快些将他带走,附近肯定还有他的同伙,否则箭雨从何而来?别让他们杀人灭口。”江怀越说着,便快步朝来时方向而去。
姚康招呼手下赶紧将老头捆绑起来,谁知两名番子才把老头拎起来,其中一人就惊呼出声。江怀越循音回望,心头一惊。
那老头已经脸色发黄,唇边涌出了污血。
姚康也很快发现了情况,连忙上前掰开老头的嘴巴,浑浊的污血汩汩而出,眼见是活不成了。
“他妈的,服毒了!”姚康悻悻然骂道。
*
他们最终将驿丞与老头的尸首都运回了保定府。伍知府吓得魂都快飞了,好不容易将江怀越送走,没想到他居然是有意布局引出捣鬼之人,更没想到的是,整件事居然与他保定府所辖的驿站官员有直接关系。
他战战兢兢跪倒在地,连连请求江怀越原谅:“这驿丞才到任不久,陈老六也是他带来的人,下官对他们实在是不了解啊!”
江怀越哼笑:“你身为知府这也不知那也不熟,还穿这身官服做什么?之前说要给我表明心志的信件,还是拿回去吧!我可收受不起!”
他从袖中取出伍知府当时塞过来的信件,重重扔在了地上。伍知府脸色难堪:“大人,大人,这里面……”
“别耍花招,我不缺这点!”江怀越鄙夷地说罢,阔步出了厅堂。
驿丞已死,陈老六身份成迷,其同伙或者幕后黑手隐藏不见,即便再留在保定,也未必有所收获。从两人在木屋的对话来看,驿丞是想杀他江怀越为民除害,而陈老六起先假意与驿丞合作,实际却有着自己的打算,也有着自己的主人。
这些人对他似乎很是了解,就连临行前他与相思的关系发生改变都已经知晓,而陈老六提出的要求是让他出手除掉惠妃腹中的胎儿……
江怀越不由冷哂,之前荣贵妃就对惠妃嫉恨介意,还是他好说歹说劝其不要轻举妄动,而今却又有人瞄准了惠妃的身孕,这场戏倒是越来越复杂了。
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便带着姚康等人正式启程,离开了保定府。早上的风沙倒是渐渐平息,只是天空依旧昏黄黯淡,空气中充满着干涩感觉。
肩头的箭伤火辣辣作痛,他的心思却不在这里。
座下骏马缓缓前行,江怀越极目远眺,天地浑融,界限不清,厚重的云层拖曳出棉絮般的层层叠叠,笼罩于平原尽头。
尽管在陈老六面前的时候,他表现出对于自己和相思的生死都无所畏惧的样子,可是真正想到了远在京城的她,心头仍是纠结难安的。
她曾经为了自己出力受伤,所求的东西在他看来却少得可怜,或许是她根本就不会想要寻求什么,也不知想要抓住什么。别人所不愿碰触的,她却偏偏要来靠近……
江怀越垂下眼睫,意态有些寂寥。
“大人,大人!”后方传来番子呼喊。
他转过头:“什么事?”
一骑白马飞速驰来,那名番子手中扬着信封:“有人快马加鞭送来了这个……”
“还送?扔回去,或者烧了!”江怀越想到伍知府那谄媚的笑脸就打心底厌烦,根本不想收他的厚礼。
番子一愣,却又不敢多说,只好灰溜溜拿着信封策马往回。恰好姚康上前,问了一声:“怎么,又是那个知府送来的?他对咱们大人还真是痴心不改啊!”
“哪儿呀,这是京城来的快信。”番子嘀咕了一声。
行在前边的江怀越听到这,当即寒着脸道:“京城来的信?为何不送上来?!”
番子无奈地将信重新又呈送过去。江怀越蹙着眉将信封拆开,取出信纸的时候,却有一小张叠得极为狭长的纸条飘落下来。风过长路,纸条随之飘远,幸亏姚康眼疾手快追了过去,才将纸条找回。
江怀越心有疑虑,首先打开的是这张纸条。
素淡光洁的纸上,有人用娟秀簪花小楷书写了一行字。
——“匆匆一别如隔三秋,淡粉楼中丹桂已落,江大人何时才能回转,相思奉酒相迎。”
柔丽的笔画在他心上拂过,拨动沉寂已久的轻弦。
在那行字的最后,还用浓淡相宜的笔墨画了一个精巧的盒子,盒盖上花纹流转,甚为典雅。再仔细一看,竟然还有几个极为细小的字,隐藏在这盒子的花纹上。
——“大人,我想你了。”
他的心,一下子不可抑制地迸跳起来。
甚至脸上都发了热。
扑面的寒风吹乱了帷帽垂纱,后方的番子们因为突如其来的风势又聒噪起来,江怀越却心惊,以为他们发现了什么,连忙将纸条捏在掌心,独自策马往前。
“哎,大人小心啊!”姚康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提醒,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独行离开了马队,江怀越才稍稍平复了心情,随后将纸条收进怀里,又展开了那张信纸。
——这小东西,为什么还要分两张纸来写?真是花样百出。
他在心里笑骂,唇角不由上扬。
然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苏公子?宿昕?!”
自愿进了西厂大牢不肯出来?!还是相思带着才找得到?!
唇边的笑意凝固了。
无名怒火油然而生!行,定国府小公爷,原来还是这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