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之中,那两个人影越走越近,相思的心也越来越揪紧,直至两人到了洞口,那只小白羊昂起头咩咩直叫,其中一人提起油灯照亮了前方,相思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个胡子花白的老汉,身边紧紧拉着他衣袖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
老汉看到江怀越和相思,也不由吃了一惊。
男孩一见小羊,立马高兴得扑上去抱住它,很快又惊叫起来:“爷爷,小五的腿流血了!”
老汉则抱怨道:“谁叫它乱跑的,这大雪天窜出来不是找死吗?”一边又朝江怀越和相思打量,“你们是?”
江怀越看看相思,没吭声,相思随即向老汉解释,说是从来凤城那边逃往连山关的难民,因为走岔了路才进了这山洞。
老汉惊讶道:“从来凤城那儿来的?你们经过石牌楼了吗?那边经常有一群女真士兵,看到路过的汉人就寻事抢钱抢粮,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几乎个个都被拖走!”
“就是从石牌楼过来的……”相思把石牌楼流民不堪受辱最终反击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老汉还没开口,那本来正在温柔地抚摸小羊的男孩忽然抬起头,眼里充满怒火,咒骂道:“那些混蛋就该大卸八块!”
相思没料到连这孩子都对女真人有如此强烈的恨意,老汉只是叹着气摸摸孩子的头顶,见他们两人憔悴狼狈,便主动道:“这一晚上你们要是待在这里,只要火灭了,怕是熬不到天亮就得冻死。我那小破屋还能待人,要不去家里凑活一宿,等天亮了再走。”
相思惊喜万分,看着江怀越的神情不像是反对的样子,便向老汉再三感谢。
于是老汉抱起那只小羊,男孩提着油灯走在边上,领着相思与江怀越走出山洞,往被雪覆盖的山丘而去。
一路上通过简单的交谈,相思得知老汉姓胡,和老伴带着孙儿保生住在附近,下午时分狂风大作把家里羊圈吹倒了,羊儿们纷纷出逃,老两口东追西赶抓回了五只,最小的这只却乘人不备逃之夭夭。老汉看到大雪纷飞,本来不想出来找羊了,无奈保生最喜爱它,哭闹着非要自己提着油灯寻羊,他只好带着孙子一同出门。
以往保生放羊时如果遇到雨雪天气,经常赶着羊群到这山洞休息,因此他们一路上没看到小羊,就想着最后来这碰碰运气,没想到不但找回了小羊,还救了相思和江怀越。
一行人顶着风雪,互相扶持着翻过了低矮的雪坡,又往前行了一程,果见砖石围墙后有低矮的屋子,窗内还点亮了灯火。
保生提着油灯奔去敲门,一位裹着头巾的老妇出来开门,见爷孙俩回来自是喜出望外,看到还带回来两个年轻人,则满脸疑惑。胡老汉向老伴儿解释了情况,胡大娘忙将相思和江怀越带进了小屋,保生则立即抱着小羊请爷爷为它包扎上药。
这祖孙三人所住的小屋简陋破旧,江怀越始终记得地形图上没有指明此处有村子,四下打量了一番,不由问道:“老人家是以前就住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周围似乎也没别人居住。”
“我们也是逃难过来的,本来是在前屯庄,那边总是被女真人扫掠,大家实在受不了,就各自投靠亲戚。我带着一家子找到我堂哥,他无儿无女就自己住在这儿,就收留了我们。可惜没过两年,堂哥病死,就把房子给了我们家。”胡老汉说起自己被迫背井离乡的事情就显得激动,又告诉他们,自己和老伴只有一个独生子,也就是保生的父亲,好些年前就被征入辽东军,去年调到了连山关,距离此地已经不远。可是保生自从记事后就没见过父亲,就连亲生父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相思不由问道:“那他母亲呢?”
胡老汉神色落寞,欲言又止只是叹气。蹲在一边的保生听到此问题,忽然攥紧了手指,原本满是稚气的脸上竟浮现了与年纪不吻合的冷酷与怨愤。
此时胡大娘端着热气腾腾的菜汤与杂面馒头进来了,听到这问题,找了个借口叫保生去厨房再拿碗,压低声音道:“这孩子不能听人提到他娘……”
相思自知冒失,便也不再询问,只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喝汤。江怀越起初还对这户人家存有戒心,但观其言行应该只是普通百姓,才稍稍放下心来。只不过他还是很少开口,即便胡老汉问他路上经历,他也是极为简短地回答了就不再说话。相思怕人家觉得他冷淡,倒是落落大方与胡老汉夫妇聊天,还打听到了连山关的具体位置。
这一连几顿都没吃过热的饭菜,虽然老汉家的菜汤连油都没有几滴,杂面馒头也很是粗糙,相思还是捧着碗一口气吃完,转脸一看,江怀越正拿着馒头慢条斯理地吃着。
胡大娘打量着两人,忽然问:“你们成婚多久了?”
正在喝玉米粥的江怀越不由顿了顿,瞥向相思。她脸颊微红,故作忸怩地小声道:“呃……还不到一个月。”
“这真是新婚夫妇了,可惜这里不太平,你这新娘子还得到处逃难……”胡大娘说到此,不由深深叹息,向保生望了一眼。
保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闷着头吃完晚饭,跟着爷爷一起去检查羊圈了。胡大娘这才叹着气说,四年前,他们原来的住处遭遇女真人进村洗劫,保生的母亲因为长得端正,被一群女真士兵肆意糟蹋,事后觉得没脸见人,当晚就上吊自尽了。保生的父亲得知此事后,再也不提要回来的打算,始终跟着军队到处防御狙击,从来不曾回过家一次。
相思听后心情沉重,胡大娘满面悲愁地道:“所以我刚才说,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媳妇真是要当心……”又拉着江怀越的手语重心长道,“其实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女人即便受了委屈吃了亏,也算不得什么,像先前保生的娘……如果她当时不上吊,我们从村子里搬走,也没人会知道这事。只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这才走了绝路……”
江怀越看看这老妇人,心里明白她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话,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
胡大娘似乎很久没机会与外人说这些话,又和相思闲谈了许久,直至老汉带着保生回屋提醒,才忙不迭掀开门帘,指着里屋道:“这间房本来是我孙子睡的,今晚他跟我们住,你两人就睡这了。”
*
老两口带着保生回自己屋子去了,相思困顿了一天,好不容易能太太平平安稳下来,便往木盆里倒了热水,坐在小凳子上泡脚。
热气蒸腾,暖意自足心渗透全身,舒缓了酸痛的关节,使得她慢慢放松下来。窗外风声依旧,屋中安宁静谧,她坐在那儿,温热匀匀的,没一会儿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江怀越从房门外进来,看到相思头一低一低的,简直就快从凳子上一头栽倒在水盆里了,不由上前扶着她的肩膀,低声道:“困成这样了,怎么不上床睡?”
相思被吓醒了,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见是江怀越,才靠在他身上道:“不是在等你吗?”
“……去睡吧。”他想把相思扶起来,她却又问,“你腿上的伤势怎么样?”
“还好。”
他依旧那样少言寡语,相思靠在他身上,拉拉他的手腕道:“这样泡着双脚很舒服的,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要了,你难道现在不困了?”
她却不乐意:“大人,炕上就一条被子。”
江怀越一头雾水:“什么意思?我又不是没看到。这跟你刚才的话有什么关系?”
相思气哼哼地直截了当道:“那你连脚也不泡就想跟我睡一床被子里吗?”
他简直要气笑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这个!”江怀越望着眼前这刚才还困得东摇西晃的女人,真的感觉自己到底是遇到了怎样特立独行的极品,就在下午她为了自己而不惜生命与女真人死斗,大雪覆压险些活活冻死在他背上,而今却使起脾气强迫他泡脚!
她却更加倒抽一口气,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他:“我一直以为您看起来很爱干净……原来……”
“二小姐,我洗过了才进来的好吗?”他真的是无计可施,看她还是一脸不信的样子,只好拉过凳子坐在她对面,脱掉靴袜将双足搁在水里,还没等她再有什么举动,直视着她道:“好了泡过了,现在给我休息去。”
相思却拽着他的手指不放,她轻轻踢了一下水,双足纤白光润,带着透明水珠,轻轻踏在他足背上。
还不甘心地踩了踩。
然后问:“大人,你为什么急着要我上炕?”
江怀越的脸一下子红了。
“……不就是,看你又困又累?你还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她那小小巧巧的脚趾弯起来,轻轻拨弄他的脚踝,柔声道:“难得有热水,不泡暖和了,睡下去不是又冷吗?”
“底下暖的。”他无力再多说了,放弃了抵抗,任由她用脚尖碰触自己。
相思撩着热水,在盆里玩了好一阵,江怀越终于忍无可忍,抓住她的双足拎出来,给她擦干净了,瞪着她道:“去睡觉。明天还要赶路。”
她这才笑盈盈地爬上了炕,当着他的面脱掉外袄,解下长发,悄无声息钻进了被子里。
那双带着笑的明眸,仿佛在叫他。
“大人,来呀。”
江怀越耳畔居然真的冒出了这句话,可是再一看相思,只是抿唇笑着朝自己看,哪里有开口的痕迹。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或者中了邪。
也或者,是中了她的毒。
*
他脱掉外衣,吹灭了蜡烛,在一片漆黑中,又把夹袄脱了,躺在相思的边上。
她是朝着里面躺着的,背对着江怀越。
他以为相思又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可是等了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
刚才还活灵活现的,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
大概是真的太累,之前非要缠着一起泡脚,完全是小孩子心性硬撑精神玩的。
江怀越这样想着,不由默默叹了一口气,在黑暗中,望着她隐约的背影发呆。
手微微一动,又触及了相思流泻如云的长发。
柔滑微凉,在指间萦绕如情思绵长。
他居然无聊到,小心翼翼地转着她的一缕长发,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却不舍得放下。
“大人,你在干嘛?”
寂静中,忽然传来相思的声音,惊得他一怔:“你没睡着?你装睡?”
“我哪里装了,只是等你等太久。”她带着小小的不悦,终于转过身,面朝着他。
江怀越语塞,过了片刻才道:“也没多久。”
相思似是笑了笑,握着他的手,悄悄道:“大人。”
“嗯?”
“我可以叫你原来的名字吗?”相思凑近了江怀越,几乎钻在他身前,用极为低微又暧昧的声音唤道:“罗桢……我觉得,也很好听啊……”
他的心跳加快几分,却又有遗憾之情涌上心头。
“你……可以在这样的时候叫,可是有人的时候不行。”
“为什么?”
江怀越沉寂片刻,忽而把她搂在身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告诉她:“因为……罗桢是不能够做到现在的职位,他只配,在南京故都的废弃宫殿做最低等的杂活,吃最粗糙的饭食,永远不见天日,直到死去。”
他顿了顿,握着相思的手,又一字一字道:“这就是,我原本的命运道路。我从瑶山来,父母兄长姐妹侄儿侄女全部死在汉军血洗刀锋之下,唯独留我一条贱命,被扔到了南京。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苟活,即便此生没有了念想,我还是,不甘心就那样被人踩在脚底,连狗都不如地活下去。甚至那不是活,只是比死人多一口气,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被困在南京故宫直到生命结束,然后再去黄泉找我的家人族人吗?他们早就转世离去,那时的我只剩一缕孤魂,我要去往何处?白白在世间多存留那些年,为的又是什么?如果是那样,为何不在遭遇奇耻大辱之后自尽而亡,至少也可以追随亲人而去,不至于,形单影只,丧魂落魄。”
相思完完全全震住了,她认识江怀越以来,竟是第一次听他讲那么长的话。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大人他,居然有这样的另一层身份。
他深深呼吸着,似乎这样的话语亦耗尽了体力与心力。
过了许久,才道:“你怕吗?相思。”
她咬着唇,寂静了片刻,脑海中却还是飞旋混乱,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紧抓着江怀越的手,用同样低微发颤的声音道:“如果怕的话,还会来找你吗?大人。”
她喘息了一下,又道:“还有,无论活多久,你永远不会是一缕孤魂。因为,还有我在你身边。”
黑暗中,他沉寂片刻,随后轻微地笑。
他的手从她颈侧抚过,摸到唇心,又轻轻撬开。相思微微张开唇,抿着他的指尖,一点一点咬着。
他又低头吻住她的唇。
相思挽着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襟系带。
随后又带着他,按住了最为丰润处。
温热饱满,充实丰盈。
奇异的感觉自江怀越掌心而来,如波涛侵袭,浪卷飞云,震撼全身。
他连呼吸都几乎要停滞。
她又按住他的手背,用了几分力,在他耳畔道:“大人,我被你摸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你也是,我的人。”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紧紧搂住她,用肆意的吻延续掌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