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尽是血光横溅,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面容扭曲如鬼煞,在雪域间拼力厮杀。山峦间回荡着的尽是怒吼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使得相思即便被救上了马背,还是心惊胆寒到浑身战栗。
时不时还有流箭呼啸飞过,她紧紧抱住了江怀越,甚至不敢睁开眼,恨不能希望两人能就此消失,一下子远离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地界。
战马在混战的人群间左折右弯,他以雪亮长刀生生杀出血路,想将相思先送到安全地带,然而女真人发现了他的身影,如下山猛兽般追杀而来。
江怀越驱驰间眼见将士们已经伤亡惨重,当即寻到了正在拼杀中的偏将,急令众人向山峦间的那条岔路退去。
号角吹响,偏将率领后方士兵在岔道口迅疾聚拢围堵,拼死护佑着其余人等迅速穿行,朝着山峦背面撤退。江怀越则率领一干人马率先冲出重围,沿着那条狭窄的岔道飞速奔行。女真人眼见敌方将领抢先逃亡,在首领的带领下全力进攻,终于冲破道口的阻截,追进了那条山间岔道。
然而女真追兵才奔行出不到半里,两侧高峰间忽然飞箭如雨,让来势汹汹的追击者们一时惊慌失措,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们急着后退,与后方步行追上的人员混杂交错,一时间人仰马翻,场面混乱。各偏将与杨明顺等带着绕到半山间的士兵们趁势撤离,在女真人还未调整方向之际兵分两路,往山峦两侧飞速退去。
这一波突袭暂时延缓了敌军的追击,但是对方毕竟将士众多,在一阵慌乱之后,又重新紧追而来。杨明顺策马奔至江怀越近旁,焦急道:“督公,再这样下去,迟早要被追上全军覆没!”
江怀越回望一眼,道:“分一小队人马给我,我带着他们走,引开女真人。你带着相思去连山关,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杨明顺还未回答,坐在他背后的相思急道:“大人,你这是以身犯险!我怎么能离开你?!”
“被追上了也是死!”他急促道,“你留在我身边,反而让我还要护着你……”
相思却打断了他的话,决绝道:“我在你背后,要是箭矢刀枪从后面来,还能帮你挡着。先死的是我,怎么就成为累赘了?”
“你!……”江怀越被她这样直白的话语噎得无法反驳,匆忙之间下马再上马,让相思坐到了身前,“你还想让自己被射成筛子?!”
随后又叮嘱了杨明顺几句,便率领一小群士兵往另一方向冲去。
女真将领早就盯住了江怀越,一看他率兵逃亡,当即带着部下紧追不舍。
战马疾驰,相思靠在江怀越身前,听马蹄踏雪急促纷杂。她的双手和脸庞已经被疾风吹得僵硬麻木,回望之间,敌方来势汹汹,如野兽追击,即将扑杀而来。
她不知道江怀越到底要策马奔往何处,只觉得山峦起伏道路崎岖,一片白茫茫望不到尽头。不多时,前方出现冰雪覆压的大树,起先只是稀稀疏疏几株,随着战马越跑越远,雪树渐渐增多,没多久他们便已进入到茫无边际的雪原森林之中。
这密密层层的参天大树尽覆着白雪悬着冰棱,战马奔行其间宛如进入了迷阵一般。江怀越纵马驰骋,带着一众骑兵在这雪原森林中左折右弯,躲避着来自后方的箭矢追击。
飞箭划破寂静追射而来,一声闷响,又有士兵中箭从马上摔下,奔驰的战马头也不回冲向更遥远的林间。
江怀越回望间,迅疾朝尾随其后的骑兵们道:“各自往西北方去,找连山关大军!”
骑兵们还未及回答,他已一振缰绳,带着相思随那匹奔逃的战马而去。
众人反应过来,当即调转方向钻入密林,忽而分散驰骋,将女真追兵甩在了身后。而女真首领一声令下,几乎所有人全都追向江怀越策马奔驰的方向。
*
四望皓白,古树参天,密林间只剩江怀越带着相思策马疾驰,女真骑兵在后紧追不舍。相思已不敢回头张望,只是靠在他身前,紧张地盯着前方。
随着林深路窄,空旷地带出现了几座木屋,高低错落建在陡坡上,再往前去,木屋渐渐增多,大概有十几座,却都门户紧闭,一片荒凉。
应该是曾经有人居住在此,但不知什么缘故,此处已经成为废弃的村落。
她觉得这次可能真要命丧于此了。可是他们才刚刚重逢啊,一千多日日夜夜反复揪心,不忍回顾却又难舍记忆,在懊悔痛苦中度过了三年,好不容易终于在远离京城的雪域相见,她直至现在还记着那在营帐中痴迷的吻,他甚至流着泪,攫住她的唇,那紧紧抱住的感觉,似乎是想永远不再分开。
战马奔驰的速度减缓了,可能是已经到了极限。
她靠在他怀中,抬头望着他的下颔、脸颊。
纵然活着可以体会大千世界五彩斑斓,然而她自秦淮风月而来,看够了京城繁华奢靡,红尘滚滚,千娇百媚,若没有挚爱珍爱的人与自己同尝酸甜,心也是寂寞沉沦的。而今即便葬身于冰雪丛林,只要能与他一起携手赴死,前方的道路再冰冷透骨,黄泉的忘川再昏暗渺茫,心中也是有所慰藉,不再慌张。
她握住了江怀越的手腕,同样冰凉,却能感知到他的力量。
又一支利箭飞来,贴着肩膀射出,钉在了前方大树上。
相思的手不由震颤。
前方却出现了高坡深堑,上面架着一座已经残破不堪的吊桥,被冰雪覆压着摇摇欲坠。相思紧张地问:“是不是要过桥?”
江怀越注视着吊桥,似乎在想着什么,一路策马奔驰到桥边,迅疾勒住缰绳跃下马背,随后将相思一下子抱了下来。
“走!”他一把将她推向前方,自己竟然抽刀砍向维系吊桥的绳索。
相思惊骇地站在吊桥上,朝他喊道:“你要干什么?我怎么可能自己走掉?”
江怀越头也不抬地砍断了其中数根粗大的麻绳,维系吊桥的绳子只剩下大约一半。
萧萧数声,追兵又至,幸而他身穿战甲,才挡住了数支利箭。
相思惊呼起来,不顾一切地奔向桥头。
江怀越这才持刀飞奔而来,拽着她的手,朝吊桥那一端拼命奔去。
层层冰雪坠落深壑,断了一半绳索的吊桥猛烈晃荡。相思从未走过这样的悬空吊桥,一眼望去,底下是深壑冰岩,每跑出一步便觉得好像天翻地覆一样。幸得江怀越紧紧握着她的手,不顾吊桥即将掉落的危险,头也不回地一往无前。
后方追兵已至,女真将领不知绳索已被砍过,率先策马纵驰,身后士兵纷纷下马追赶。残破的吊桥晃动得更加厉害了,在相思和江怀越即将奔至另一端的时候,竟然向一侧翻转过去。
她只觉身下一沉,就要跌落深壑,却被他紧拽着手臂,拼尽全力扑到了雪地上。
与此同时,追至半途的女真将领与身后亲兵都惨叫着,随着断裂的吊桥摔下幽深山壑。
萧飒寒风中,惨叫声回荡不绝,冰雪碎屑飞扬起来。
相思脸色苍白,跌落在雪中浑身发颤,好像失去了灵魂一般。
过了许久,她慢慢回过神来,才发觉江怀越不知何时就已经从背后将她拥在臂间。他侧过脸,紧贴着她冰凉的脸颊,怔然望着那已经悬垂掉落的吊桥,始终静默不语。
相思抬起手,抚过他的脸,悲伤道:“大人,我刚才,真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
江怀越这才慢慢收回视线,眉宇间还留有怅惘神情。她又唤他,他低下头,紧紧抱住身前的相思,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
相思正待回应,他却拉着她的手,朝悬在冰冷岩石间的那座断裂的吊桥叩首。
相思不解,忽而想明白了,道:“大人,你是在拜谢神灵保佑吗?刚才如果不是吊桥恰好在那个时间断裂,我们要么摔下深壑,要么就是被女真人抓住……”
他却望着皑皑白雪,静默片刻才道:“可能……是她变成了神灵,在保佑你我。”
“她?是谁?”
他垂下眼帘,与她相互搀扶着艰难站起,朝未知的前方走了几步,才低声道:“我的妹妹。”
*
朔风呼啸而至,吊桥对面仍是密密层层的雪林,江怀越与相思没有了马匹,只有依靠步行缓慢前进。
他左腿受了伤,走路更加吃力。相思的双足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越走身子越往下沉。
她遥遥望到对面林间也有几间木屋,哀求江怀越与她一同进去暂时休息,而且他腿上伤势严重,经过长途奔逃,也不知有没有再出血。
江怀越便带着她寻到了最为隐蔽的一间屋子,砍断了铜锁闯了进去。
屋内昏暗冷清,桌椅器具倒都齐全。相思有点害怕,问:“这里为什么会有许多空关的房子”
江怀越这才取出地形图,指着某处道:“就是这儿,原先是个由猎户构成的小村落,因此也架有吊桥,方便他们进山打猎。如今全都空了,应该是害怕战争,便都在前段时间搬走逃难去了。”
相思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带着她要穿过密林,奔向此处。那地形图上就画着散落的民居和吊桥,想必是江怀越在先前已经看过一眼,就记在心里。
他用屋角的铁锨作为门闩,将木门牢牢抵住。随后才坐在了土炕上,暂时平复一下呼吸。相思坐到他身旁,见银甲掩蔽下的衣裤间又有血迹斑斑,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沾染的。
“大人……”她心焦地跪坐下来,“你将盔甲解开,我看看伤处有没有裂开。”
江怀越侧过脸道:“就别管了,你又不会弄这些,看了都心惊胆战。”
“可如果再血流不止怎么办?”她焦急万分,江怀越只好双手撑着往后退坐了一下,撩开沉重的盔甲。
“我自己来。”他低着头把裤腿卷起来,揭开了包扎,果然伤处开裂,血渍蜿蜒流下。相思心情沉重,解下背后的包裹,飞快翻找一番也没有任何伤药。正着急之际,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跳下炕去翻箱倒柜起来。
“找什么?”他在后面问。
“你不是说这些人家几乎都是打猎为生的吗?那说不定还留着止血的伤药。”相思头也不抬地四处翻寻,最终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几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灰黄色的药粉,可是纸包上并无字迹标明,她又犹豫不决,递到江怀越身前道:“不知道是不是……”
他接过去看了会儿,又闻了味道,就将其往伤处倒。
“万一不是会不会……”相思害怕起来。
“我闻得出止血愈合的伤药的味道,山里人用的基本就那几种。”他忍着痛,又叫她找来布条,把伤处重新缠住。相思为他包扎完毕,想到他那血淋淋的伤处就忧虑,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江怀越在望着她。
“找一下,屋里有没有生火的器具。”
“冷?”她呆呆地,好似还没回过神来。
“你不冷吗?还有,你的伤口也得清洗包扎。”江怀越又指指她手臂伤处。
相思起初并未注意,被他一说,手臂轻轻抬起,才发现衣衫都被女真人的蛮力抽得裂开了一道口子。
沾染了暗红血迹的雪白上臂就这样显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