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宫墙另侧卷来,层层覆压的古银杏金叶簌动起伏,纷纷飘落,很快就铺满了砖石地。
四周悄寂如深海。
江怀越停下了脚步,站在满地落叶间,看着金玉音来到近前。她仍是干干净净的妆容,神情平静得好似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督公是要去值房吗?”她微笑着问道。
江怀越淡淡道:“不是,你倒记得今夜是我轮值?”
金玉音垂下眼帘,笑了笑:“我是向人打听的……只因为,想见督公。”
江怀越挑了挑眉梢:“那就是特意在此等我了?”
金玉音白皙的脸颊上也微微绯红,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督公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当日要托人传话吗?”
江怀越神色如常,看着她道:“我知道金司药自己会说的,又何必发问呢?”
金玉音怔了怔,自嘲似的淡笑道:“什么事在您面前都无所遁形,看得太透,是否会失去很多人生乐趣呢?”
“比如?”
“比如,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若是分得太清楚,想得太明白,也许就会错失那种心动的感觉……”她从来没有提及过这样的话题,此时说来,倒也带着几分少女满怀心事般的怅然。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金司药不会是说,因为对我有好感,所以才叫人传话到司礼监大牢?”
金玉音抿了抿唇,上前一步,望着江怀越的眼睛:“督公,那天被带出景仁宫的时候,我就斗胆说了一句,你我终于同路了。”
他移开了视线,看向满地落叶。“所以呢?金司药难道先前不知道太后要做什么?还是协同太后有意先设法将我置于死地,再大发仁慈网开一面,好让我懂得,在这后宫之内,到底应该听谁的话?”
金玉音神情错愕:“督公为何会这样想?我只是奉太后的命令去了一趟太液池,怎会有这般险恶用心?托人传话,也实在是棋走险招,因为我觉得以督公的聪明才智,必定能寻根究底,抓住真凶的把柄。”她顿了顿,又恳切道,“太后要我去找督公,那我便去了,没找到您,便又赶去了太液池,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何来阴谋诡计?我只是一个小小女官,即便看出什么也无权更无胆过问,但被关押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经注意到的蹊跷,便赶紧请人传话,却又怎知督公竟如此揣度!”
“既然金司药这样讲,那就权当是江某妄自揣测吧。”江怀越喟叹一声,“不论金司药用意到底是怎样,但江某应该已经说过,不想在宫中寻找对食……更何况,金司药明年就到了返回故乡的年龄,又何必执著于这深渺不可测的宫墙之内呢?”
她抬眼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孤寂。“故园,已经没有家人了。”
江怀越微微一怔,她又低声道:“或许是您觉得玉音僭越,有违淑女礼仪,先父生前,也总是教导我要恪守本分,知书识礼。然而他沉醉于书海文坛一生,做官仕途崎岖,退而归乡收徒开讲,到去世时也不过几名曾经的门生前来祭奠……与其回到那世态炎凉之地,还不如长留在此,至少在这深宫大内,我不会是无可依凭的孤女。”
她带着无奈而微笑,目光深杳。“督公,您信吗?其实……那夜我在太液池画舫中,并没有闻到异样的气息。”
江怀越的瞳仁收紧,片刻后才缓缓道:“金司药,你这是欺君大罪。”
“为了督公,我不惜铤而走险。”她语声低微,却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江怀越端详着她,问道:“你希望我做什么?”
她先是一怔,继而眼里浮出浅浅笑意。“无非是希望督公能与我同心……还能有什么呢?”
“为什么非要是我?”
金玉音似是很讶异他会这样问。“在这大内各监中,还有谁能胜过您呢?更何况……我总觉得,督公与我,应该是最适合在一起的同类人。您说对吗?”
江怀越默默看着她,没有回答。金玉音倒也不着急,柔柔地朝他行了个礼,道:“入夜天寒,既然您有事在身,玉音就不耽搁您时间了。督公能明白我的心意就好。”
说罢,她退后几步,从地上拿起一盏绢纱彩蝶灯,独自朝宫墙那端而去。
橘红色的光影摇摇曳曳,逐渐隐没在幽深间。
*
江怀越没有再去御马监,而是直接去了值房。夜深人静,值房内烛火跃动,他闭着双目,脑海里有挥之不散的许多念头。
金玉音今晚说了不少,然而最令他在意的,只有一句话。
画舫内的所谓酸味,完全是子虚乌有。
而他却正是抓住了这条线索,通知了杨明顺等人迅速做出反应,伪造出邢锟前去内官监库房讨要东西的记录,并出钱收买了看管库房的太监作伪证。
结果现在金玉音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把似乎已经尘埃落定的局面又翻转了过来。
不错,她确实犯了欺君大罪。但是如果她被告发,那么他江怀越命令手下嫁祸给邢锟的事实也会随之东窗事发。
而一旦此事公开,金玉音或许还不会被处死,但万岁本来就曾对他和荣贵妃起过猜忌,倘若得知他为了脱身而嫁祸他人,那岂非又会使他和荣贵妃陷入不利境地?
窗纸簌簌作响,他的双眉微微蹙起。
次日一早,他就离开了大内回了西缉事厂,二话不说找来杨明顺,吩咐道:“今天务必查清金玉音来历。”
杨明顺一愣:“督公,好端端的怎么去查金司药?”
他脸色一肃:“什么时候轮到你问原因了?”
杨明顺自讨没趣,只好灰溜溜安排手下去了。不到半天时间,写着金玉音家世的密函已经递交了上来。
金玉音,本名金卓瑛,出身诗书世家,其父金孟年年轻时候就以文采过人而著称,又擅长书画,堪称江南才子翘楚。然而金孟年在科考之中连年失利,直至三十多岁才刚刚踏入仕途,辗转几处小县城任职均不如意,最后受人排挤愤然辞官。回到杭州之后醉心于编纂文集,但因不善经营家业,致使家境每况愈下,幸得爱女金卓瑛尽力料理,才能勉强维持。几年后,金孟年染病亡故,他这一脉只剩孤女卓瑛,当时她只有十四岁。
就在同一年,大内向民间征选女官。金孟年的叔父向地方官竭力推荐了兰心蕙质的卓瑛,其后,她果然被选入宫中,直至现在已经正好十年。
江怀越看到这里,又指了指最后的一个名字,问道:“这个沈睿,是怎么回事?”
杨明顺道:“哦,是这样的。金家本是大家族,但到了金孟年这一辈,除了弟兄两个之外,就只有一个妹妹。而且她嫁到邻县后没过几年就病故了,留下一个儿子叫做沈睿。沈睿的父亲又嗜赌如命,后来很快败光家业,被债主逼得上吊自尽。金孟年怜悯这外甥,便将他接回了金家抚养。沈睿从小跟着舅父读书学画,金孟年对他可以说是寄托了厚望,一心觉得他可以一举成名天下知,光耀门楣,以慰母亲在天之灵。谁知这沈睿离开杭州来京赶考,却从此杳无音信,金孟年又气又忧,没多久就病故了。”
“这个沈睿,和金玉音关系如何?”
杨明顺为难地抓抓下巴:“这还没法查实,毕竟已经过去十年,而且这个人早就消失不见,除非去杭州询问对金家知根知底的熟人,否则怎么查得到呢?”
“那他为什么离开金家之后就没了踪迹,也没法查?”
“这个……督公还请多给些时间啊!”杨明顺哀告着,心里其实满是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要翻金司药的底细。
忽然一想,可怕的念头脱口而出:“督公,您难道不要相思姑娘了?”
“胡扯什么?!”江怀越瞪他一眼,“你脑子里就知道些情情爱爱的东西?”
杨明顺委屈兮兮地道:“那忽然去查金司药的家底,您都没仔细查过相思姑娘……”
江怀越无语至极。
“相思有什么值得我去查核的地方吗?”
话说到此,自己又觉得不太对,果然杨明顺揪住了错处,叫起来:“督公,看来您对相思姑娘只是逢场作戏!您不是不知道,她现在是乐籍,您难道就打算让她一辈子待在教坊里?她都十七岁了,指不定哪天就被什么达官贵族给买下……”
话没说完,江怀越那冷厉目光已射过来,吓得他只好闭嘴。
虽然如此,江怀越心里还是留下了印记。确实,不管是从保定事件还是太液池惠妃流产来看,有些人已经在加紧步伐,似乎赶着时间要完成什么事情。而从盛文恺的言论中,也已经透露知晓了相思与他的关系。
相思再留在淡粉楼的话,他总觉得隐隐不安。
“消除乐籍,本来应该不难吧?”他问杨明顺。
杨明顺听他这样一开口,一下子兴奋起来,眉飞色舞道:“哎呀督公大人,这你可问对人啦!前些时候我还帮人办过类似的事情,只去了两趟教坊司找那个张奉銮,很快就办妥了!”
江怀越支着额头:“真那么简单?”
“官妓太多了我的大人!教坊司也管不过来,尤其是那些不出名的,只要有人愿意多多出钱,张奉銮大笔一挥就给她消了乐籍,重新落籍就行。”
他却还是不放心:“但是相思如今已经算是红人……况且……算了,你找个面生的去趟教坊司,不要说是我打听,随便编个千户的名号问一声。”
“行。”杨明顺一口答应,兴冲冲找人去了。
江怀越以指节抵着眉心,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再看着记载着金玉音往事的密函,心中忽又想起了昨日在城南小院中的缱绻流连,相思那带着笑的眼睛,温柔若水的纠缠,以及让人心跳加快的气息与话语,犹在眼前,犹在耳畔。
几乎还能感觉到,耳侧有她在轻轻的噬咬。
他只得又闭上眼。
这个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