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回城了!”
高高的城墙上传来了士兵们欢欣鼓舞的喊声,厚重城门缓缓打开。
原本还不算明亮的城楼上,很快悬挂起更多的灯笼,远远望去宛如苍茫大海间升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明月。
连山关的百姓们纷纷涌上主城大道,沉寂已久的街道上顿时人声鼎沸。相思心急慌乱地奔下戍楼,随着涌动的人潮来到城门处,已见密密压压的骑兵当先到来,其间帅旗飘扬,飒飒生寒。
奇怪的是,帅旗有两面,其一是辽东总兵费毅的,另一面上则以篆书纹绣着“褚”字。相思无暇细想,只是挤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身影,可是半晌也没望到江怀越,不由得慌张起来。
远远的,有两名将领骑着战马缓缓行来,在费毅身边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战甲威严,器宇轩昂。相思望了一眼,觉得那人有些熟悉,再仔细看去,不由惊愕。
——侯爷?!
她险些叫出来,但是一想到自己此时的身份,连忙侧过身去生怕被他发现。
镇宁侯一改往日散漫粗疏的样子,银甲佩剑,显得英武硬朗。
相思等他与费毅一前一后离开了此处,才又踮起脚尖张望,总算是望到了骑在马上的杨明顺,刚想挥手示意,却惊见在他旁边,有士兵抬着担架。
她的脑子“嗡”的一下就乱了。
隔着众多士兵,相思根本看不清担架上的到底是谁,也看不清伤者情形如何,可是她确信了前前后后都没有江怀越的身影,而最可能出现在杨明顺身边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而再看杨明顺的神色,丝毫没有带兵取胜归来的喜悦,反而是眉头皱起,心事重重。
喧哗的街头人头攒动,相思却觉浑身发冷,失魂落魄随着大军一路奔行,在拥挤的人群中被推搡被踩踏,却始终看不到心中想见的人。
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整个连山关沉浸在欢悦的胜利气氛中,可是她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
她就这样一路慌乱追赶,直至望到镇宁侯与费毅在戍楼前先后下马,随后杨明顺陪在那担架边上,也来到了他们跟前。他们简单交谈之后,让士兵抬着担架进入了戍楼,随后也跟着入内。
在戍楼前灯火的照耀之下,相思才算在那一瞬望到了担架上的人。
真的是江怀越。
只是他趴睡在那里,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尽管杨明顺在旁呼唤,却仍是没有一点反应。
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踏碾了一样。
要是在以往,相思定会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可是眼下镇宁侯与费毅都进了戍楼,她有再深的焦虑与悲伤,也不能进入一步。
眼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她站在昏暗的角落,拼命呼吸着,想要忍住泪水,却最终还是无能为力。
……
相思不知道自己到底等待了多久,夜色浓重,朔风盘旋,她的身子冻得发僵,手脚都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许久之后,镇宁侯与费毅才走出了戍楼,杨明顺送他们到门口,随后二人朝着总兵衙门的方向行去。
杨明顺站在门口目送二人身影远去,正准备回戍楼内,却听得有人用微微发抖的声音在叫着“小杨掌班”。
他愣了愣,四处寻望,这才发现了在寒风中等待已久的相思。
她脚步不稳地奔上前来,眼神慌乱,唇色发白。“大人他……怎么样了?”
杨明顺见她这般狼狈,不由得叹了一声:“受伤了,刚刚请城内的大夫给拔出了箭矢,流了很多血。”
“伤得重吗?我能不能去看一下?”相思着急万分地问。
他踌躇了一会儿,默默点了点头。
*
杨明顺将相思带进了戍楼,说是自己姐姐得知督公受伤,也过来探望。楼内的士兵并未觉得诧异,毕竟杨明顺是江怀越的亲信,他的姐姐如果想要搞好人脉,也确实应该来探视一下。
相思低着头一路前行,跟在杨明顺后边,进了楼上的那间卧房。
屋内仅点着一盏灯,火苗摇摇曳曳,光亮时明时暗,淡淡笼着这一片寂静。
床前帷幔低垂,杨明顺隔着帷幔叫了一声“督公”,里面并无声响。他撩开一角看了看,江怀越闭着双目,呼吸缓慢,应该是没有听到。
相思站在床边,看着江怀越苍白的脸颊,哑声道:“他一直都没醒?”
“刚才拔箭的时候,醒过来了……”杨明顺顿了顿,神色低落,“但很快又昏了过去。”
寥寥数语,却令相思心痛如绞。
她明白他的意思,大人是活生生痛醒了,然后又因剧痛与失血过多昏迷了过去。
“那……大夫有没有说,会不会还有危险?”相思鼓起勇气才问了这样一句。
“谁都不能保证,就怕伤势恶化,醒不过来……”他说了一半,没敢往下,因为看到相思的眼眶已经发红。两人彼此沉默片刻,杨明顺忽而走到桌边,取了留在上面的三枚铜钱,向她道:“您瞧,这是我刚才用来给大人占卜用的,卦象显示必能逢凶化吉拨云见日,您就放宽心好了!”
相思望着他手中的铜钱,又看看杨明顺的眼神,喉咙有些发堵,一时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
“我出去等着,您在这坐会儿吧,也许督公能醒过来,要是他见到您在身边,一定会高兴。”
杨明顺低声说罢,关上房门出去了。
*
相思心绪沉重地站在床边,轻轻拢起半面帘幔,坐在了床沿上。
影影绰绰的灯光下,江怀越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即便是在昏睡之中,秀挺的双眉亦微微皱着,似乎是还在忍受着难耐的疼痛与无尽的绝望。
杨明顺在陪同她上楼的时候,简单说了一下江怀越为何会受伤的原因。
他在离开连山关之前,就想到城中内奸未除,若得知他出城,必定又有所行动,于是在留给戴俊梁的书信里,请他尽力找出内奸,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够将计就计,使内奸传递出错误讯息,这样出城的这一支人马就可以占尽先机,不至于以一敌十。
此后的事相思也参与其间,他们抓到了高焕,戴俊梁安排好了一切,让胡大立回城禀告,以免城内的人来到瞭望楼发现玄机,随后又故意让高焕找到机会挣脱绳索跳下二楼,带着他们有意说出的绝命沟行军讯息逃之夭夭。
等高焕顺利逃走之后,胡大立再赶回主城,禀告了费毅。费毅未曾料到这一变故,但还是让胡大立出城寻到了江怀越的行踪。此后这一支队伍抢在女真人抵达绝命沟之前,先潜伏隐藏于暗处,再等着女真人自以为是地赶到绝命沟进行埋伏,随后用少量人马引出敌军,最后形成了全面包夹之势,将那支企图偷袭连山关的人马全数消灭。
原本是挟着奇袭大胜的势头全力压近敌军,只要连山关大军及时赶到,定能一扫前耻,将女真屯兵收拾殆尽。怎料女真军都已经反扑,连山关的军队却还在路上,若不是镇宁侯的铁骑军及时赶到,他们这几千人恐怕是要全军覆没。
然而费毅在战役结束后,却还在镇宁侯的质问下振振有词,说是为了避免全线出击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因此派出探子确定前方情形之后,才能调动大军赶赴前线。
即便是不懂军事策略的相思,在听了杨明顺的述说之后,心内也是气愤难当。她无法想象大人在苦等援兵不至的时候,是以怎样的心情支撑下去血战到底。
她低着眼睫,看他因为后背受伤只能俯卧在床,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江怀越的手指。
他的指尖冰凉。
她第一次见到江怀越的时候,他睥睨群臣,倨傲寡言,是何等骄矜不凡。此后他带着西厂番子径直闯入高焕府邸,面对恶语辱骂面不改色,干脆利落以恶制恶,又是何等凌厉嚣张。
再以后,她见过他冷漠残酷的一面,也见过他沉寂深思的时候。无论是怒是恼,是欣然是惆怅,他都一直以坚硬如冰石般的心性呈现在她面前。
可是现在他就这样悄寂昏睡,往日霜冷坚强尽数卸去。此时的江怀越,在朦胧的灯影下,不像是位高权重的督主,也不像是浴血疆场的监军,却更像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因为承受不住伤痛而疲惫睡去的青年。
尽管她自己也曾历经家破人亡的凄惨变故,然而他这十多年来遭遇的种种磨难,实在是超乎相思的想象。
她含着眼泪,俯身抚过他的脸颊。
随后,轻轻掀开了被子,极其谨慎地撩起了江怀越的衣衫。
他的后背挺直而毫无赘余,原本光洁的右背间缠着厚厚麻布,最上面一层还隐隐透出洇染而出的血色。
世人嘲他骂他,说他薄情寡义诡谲谄媚,可是谁知晓他身上心间层层伤痕?该有多强大的心,才能支撑起年幼时就被摧残的身体,以最骄傲的姿态行走于风云之端,固守自我,无视非议。
心弦颤动,她的手掌轻轻触及那带着伤的后背,微凉而又细腻。
童年遭受的刑罚,注定了他的身体和寻常男子不同,甚至就连肌肤也不像他们那样粗糙。
可是他今日所为,乃至他许许多多的言行心志,难道就比寻常男子要逊色一等?
她痛得不得了。
眼泪不住落下,打湿了床褥。
“大人……”相思跪坐在了床边,竭力抑制着哭音,伏在他脸侧唤他。
他眼睫低垂,墨黑如羽翅,覆压了重重痛楚。
她抚过他的眉心眼角,唇间下颔。
用含着眼泪微咸微涩的亲吻,在他前额留下温存印记。
她有多爱这个男人。在她心里,他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也是不经情/事的少年。
眼泪和着亲吻,缠绵藏着悲苦,若是可以,她真愿意将自己的身子与他融为一体,好减轻他的万般伤痛。
吻至他微微干裂的唇上时,江怀越的呼吸忽而一顿,相思心跳一滞,惊慌之中坐直了身子。
他浓黑的眼睫轻微簌动,过了一会儿,才吃力地睁开了双眸。
模模糊糊的视线中,灯影摇曳,帘幔斜垂,床前坐着的相思满眼是泪,恍惚间竟然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相思?”江怀越用微弱的声音叫她,随后怔怔然问了一句,“我是……死了吗?”
她呆在那里,眼泪满溢而出,却又忍不住边哭边笑。
哭得大声,笑得辛酸。
“我的大人……你怎么,说这样的傻话呢?要是你死了,我岂不是也要跟着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