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从水榭回到前楼的一路上,相思内心惴惴。按照之前的约定,是应该等她从春草那边讨回了凤钗,再去交给姐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馥君那么快就赶到了淡粉楼……

怀着各种揣测,相思回到了前厅,悄悄上了二楼。

轻轻推开房门,里面安静无声,她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菱花格子窗紧闭,绛红色帘幔低垂,屋内光线暗淡,她转过屏风,才看到馥君冷冷清清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相思在屏风那边站定了,小声唤了声“姐姐”,馥君这才侧过脸来,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馥君没有说一个字,神情也极其平淡,然而就是这一眼,却让相思从她的眼神中感到了一丝寒意。

她从来,不会这样。

“姐姐这是怎么了?”相思镇定情绪,上前笑了笑,“不是说好了等我要回凤钗再去找你吗?春草还在给客人弹琵琶呢,我也不好去叫她。”

“那支凤钗,是真的借给春草了?”馥君忽然问道。

“是啊,我骗你做什么?”相思有意打开抽屉,取出那盒子给她看,“你瞧,盒子里哪有?这个小丫头现在也懂得要漂亮了,还嫌严妈妈给她的首饰太廉价不上台面呢。”

馥君注视着空空荡荡的盒子,又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

馥君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去哪里烧香的?那么快就结束了?”

“普化寺,本来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去的,她和情郎约会结束了,我们就去寺庙转了一下,很快就回城来了啊。”相思说的时候虽然还是口齿伶俐,但心里却有些隐隐的忐忑。

馥君始终都注视着她,眼神慢慢变得负荷沉重,唇边却浮现了讥诮的笑意。

“和情郎约会……静琬,直到现在,你终于对我说了一句实话。”

相思一下子呆了,心脏猛烈地跳动。

馥君背倚着梳妆台,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可是双手仍在微微发颤,正如她的声音。“我带你去城外,是给父母上香烧寒衣,你却连这样的机会也要利用……你等的是什么人?连我你也要骗,什么将凤钗借给了春草,什么陪着朋友去寺庙烧香,满口说的没有一句真话!”

相思哆哆嗦嗦地道:“姐姐,我是,是怕你不允许……”

“我自然不允许!我怎么可能允许?!”馥君眼里满是悲愤,霍然站起,“你为什么要跟这样的人交往?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全然不放在心里,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了?当初是他从高焕手里将你我带走,可你难道忘记了被关押在西厂的日子?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我以为从此之后与他根本不会再相见,可你……”

她情难自抑,哽咽着不能再言。

相思眼里也泛起了泪光:“我跟他自那之后遇到了好几次,可谁都不是有意为之……姐姐,我不是存心欺瞒,只是你一向反感厂卫,我才不得不隐瞒到现在。”

“我反感厂卫有错吗?!”馥君直视着她,泪水不住下滑,声音嘶哑,“你忘了是什么人冲到南京抄检了家园?你忘了是什么人将父亲戴上铁链枷锁押出了大门?又是谁将他拷打致死体无完肤?!你居然……还在今天领着他去河边祭奠!在父母的灵牌前,跟西厂的提督搂抱亲昵!你是要让九泉之下的双亲死不瞑目吗?!”

“那都是东厂的人做的,和江大人没有一点关系!”相思含着泪大声抗辩。

然而回复她的,是馥君愤怒之际抡过来的一记耳光。

“那他也是太监,有什么区别?!”她几乎是含着血泪发出了这样的怒叱。

相思白皙的脸颊上很快泛红一片,疼,火辣辣得疼。

从小到大,无论是父母还是姐姐,没有一个人打过她一下。

他们甚至从来没有厉声呵斥过她一句。

可是现在,馥君打来的这一巴掌,让她痛至麻木。她睁大了眼睛,竭力想要抑制的泪水充盈漫出,视线很快迷蒙不清。

但还是能看到,馥君脸色苍白,紧攥着右手,左手则用力撑着梳妆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站稳。“东厂和西厂,有什么不同?都是君王身边的内侍出身,阿谀奉承口蜜腹剑,为铲除异己不惜构陷栽赃,滥用私刑。你难道不清楚这些?父亲生前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类人,平日从来不与宦官结交,而你却千挑万选找了个宦官作为依傍,你让我,让父母,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任由泪水滑落脸颊,末了,才定定地看着馥君,道:“姐姐,我不是找他作为依傍,如果要找靠山,淡粉楼座上嘉宾无数,我为何非要找他?”

馥君冷笑:“不是依傍?那又是什么?难道你要告诉我,是为了替父亲翻案,而有意接近这权宦,想要利用他一场?那你未免也太过自作聪明,父亲也不会愿意看到你将自身作为筹码!”

相思带着满眼的泪笑了笑,慢慢道:“我怎么会那样做呢?我只是,喜欢江怀越而已。”

馥君的眼里满是惊诧与怒意,相思却又上前一步,用力呼吸了一下,试图平复情绪。然而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姐姐,我喜欢的是江怀越,他是西辑事厂的提督大人,可我并不会因为这样的职位才喜欢他。他也确实是从小就被送进宫的内侍,可我并不会因为这样的身份而嫌恶他。”她顿了顿,又含着悲伤道,“你对厂卫的恨我明白,我又何尝不怨恨当年抓走父亲的人?可是那些事情又不是他做的,我同他认识以来,他对我怎样,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会被花言巧语蒙骗,他也更加不是恃强凌弱强行缠着我不放,反倒是我,从始至终就喜欢了他,历经千辛万苦才让他喜欢了我,所以……我请求你,不要对他有太多成见……”

馥君面露不可思议地神情,哑声道:“你是不是疯了?喜欢他?耗费心力地追求一个宦官?父亲要是听到你说这样的话,真的要叱骂你在给云家祖宗都蒙羞!”

“云家已经没有了,你为什么还这样在乎所谓的尊严?”相思颤声道,“我也不觉得自己这样做,丢了什么脸面!我喜欢了江怀越,他只不过恰好是宦官,可这不是他自己愿意去做的!他并没有对不起云家,我们家出事的时候,他也只不过十来岁,如今你憎恨他嫌恶他,难道父亲就能死而复生?而现在江大人却还在为我们家的事情费心!”

“我不需要他费什么心!”馥君怒道,“你是把凤钗给了他,对不对?为什么可以这样轻率地将母亲的遗物交给他这个外人?”

“那你想要取回凤钗,难道不是要给盛公子吗?江大人是外人,他就不是?如果他有心要找寻我们的下落,这十年间他早就该有所行动,为什么偏偏在我们被选入京城后,他才恰好出现?你所信任的盛公子,在你被高焕抓走时对我的哀求爱理不理,我当时怕你绝望,一个字都没提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说动了以前的东厂提督,这才让江大人把我们放了出去。”相思咬咬牙道,“这都是我今天回城路上才打听到的。你不是痛恨宦官吗?那盛公子找的是东厂的关系,你就不反感不嫌恶了?”

馥君的脸色越加苍白了,她的嘴唇甚至都在微微发抖。隔了好久,才道:“是江怀越跟你说的?他的话,你也全然相信?”

“我为什么不信他呢?”她只这样反问。

馥君紧紧抓住椅背,艰难道:“去把凤钗要回来,母亲的遗物,不能交给他。”

“我给江大人了,他说了会核查清楚。”相思含着不满回了一句,不想再多说什么。

“江大人……”馥君只觉心头发凉,“你现在心里只有他,我算什么?在南京十年里,我为了不让那些富商糟践你,引走了多少客人,忍受了多少屈辱……你已经都忘的干干净净……如今你有了主意,就将我视为顽固不化,而我却还在为你的将来操心!我这又是何苦?何必?!”

说罢,竟然不再看相思一眼,决然而去。

房门被重重带上,震动了相思的心。

直至楼梯上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无力地坐在了梳妆台前,望着锦缎匣子痛哭起来。

*

馥君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轻烟楼的,浑浑噩噩上了楼,才进房间,就看到盛文恺坐在窗前。

“静含。”他起身行来,见她这双眼红肿的样子,不由一怔,“怎么回事?哭了?”

她没有心思说话,坐在了桌边,望着帘幔发呆。

盛文恺皱着眉,低身扶着她肩头,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不是出去烧寒衣了吗?难道是思念父母哭成这样的?”

她却还是不吭声,盛文恺怔了怔,转身坐到她近前:“你不要这样,我看了担心得很……”

馥君这才抬起已经哭得发涩的眼睛,望着他,缓缓道:“你当初,是怎么结识了东厂前任提督,把我和妹妹放出来的?”

盛文恺愣了愣,随即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谁和你说的?”

“你告诉我,你怎么会攀附上东厂的关系?调来京城,是不是也依赖这力量?”她固执地发问,不理会他的话语。

盛文恺无奈地深吸一口气,道:“我想救出你们,当然要寻找能和江怀越说的上话的人,因此费尽心思多方疏通,才求见了曹公公,又不是之前就认识他。你今日突然问起此事,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话?”

“那你为何之前故意掩饰?”馥君脸色凝重。

盛文恺愧疚道:“因为我知道你父亲是死在东厂的,所以……”

她抿紧了唇,盛文恺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之前你说要去把相思的那支凤钗拿回来的,怎么没取回吗?”

馥君沉默片刻,道:“相思和我吵架了,东西,我没要回来。”

“吵架?为什么?”他惊诧不已。

“她……”馥君最终还是忍下了满腹委屈,只道,“因为和客人交往不妥,被我说了。”

盛文恺喟叹道:“她终究还是年少任性了点,其实你不如直接跟她讲清楚,我们要凤钗也正是想看看其中是否藏有秘密,毕竟你父亲被卷入谋反案事出蹊跷,而云夫人自尽前一天,就将这对凤钗塞给你,似乎也有所异常。若是能够从中找出蛛丝马迹,洗刷了你家的冤屈,你们姐妹岂不是也就重见天日?”

馥君一言不发地听着,盛文恺见她情绪低落,又是百般劝慰,好不容易才使她眉间略微舒展。他又道:“你最好还是尽快将凤钗要回来,左军都督府最近事务繁忙,我也只能抽空过来一趟。”

馥君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静含,若是你父亲果真是被冤枉的,那你就能脱离乐籍重获自由身,到那时,如蒙不弃,我……”盛文恺望着她还带着泪光的双眸,迟滞了一下,低声道,“我愿与你重缔前缘。”

话语虽低微,在馥君听来,却是心头一颤。

十年前的少女心事总是诗,在历经了百般折磨凌|辱之后,早已尘封为不可触碰的碎片冰屑,然而却一直埋葬在心底的某处幽寂古井。

而今这一句简单至极的话语如同惊雷震动了波痕,将那口幽寂的即将干涸的古井重又激起涟漪。可是她深知自己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了保护静琬,她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尽管是她心甘情愿为妹妹承受,然而那些不堪回首满是耻辱的遭遇,在一袭青衫的盛文恺面前,还是肮脏得让她无法启齿,甚至,无法回想。

她背转过身子,想要克制内心委屈,可是那一阵阵心痛的感觉,终究还是使得她泪如雨下。

盛文恺看着她因哭泣而微微发颤的双肩,眼神亦慢慢黯然。

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在如此境况下,再多的宽慰也只显得虚浮无力。“静含……”他轻声唤了一句,自背后将馥君抱在了怀里。

“你要信我。我是真的,想让你重见天日,脱离苦海。”

*

午间阳光才微微显露了几分暖意,没多久太阳就又被厚厚阴云覆压遮蔽。盛文恺坐在床前,见馥君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为她盖好被子,又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他刚刚离开轻烟楼,馥君就睁开了双目,眼睛还是酸涩难忍的。她默默起身,坐到梳妆台前,从里面取出一个红木雕琢的匣子,打开了铜锁。

她看着匣子里的物件,心绪起伏不定。

良久之后才将匣子重新锁上,又放到了床底的箱子内。

随后回到梳妆台前,仔仔细细傅粉妆扮,掩饰去了因哭泣伤神而显著的憔悴,整顿衣衫后,带上门下了楼去。

“馥君姑娘要出门?”楼下的小厮上前问道。

她点点头:“帮我叫一顶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