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的时候,从京城来的马队便重新启程,离开了大名府。
暗沉天幕下,茫茫官道寂静而漫长,仪仗依旧煊赫,队伍依旧浩荡。江怀越闭着眼睛倚靠在车内,纵然肩后披着玄黑斗篷,周身仍觉寒冷。
从魏县冒雨驱驰赶回,抵达驿馆之时,衣衫湿透,浑身冰凉。
下属官员惊吓万分,奔前忙后取暖侍奉,可是他坐在那里,半晌都没有一点暖意。
太冷了。
那种冰凉到极点,从指尖到心底都刺痛至麻木的感觉,让他连说话都没有力气。大名府府尹带着手下匆忙赶来,诚惶诚恐跪在地上询问到底发生何事,他不能说出一个字。
但是当府尹又急着叫人去请郎中时,江怀越忽然开口说,放粮。
府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他抬起眼,怔然又重复强调:开仓,放粮。就在明天一早。
“大人不需要回京禀告万岁吗?”府尹惊愕问道。
江怀越摇了摇头,哑声道:“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开仓放粮,历来需要圣旨下达,他却就此决定。半夜时分,大名府府尹派出的众多衙役,将这消息快马加鞭送达各村镇,饥寒交迫的村民们欢悦沸腾。
而他却在苦挨了大半夜之后,拖着酸痛疲惫的身体坐上了马车。
一路往北,天光未亮。
颠簸的马车内,江怀越只觉周身疼痛,疲累至极致却无法入睡一刻,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总是浮现出那幅画面。
昏暗天色下,濛濛细雨间,相思托着那盏大红灯笼,踮起脚尖想要挂起。然后,有人伸过手,帮她将灯笼挂在了屋檐下。
他痛苦地侧过脸,想要将这画面从脑海中抹去,可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一路颠簸,一路酸涩。
离开大名府的当天傍晚,江怀越就发了高热。随行人员看出他的异样,连忙想要通知前方县城的官员。但江怀越却拒绝再见任何地方官,他只是服了药,昏昏沉沉靠在车中,待等马队紧赶慢赶着抵达了另一处驿馆,才在那里休息了一夜。
他整整高烧了两天,第三天略有好转,便又启程赶路。
在随行人员都为之担忧焦虑中,他竟然坚持着,忍耐着,就这样回到了京城。
进入皇宫后,江怀越将自己下令开仓放粮的事情,禀告给了承景帝。承景帝问及为何匆忙决定,甚至不经由朝廷商议,他跪在地上说,因为大名府灾情属实,恐怕再等到消息来回传递后,已是饿殍遍野,为时过晚。
承景帝虽有不悦,但也不能将他如何处理。然而他擅自决断之事传扬了开去,本来就与他势不两立的某些文官严厉弹劾,说他枉顾圣恩,妄自托大,开仓放粮实属擅作主张,与法不合,恳请加以严惩。
然而原本对他极为轻视的鲁正宽挺身站出,声称这样的举动虽然与法不合,但事出有因,为何不能从灾民方面考虑,而非要墨守成规呢?
有人讥讽他,原本对内宦掌权十分不满,为何进京述职期间却偏帮着江怀越了?鲁正宽愠怒满面地抨击:“鲁某做事向来只看谁对谁错,开仓放粮虽然决定匆忙,但事实上拯救了大批灾民,使得大名府暂时稳定,为何就不能从这方面着眼?”
一时间朝堂之上又是唇枪舌战,承景帝忍耐许久,不愿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当即发话称江怀越此行办事严谨,尽心尽力,但处理事情过于自负,此次只给予警告,以后再犯定要论处。因功过相抵,便除去了应得的赏赐,只是让他回去休息数日,养好身体再回宫办事。
江怀越拜谢君恩,此后辽东战报又加急送至,原来在他离开京城后,女真人已发动进攻,幸而辽东总兵已有准备,下令各卫所全力迎战,才暂时遏制住了女真人的第一波攻势。其后女真人集结十万骑兵,以乌云压城之势悍然进军连山关,我方将士虽拼死抵抗,但终究还是扛不住女真人凶悍攻势,且战且退,情势危急。
而建州女真气势滔天,乘胜追击,辽东总兵在此紧急形势下率军对抗,在连山关附近鏖战数日,双方僵持不下。但随着寒冬将至,北方风雪交加,士兵们后给不足,已陷入危险境地。女真人暂时还不知我方情况,时战时停,围困不散,大有耗尽我方将士精力,再选择时机猛扑进攻的态势。
承景帝双眉紧锁,与众臣商议对策,果不其然,文臣们一旦站在自己的立场看待问题,便又是各执己见,互相不让。江怀越听众人争论激烈,不由想要发表看法,才说了几句,便被文渊阁大学士驳斥,声称内宦无权干涉兵家事务,请他好自为之。
若是以往,他定会还击对方,然而今日站在那里都觉得乏力,再一看这些人瞥视他的轻蔑眼神,从心底里就不愿再多争论,故此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众臣意见纷纷,几乎在朝堂之上面红耳赤,他站得久了,脸色一阵发白。承景帝看在眼中,不由问及缘故。江怀越只道在路上感染风寒,加上行程紧凑没能休息好,才有些疲惫。
“江督主去一次大名府就累成这样,还是不要再掺和进辽东事务了。”文渊阁大学士冷哂着道。
他知道对方嘲讽他身体虚弱禁不起风吹雨打,却只笑了笑,不再解释。
乱纷纷的早朝终于结束,江怀越走出乾清宫,大臣们看待他的目光总是介怀,有人从身边经过,有意冷冷道:“连开仓放粮需得经由万岁允许的规矩都不遵循了,还真是胆大。”
又有人道:“权势在手,自然要好好享受。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连边境要务也需西厂插手了?”
他们议论着,从他身边走过,抛下冷漠的眼神,与犀利的话语。
江怀越站在那里,等众人都散去后,才独自远离了乾清宫。
出宫的时候,双腿已经沉得抬不起来,但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风度与仪态,缓慢从容地走着,不想让任何人看出问题所在。
他坐着马车回到了西缉事厂。
走进大门,正遇到杨明顺与几名番子兴高采烈地提着干货,像是要去厨房。
杨明顺激动地上前问候,发现他脸色不佳,走路也吃力,便想为他去请郎中。
他摇头,望到他们手里的东西,问道:“这是做什么?”
“马上要冬至了,我们交待厨房准备好,到时候一起吃一顿啊!”杨明顺道,“督公先休息好身子,等冬至那天,咱们也让众位兄弟们好好乐一乐!”
江怀越怔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又是一个冬至即将来临。
冬至既至,过年也已经不远了。
杨明顺察觉到一丝异样,跟在他身后不断问长问短,他皆以沉默应对。直至跨出院落那一刻,杨明顺无奈叫道:“督公,小的过两天想向您告假。”
他止住了脚步,诧异回头:“有事?”
“就是,冬至那天……小的想留在这里和大家吃顿饭,然后天黑前进宫,第二天再回来,成吗?”他言语间有些吞吞吐吐,神情也局促。
江怀越沉寂片刻,只问了两个字。“小穗?”
杨明顺尽管已经比以前成熟了一些,但谈及此事,还是腼腆地笑,又祈求道:“最近进宫时候少,已经好几天没遇到她了,还请督公开恩……”
江怀越看着眼前这个一笑眼睛就弯的少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只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去。
“多谢督公!”杨明顺喜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
江怀越在西缉事厂待了两天,连府邸都没回。身子还是没有完全复原,夜间尤其容易咳嗽,吃了一些药,却都不起作用。
冬至那天黄昏,杨明顺和姚康带着众人来向他敬酒,知道他近来有恙,特意叫下人给江怀越换了热茶。他却执意重新倒上了一杯酒,对着众人,一饮而尽。
热闹的宴席还未散去,杨明顺已经迫不及待地告假,众人已经都知道他和小穗的事情,因打趣问及什么时候真正结为对食。杨明顺红着脸摆手:“我说你们真是闲得无聊了,我结对食又不请客,你们难道还想着要来讨酒?”
姚康带头起哄:“真是抠门惯了,咱们这些人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了,居然连杯酒都不给!以后有事可别叫我们帮忙啊!”
“得了得了,到时候跟你们说一声就行,哪里需要那么多礼数!”杨明顺笑嘻嘻地向江怀越作揖,“督公,我先走了啊!”
江怀越沉默点头,看着杨明顺兴致盎然地离开了西厂,过了片刻,起身道:“你们再吃会儿,我回去休息。”
姚康等人却纷纷说既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该回家陪伴家人,毕竟冬至本应该阖家团圆。
江怀越怔了怔,道:“好,那你们,都回家吧。”
*
众人各自散去,厅堂内很快只剩他一人,他坐了会儿,才出门叫来马车,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灯火辉煌间,仆人们都在忙着过冬至。他们没有料到他会忽然回来,便询问是否用过饭了,江怀越径直走向那个已经被尘封三年的院落,只吩咐说,取一坛桂花酒来。
红绢蒙盖的酒坛送到了房中。
他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打开了酒坛。琥珀色的佳酿缓缓注入青瓷杯中,浮沉了丹桂的香息。
浓郁似梦,迷离荡漾。
天色越加昏暗了,房中窗帘低垂,黯淡得犹如夜间。他点亮了一支蜡烛,看着烛火摇曳晃动,喝下了第一口酒。
入口清醇,继而馥郁甘甜,萦绕舌尖。
他知道,家乡的酒向来是这样。
甜而烈,在不经意间渗透心魂,让人迷醉沉沦。
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了那个沉甸甸的红木雕花妆奁箱,缓缓打开,金色流光,珠翠生彩。他将妆奁箱放到了桌上,一个人对着满箱首饰发笑。
随后,从怀中取出了一直没再打开过的银质盒子,手指轻按,盒盖翻开。
桂花早就枯萎不成样,嫣红的相思子亦变成了暗红近似黑色。
在那个盒子里,还存放了一叠折得极为狭长整齐的纸条。
他怔坐许久,终于伸出手,取起一张,慢慢展开。
一片空白。
又一张。
——八月初七,李大人宴请同僚数人,席间与方主事因猜谜起争执,砸碎白瓷杯一双,打落牙齿半个。同日,河北来京的成大官人唤六名姑娘作陪,喝酒无数杯,最后却说钱袋被偷,拿不出银子,被妈妈叫人打出门外。八月初九,鸿胪寺郑大人相邀出游,诉说家中妻子善妒,将小妾撵走等事情,中途谎称酒醉,想趁机轻薄,所幸其脚下踩空,摔下台阶鼻青脸肿……
簪花小楷娟秀可人,却絮絮叨叨记录了那么多无聊的杂事。
这就是她曾经作为他的探子,给他提供的讯息。
又一张,依旧是茶余饭后的闲聊,楼内新近养的黄鹂叫声动听,引来客人投食。
再一张,诉说户部官员对她轻薄,还将她衣衫扯坏,询问这样的行为是否可以请御史大人弹劾。
他低着眼帘笑,看一张,喝一杯酒,然后又将纸条放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引燃,慢慢烧掉。
“明时坊夜间灯火如昼,笙歌欢愉暖如三春。明日酉时,盛装静候大人。——相思”
一张接一张,展开复燃烧。
在保定,他曾收到过的信,那张画着银色雕花盒的信笺,以极细小的字迹写着那句话:我想你了,大人。
他的手指在颤抖,这珍藏已久的信笺,最终也如同那些纸条一样,最后看一眼,烧掉。
饮下的酒已经烧得喉咙都痛,可是他偏偏不醉。
为何不能沉沦饮醉,醉后不知白昼黑夜,不分辛酸甜美,只愿忘却一切,却连这微小的奢望都不能实现。
火焰亮起又熄灭,满盒纸条尽成灰。
原先盛满馥郁桂花的盒子里,全是细碎灰烬。
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忍着咳嗽,将妆奁箱里的首饰一件件取出端详,又一件件重新放归。
随后,将那酒慢慢饮尽。
盛满灰烬的银质盒子,被他一同放进了妆奁箱。
关起,落锁。
*
冬至夜过后的拂晓,江怀越去了宫里。没有早朝的这一天,他却求见了承景帝。无人知晓他到底如何恳切陈述,最终使得君王委以重任,任命他为辽东监军,即日率领部下快马加鞭,赶往已被建州女真即将攻占的连山关。
消息传出,众臣哗然,原先对他妄图干涉军政就不满的臣子们义愤填膺,私下间甚至抨击君王此举助长内宦气焰,大有趋向亡国之意。
京城飘雪时节,辽东捷报传来,监军江怀越与辽东总兵合力扭转败局,将连山关的战略要地重新夺取回来。
承景帝欣悦,发令赏赐二人岁禄三十六石。
然而就在这诏书还未送达之时,另一封战地紧急公文又送至宫中。
狂风暴雪中,建州女真全力反扑,兵分三路包抄围剿,将连山关的大军冲击分散。监军与总兵失去联系,连山关镇守失利,残部只能退守凤凰堡,粮草殆尽,伤亡惨重。
承景帝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
辽东大军失利,女真人滥杀无辜,血染村镇,边境百姓纷纷携家带口逃离故乡,即便是距离京城近千里的魏县,都不时有北方的流民途经而过。
洪三娘家的酒馆正好在三岔路口,相思经常看到衣衫破烂的流民拖儿带女坐在街边悲戚休憩。她只知道我朝大军在前线打了胜仗,后来又被女真人反扑围攻,却不知道战局会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有年迈的老人牵着孩子在门口徘徊,请求给口干粮,她回头征询了巧儿意见,去厨房拿了馒头给他们。孩子狼吞虎咽,老人在一边掉眼泪,这时戴俊梁与丁满忠从衙门回来,看到这场景也不由叹气。
老人向他们诉苦,说大军不争气没能守住疆土,才使得他们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丁满忠气愤道:“我看皇上就不该派太监去监军,自古以来,有哪个太监懂兵法,还不是过去想要邀功,却反而指手画脚添乱?!”
相思心头一跳,又听戴俊梁道:“也不能这样说,一开始不还打了胜仗吗?眼下局势吃紧,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看悬了!要是凤凰堡再丢掉,女真人气焰嚣张,恐怕还要长驱直入!真是误事误国!”
相思犹豫几次,终于忍不住问:“谁是监军?”
戴俊梁看了看她,道:“西缉事厂提督江怀越,上次还来过大名府的那个。”
她张了张嘴,从心底透出寒意。
“你们刚才说,前方已经快撑不住了?”相思第一次感到边境战事,离自己如此之近,那失利的噩耗,好似关系着她的生死。
老人悲伤道:“要不是大军被围困,我们也不会逃难啊!天寒地冻,粮草都要没了,凤凰堡也是快要被占了!”
“那……就是说,他们,都被围着等死了?”相思声音发抖,手指紧攥。
“要是援兵不到,最后不是被女真大军杀死,就是活活冻死饿死……”
在老人的叹息声中,相思一下子跌坐在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