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戴俊梁这一问,相思一时不好直接回答,神情之间也有些尴尬。杨明顺审时度势,道:“我去看看新的营帐准备的怎么样了。”说罢,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相思回望一眼,向戴俊梁道:“我等会儿去另外的营帐……他去给我准备。”她顿了顿,又低声道,“戴大哥,我们回帐篷里说。”

戴俊梁心里已经有点数了,跟在相思身后回到了刚才休息的营帐内。她放下帐门,望着他道:“正如先前我跟你说的,我千里迢迢来辽东,是为了找回我的心上人。这一路上真的多亏你百般保护,若不是这样,我恐怕早就死于半途,根本无法抵达这里。”

戴俊梁静默片刻,道:“你的意思,是已经找到他了?”

相思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是刚才回到营帐的那群人之一?”他早有预感,神情似乎很平静。

她又点头。

戴俊梁带着遗憾笑了一下:“我当时就知道,你必定是认出了他,才冲出营帐追了过去。可惜人员众多,我倒是不知道你的心上人到底是哪一位。”

相思不知江怀越是否愿意让戴俊梁知道他的身份,也不好擅自说清,只好道:“……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在我心里自然是最为出众的那一个。”

戴俊梁微微一怔,认真道:“我能不能,见一见他?”

相思考虑再三:“我得先问一下他,才可以告诉你。”随后又轻声道,“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我来此找到了他,但毕竟此地是军营,这样的行为于理不合,因此我在众人面前,只说是来寻找弟弟的,还请戴大哥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戴俊梁更是纳罕,刚才与她并肩回来的那个少年,明明就说是她弟弟,但是岑蕊之前却否认此人就是她的心上人。他想了又想,还是把心里的疑惑按压了下去,只得答应道:“你放心,我不是多话的人,也知道分寸。”

相思再三道谢,此时营帐外传来杨明顺的唤声,她便带着自己的包裹跟他离开了此处。

*

新安排好的营帐位置较偏,相思简单归置好自己的东西之后,向杨明顺打听起现今的情形。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原先是打算和辽东总兵一起攻打来凤城的,可惜督公的队伍在赶来的路上遭遇大雪,又被另一支女真骑兵横生阻拦,因此没能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约定地点汇合。而辽东总兵是个急性子,当时还未等到督公的队伍,就率先发动了攻势,既没攻下来凤城,又被敌人绕到后方围剿,一时间损失惨重,已撤回连山关去了。”

相思对战争其实并不了解,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做才是最好,但听了杨明顺的解释,心里不由惶恐。

“那人家会不会把进攻来凤城未果的罪责都推卸到他身上?”

杨明顺一想:“你倒是机敏,还想到了这些。我们军中勇武有力的人多的是,但真正有脑子的没几个。督公与我原本是一路的,那时遭遇暴雪,又有奇兵突袭。混战中,我们都以为今生要交待在了此处,幸亏督公把我们再兵分两路,他自己带着人拖住那支部队,而我则冲出包围,这才保住了性命……”

“他怎么这样不要命!”

“真正是不要命!这些天来到辽东后,他就是铆足劲像是要为国捐躯似的。”杨明顺终于找到了知音,对她大谈苦经,从三年前的进东厂密室后引出的一系列变故,一直谈及先前的遭遇。

“相思姑娘,你知道不知道,督公家里有一个木箱。”杨明顺好似一下子收不住了,竟说起了此事。相思茫然,不由说:“家?我不知他还有家,更别说什么箱子了。”

“怎么会不知道?”杨明顺惊愕道,“你上次从净心庵回来,受伤不轻,督公不是安排你住在他家中吗?”

相思愣怔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悟,却又带了几分不乐意。原来他早就将自己带回府邸,却还骗她说那宅子只是西厂人员的落脚点。

“我一点都没想到。你说的箱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还以为你知道……就是之前我们被大雪围困,紧接着遭遇女真军队追击,督公在厮杀中被人砍伤,从雪坡跌落,最终虽然击退敌人,但自身伤情严重,血流不止……就是在那时,他曾交待我一件事,就是万一他这次活不下来,让我去他府邸的最后面那个院子里,取一个红木箱,上面落了锁。他叮嘱我,任何人不要去将箱子打开,只需将它放进灵柩之中,与他一起下葬。”

杨明顺在讲述此事的时候,神情平静语言简单,相思也不知道江怀越在院子里到底收藏了一个怎样的箱子,又为何要将其锁住了放进棺木,可饶是如此,她听完这段讲述之后,心绪哀伤又无措。

之前看到了他腿上的刀伤,还以为那已是全部,却没想到他曾从雪坡摔下,比起那一刀外伤,也许浑身酸痛更为难耐。

而她在当时却真是一无所知。

初时激烈拥吻的心跳,如今渐渐化为歉疚与不安。他甚至还已经给自己想好了如何下葬,说要带着一个箱子一起走。

相思不知道他在家中到底收藏了怎样的箱子,又是为何要将其带入棺椁,可是在现在听来,也让人无端心绪沉重。

她默默出神片刻,抬头问:“我今晚,还能去见他吗?”

杨明顺皱紧了眉头,思忖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

夜深人静时,杨明顺估摸着两班哨兵换岗还未彻底完成之际,悄悄来到相思所在处的营帐前,唤出了相思。夜风肃杀刺骨,相思跟着杨明躲开巡逻的士兵一路前行,浑身冷得发抖。

但她还是以从容镇定的姿态去了江怀越所在的营帐。

营帐内透出微弱的烛火光影,在这严寒夜里,尤显得幽寂。

杨明顺将她带到门口,缩着脖子小声叮咛几句,随后一溜烟飞奔逃走了。

相思犹豫了一下,轻轻撩开营帐帐门一角。淡淡的烛光从其间流注而来,她闪身进入,没敢多走,只是站在了门口。

光影朦胧的营帐内,唯有桌上一点烛火悠悠,照亮了一小方天地。

她本以为会看到江怀越披着大氅坐在案前的景象,他或是在静静等待她的到来,或是专注于研究对策,执着书卷或是写着画着什么,听到她进来,才会抬头望去。

可是眼前的景象却是完全出乎她意料的。

淡淡烛光下,江怀越居然斜靠在毡毯垫褥间,睡着了。

相思怔了怔,悄悄走到他近前。垫褥边,还散落着纸张和毛笔,上面画着的似乎是地形,想来他原先是在一边等着相思,一边思索着问题。可不知是杨明顺带着相思绕路走得太慢,还是江怀越受伤之后精力不济,他居然,还没等到她过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烛光晕染在他脸上,覆着薄薄的纱雾,他只有在睡觉时候,看起来才不那么倨傲冷寂。

相思屈膝跪坐在毡毯上,替他将已经滑落在地的大氅捡起,盖在了身上。

时隔三年未见,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疑问未解,只是先前军情紧急,她不能留在身边耽搁他们商讨对策。趁着夜深人静无人打搅时候过来,却又看到他困极累极,居然先支撑不住睡去了。

相思有些遗憾,但更多的是担心。

她知道江怀越素来要强到极致,如果不是真的太累太虚弱,是决计不会说好了等她,却自己睡着。她真的不知道他到底伤到了什么程度,下午的时候却还在让他伤心。

她不安地伸手,覆在他前额,生怕他发热。

可是摸上去的感觉很凉。

许是他本来就没真正睡着,相思的手才触及,江怀越居然就蹙了眉间,睁开了眼睛。

朦胧中,望到了她的面容。他不由得一怔,过了片刻才又撑坐起来,怅然道:“我睡着了?”

相思默默看着他,点了点头。

“杨明顺说要带你来,我在这等着的,不知道怎么就……”他有些无奈地解释,相思却注视着他,忽而道:“大人,你太累了。”

江怀越微微一愣,她又轻轻握着他的手,同样感到凉意。

“就席地而睡,是不是很冷?”

他平静道:“行军就是这样的,底下有毡毯,已经算好了。”

“可是……”她忧郁了神情,低声道,“我听小杨掌班说,你先前被人砍伤了,还从山坡跌落雪中。大人,你下午没跟我说。”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又不会危及性命,跟你说了做什么?”

“那你难道是要等到性命不保了,才会跟我说?”她不满地看着他,“然后再叫我给你找出那个箱子陪着下葬?”

“……谁跟你说的?”江怀越无语至极,转念又觉得自己问了也多余,愠怒道,“我就知道杨明顺这家伙嘴巴碎的很!什么都往外说!”

“那他也是觉得,这些话可以跟我说,才告诉我的。”相思小小地辩解一番,还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有了不一般的地位,江怀越居然也没否认,只是还很不悦,任由她怎么问,也不肯说出那箱子到底是什么重要的物件。看她怀着疑惑的样子,又加重语气道:“这是事关朝廷大事的机密,不准再问!”

相思其实有些不太相信,可见他似乎真的生气了,只好不再关注此事。

她伏在他身边,道:“大人,你累了,就躺下休息吧。”

“……不是你要来找我?”他腿上阵阵疼痛,浑身关节也酸痛无比,却还硬撑着坐着。

相思低下眼睫,道:“我本来不知道你伤得那么重,想来问问你一些事情的,现在见你这样也没心思说了。”

江怀越喟叹一声,侧身支颔,看着她道:“那你这样讲,我听。”

“其实真的没什么要紧的。”相思本来还有很多话要问,可是见他这样,说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想看看你,伤得到底怎么样。”

江怀越愕然:“就这样?”

她没回答,摸他颈侧,又延展下去,到肩头,再到心口,逐渐往下。

“大夫检查过了吗?我怕你骨头断了。”

江怀越视线随着她的手腕游曳,直至她停了下来,才低声道:“自然检查过的,你不要乱想。”

她又挨近一些,问道:“我们大概会在这里待多久?”

“我已经派人去联络辽东总兵了,毕竟这边剩下的兵力不足,若是贸然上路恐怕招来敌方袭击。”江怀越思忖了片刻,道,“相思。”

“嗯?”

“我想派人把你先护送去连山关。”

相思一惊:“为什么?你要同我分开?”

“毕竟连山关是我们的地盘,你留在这里,万一敌军来袭,怎么办?”

“……可我才来……”

“正是因为才来,我下午没来得及想明白。后来总觉得不安……”

相思沉默不语了,她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九死一生找到这里,如今就在他近前,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她眼眶渐渐红了,“我曾经设想过,万一在路上死去,最好是离辽东越近越好,因为那样的话,即便没有机会遇到你,也总觉得与你相隔并不遥远。”

他无奈:“可你现在到了我面前,我总不能由着你陷入险境。两军交战,并非纸上谈兵,真刀真枪乱箭如雨,你的安危,我怎么可能不顾及?”

她眼里水雾濛濛的,反问道:“那你派人把我送出峡谷,一路上就能保证安全无虞?”

江怀越一时没法争辩,也不忍再说态度强硬的话语,只好转移了话题道:“你就那样一个问题吗?”

她勉强镇定了心神,哑着声音道:“戴俊梁问了关于你的事情,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什么事?”江怀越蹙了蹙眉。

相思将之前对戴俊梁说的话转述一遍,道:“他想见你。”

她看看江怀越的冷淡神色,补充道:“要么我编个借口,说你受伤严重,不便会面?”

“我还没有虚弱成那样。”江怀越正色道,“明日,我去见他。”

“不是叫他来这里吗?”相思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江怀越瞥了她一眼。“自然不是!”

*

次日一早,相思才梳洗完毕,听得营帐外有脚步声渐近,竟是江怀越带着杨明顺到来了。

他走路还是不太方便,玄黑大氅衬着略显苍白的脸颊,戎装却一丝不苟。

“明顺,去把护送你姐姐的那一位请来。”他顾自坐下,面朝着门口,神情平和得出奇,然而那满是寒意与敌意的眼神却将他的心思全都出卖。

杨明顺应了一声,匆匆告辞而去。相思踌躇着挪到江怀越近前:“大人,你悠着点。”

“我现在身体恢复得还好。”江怀越扬起下颔,望她一眼。

“不是……”相思无奈道,“我是请您对戴大哥悠着点,少发脾气少刁难人家,我们做人要讲讲道理,要不是他,我怎么能来这里?”

“……”江怀越简直要气晕了,他伤了,病了,大清早过来会见戴俊梁,会见这个他记挂了三年的男人,相思居然首先提醒他,不要对人发脾气?

“我像是要乱发脾气,刁难他的样子?”他心痛得不得了,质问她,“我像是不讲道理的人吗?”

相思幽幽叹息一声,端详着肃白了脸容的江怀越,忽而笑起来。

“不这样说一下,谁知道你会不会犯浑!”她屈膝跪坐他近前,趁着江怀越不备,搂住他后颈,咬上他的唇。

他心神一荡,被这忽如其来的亲吻震慑得怔在当场,隔了会儿才想起回应。可是还未多久,营帐外就传来杨明顺的声音:“大人,戴俊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