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昏暗的锻造坊内,烧红的铜水正在容器内缓慢流淌,四周散发着滚烫的气息。江怀越站在近旁,全神贯注盯着工匠,另一侧的黄百户低声道:“督公,模子虽然有了,但这钥匙构造极为精巧,一次能否成功还不能下保证……”

“平日里养着你们都是干什么的?锻造不出的话以后就别进这大门了。”江怀越冷着脸斥责,工匠听在耳中不免心慌。

外面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江怀越用眼神一示意,黄百户立即前去开门。

杨明顺从门外探进身来。“启禀督公,轻烟楼的馥君姑娘前来求见。”

“馥君?”江怀越怔了怔,眉间不由一蹙。刚刚才从城外回来,她就算要寻凤钗,应该也是去找相思,怎么会……

“知道了,我就去。”他转而叮嘱了黄百户等人几句,很快离开了锻造坊。

*

空荡荡的大厅内,馥君背对着门口而立。一袭素白衣裙更衬得她身姿纤瘦,在两排乌木椅之间尤显孤清出尘。

江怀越背着手踏进门槛,随后关闭了厅门。馥君闻声回过脸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慢慢行礼道:“提督大人。”

“许久不见,馥君姑娘怎么忽然来这里?”他抬了抬手,自己先落了座,又示意她也坐下。她却并没有动,仍旧站在厅堂中央,淡漠道:“是有一些时候了,自从上次离开这里,我还没有见到大人。但是坊间关于大人的传闻,却是时不时地出现,令我也知晓大人如今在朝在野的赫赫威名。”

江怀越看着她:“馥君姑娘今日过来,想必不是为了说这些吧?有什么话,就直接讲好了,我不喜欢兜圈子。”

馥君的唇边浮现一丝笑意,只是眼神却越加空洞。她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江大人,我今日,是为了相思而来。”

他听到这个名字,心头震荡了一下。

正如他之前对相思说起过的,馥君一旦上门,那便是两人的关系暴露之际。

江怀越的手还搁在檀木座椅的扶手上,脸上并未显露惊慌神情,而是平静地反问:“为了相思?”

“江大人不必再装糊涂了吧?”馥君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愤,冷冷道,“早上你和她在河边的一举一动,皆被我亲眼目睹了!要不是这样,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相思竟会与你牵扯到了一起。”

江怀越沉默片刻,对着她笑了笑:“本来也打算过段时间告知你的,原先想着目前还不是恰当的时机,因此就隐瞒了下来,还请馥君姑娘见谅。”

“恰当的时机?怎么提督大人还认为,只要找到时机将此事通知我一下,就算走了过场吗?”她本就含着怨怼,见江怀越始终还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心中更是气愤,“还是您认为我们姐妹两个已经是教坊女子,不值得认真对待?相思自幼失去双亲,我这个做姐姐的如同母亲一般将她带大,而今您却轻飘飘一句过段时间会通知我,就这样把事情交待了过去?”

江怀越神情渐渐凝重:“我对相思,并无不尊重的心意。只是相信馥君姑娘也明白,因我在朝身份特别,所以即便再喜爱相思,也不好随意公开此事。相思之前也担心过,假如你知晓了我们的交往,定会勃然大怒,也因此始终拖延着不敢告诉你。如今馥君姑娘既然已经知道,那我也不想再敷衍应付,原先做的不妥当的地方,是我疏忽有过,今后不管是对相思也好,还是对你也好,定会竭尽心力,绝无怠慢。”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馥君拱手作揖,礼数齐全。

馥君却别过脸去,不接受他的礼节。“提督大人,我受不起你的礼。”

“你是相思的姐姐,我自然也需对你敬重。”他端正了神色道,“如果姑娘要怪责先前的隐瞒,那也是我的主意,相思她只是害怕,不敢说出实情而已。”

“我怪责……是,我是怪责她不该隐瞒,可我更痛恨的是她……为什么选择了你!”馥君竭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道,“江大人,你身为西厂提督,应该清楚我们姐妹两个是如何家破人亡……相思说,那十年前的抄家与你无关,可是你敢说东厂西厂之间就真的毫无牵扯?你们能用那样严酷的手段将我父亲拷掠致死,难道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对待其他政见不合之人?我一介女流无意谈论朝堂大事,但我从小就跟着父母读书认字,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天道昭彰。道不同不相为谋,先父身前清廉自守,从不与权宦交往,他虽已亡故,但我也秉承云家风骨,不愿让妹妹成为你藏在背后的影子!”

江怀越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凉意,但还是用平和的语声道:“相思她,不是我藏在背后的影子。我会让她圆圆满满坐上披红挂绿的婚轿,堂堂正正走进我的宅邸,成为提督夫人。”

他越是冷静,馥君却越是感到了无尽的羞辱。她苦涩地笑,好似听到了最荒唐不经的言论。“提督夫人?您真的以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那会是梦寐以求的尊称?若有那样一天到来,只会意味着她从此背负上了世人暗中的奚落与嘲笑,是她一辈子无法洗去的羞耻。江大人,你是当真不明白吗?”

他本是润如春水的眼眸渐渐蒙上了霜寒,隔了片刻才道:“相思不会这样想。”

馥君本就酸涩的眼里又漫起了泪水,她只有用力地呼吸着,才能勉强忍住,不让眼泪下落。

“她现在是不会,可是以后呢?一辈子那么长,要面对的事情那么多……”馥君紧紧揪着长裙,缓慢地跪倒在了他的面前,眼中满是负痛,“江大人,请你……放过相思,她现在还只有十七岁!未经人事的女孩子,只凭着一时的迷恋就妄定了情意,可您难道也不懂?等到十年后,二十年后,别人都已经开枝散叶,可她呢?就像一支含苞未放的荷花,您喜爱她了,就将她从荷塘摘下带回家中,可是那样的芬芳清丽,又能维持多久?终其一生,都等不到真正盛开的时节,最后干枯败落,这就是你愿意让她承受的未来吗?”

她的语声纤弱发抖,却含着不可扭转的执著与苦涩,这比愤怒的叫喊与凌厉的指责更让江怀越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他一向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抵御任何非议,可是馥君的话却让他不能像以前那样言辞犀利,寸步不让。

她是相思在世上的唯一亲人,如今就跪在面前,用悲伤地不能自抑的语声请求他,放过相思。

他的心里,寒凉如斯,居然还有几分想笑。

放过她,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才会说出这般的话。在别人眼里,他江怀越就是极度自私,只知贪恋眼前欢爱的罪人,诱骗了相思,让她踏上了未来全是灰暗的绝路。他是不散的阴魂,是不能生活在阳光下的幽灵,若要腐朽就应该自己慢慢沉没于死水深处,为何还要拽着岸边那支清灵的小荷?

可他却还是保持着固有的姿态,不流露半分软弱与伤感,只不过那双黑透的眸中充满了凉意,极其缓慢地道:“她的将来,不会是你设想的那样。我知道,相思她,现在很快乐,以后,也会如此。”

跪在地上的馥君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眼里还噙着泪,唇边却带笑,“提督大人,你自己信吗?”

江怀越掩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了,“我为什么不信?”

她闭上眼睛,涩声道:“那么您是坚决不肯放过她了?”

“不放。”江怀越顿滞了一下,带着几分狠意地道,“她是我的。但并非是我强行纠缠,而是,她的心里,也只有我。”

馥君的目光亦渐渐冷彻,她紧抿着唇盯着眼前这个自负狂妄的年轻人,用极低的声音斩钉截铁地道:“既然这样,我今日也将话放在这里,只要我还是相思的姐姐,我活着一天,就不会同意她与你的事情,除非她与我断绝关系,或是,我死。”

江怀越沉寂片刻,忽而冷笑道:“我与她的事,实在无需他人同意。”

“好,希望你记得今日的态度。”馥君抬手一拭眼角泪痕,竟也不再哭泣哀求,硬着心肠凛然起身,用满是寒意的目光盯了他一下,毅然转身离去。

*

沉重的厅门半开半闭,阴霾满天的下午没有一丝阳光,江怀越独自坐回了位间,正对着那扇没被关上的门,眼神空渺。

杨明顺本来还想进来询问,可是透过门缝看到他的模样,默默地退回很远,不敢再来打搅。

江怀越紧抿着唇独坐了许久,居然还端起了放置已久的茶杯,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饮着茶。

直至喝完,才意识到已经冰凉。

心绪浮浮沉沉,像是浩瀚海洋间一艘孤舟,不知归向何方。

放下了茶杯,他一言不发地出了大厅,也不理会杨明顺在旁的探问,穿过重重庭院,回到书房翻出东西,径直出了门。

*

坐在马车内,听着沿途街市喧嚷,行人谈笑,遥远得好似天边。

到了淡粉楼前,江怀越直接下了马车,没有任何掩饰地进了大门。迎客的小厮觉得他有点眼熟,一时没认出来,便上赶着招呼了几名乐妓过来。莺莺燕燕簇拥间,他冷着脸不看一眼,不留情面地推开面前的女子,穿过淡粉楼前厅,径直上了二楼。

楼下的小厮着急喊道:“公子约的是哪位姑娘?得先叫人去请下来啊……”

他却头也不回,快步来到那间曾闯入过的房前,推门而入。

临街的窗户正开了半扇,门被他骤然推开后,西风自窗口浩荡扑进,卷乱了满室绯红叠金的帘幔。

簌簌飞舞的帘幔间,相思愕然走出,站在不断晃动的翠玉珠帘前,望着他又惊又悲。

“大人……你怎么会,来了这里?”

江怀越没有立即回答,相思快步上前将房门关闭,抓住他冰凉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一沉。

“是不是,我姐姐去找你了?”

他看了相思好久,才低声道:“是。”

“她说什么了?”相思急切追问,可是还没等江怀越回答,她却又掩住他的嘴唇,悲伤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江怀越定定地看着她的脸颊,忽然抬手碰触了一下:“这里,为什么肿了?”

她没敢说话。

他的眼神却冷了几分:“她打你了?”

“没有,哪里肿了,你看错了。”相思不悦地转过身去,“她是我的亲姐姐,怎么可能打我?”

江怀越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追问,却从背后很轻地抱住了她。

相思没有回头,身子微微一颤。

他低下头,垂着眼帘,将脸埋在她颈侧。

这温热柔软的感觉,是他长久以来未曾奢想过的暖意。

不想放手,更不忍放手。

“相思……”江怀越拥着她,取出了随身带来的那对翡翠鎏金流苏耳坠,在她耳畔低声道,“你喜欢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她低眸,望着他掌心的耳坠,那碧翠流丽金光璀璨浑融辉映,清雅如夏夜流萤舞成的梦。

相思眼里温热,视线慢慢迷濛。

他依旧在背后拥着她,安静地将她原有的珍珠耳坠摘下,又将那对翡翠鎏金流苏的耳坠戴了上去。

随后,将脸靠在了她乌黑的长发间,独自笑了笑,近似自语般道:“你真好看,相思。”

相思怔然,缓缓侧过脸,望向旁边的梳妆台。

流光镜中映出绛红帘幔轻飞似梦,江怀越从背后拥抱着她,从他的角度,其实是看不到她戴着耳坠的样子的。可是他却好似不舍得远离一寸一分,就这样将她留在臂间,留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