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裴炎带着手下追了许久也不见相思,白费了半天功夫无功而返,回到驿馆时看到杨明顺正坐着百无聊赖地拿铜钱算卦,不由得又恨又恼。

杨明顺见他沉着脸回来,反而笑问:“裴公公,看样子是没找到我姐姐?您也不等我把话说完就冲出去了,做事这样着急干嘛?”

裴炎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说是你的姐姐?那我问你,她为什么跟着回来却不见踪迹?!”

“我老家就在平谷县,到了这里,她当然要回家了,难不成还跟着我去京城?”

裴炎露出鄙夷的神色,认定了杨明顺是在胡编乱造,当即强硬道:“既然如此,那就去一次平谷县,我要亲眼见到你那位三姐!”

“这不合适吧,她也是有了人家的,被您一个外人看了多不体面……”

“你!”裴炎差点被他气死,“千里迢迢去辽东伺候江怀越就体面了?!有人家,有人家的女人还这样不知羞耻!”

他不等杨明顺再开口,随即命令启程赶赴平谷,并强行把杨明顺也一并带走。

*

禅云寺位于城郊幽静林间,因县城人口较少,平日里往来香客也不多。戴俊梁带着相思赶到此处,先是扮成寻常上香的百姓进了大门,进入大殿后向知客僧打听了方丈居处,便匆匆赶去。

其实虽然到了禅云寺,两人始终不明白江怀越为何会让他们来这寺庙,直至见到了方丈,相思拿出了那枚小小的令牌,原本还说话慢条斯理的方丈随即改变了神情,将相思与戴俊梁请进了禅室。

简短交谈,明晓事情经过之后,方丈道:“江督主的意思应该是让你们两位在这暂时躲避,等到抓捕的风头过后,再行打算。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相思与戴俊梁对望一眼,心中还是隐隐不安,忖度了一下,问道:“大师和督主是朋友?”

方丈笑了笑:“不是朋友。”

“那……”

“西缉事厂耳目众多,我这里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看似完全不理世事的方丈向两人合掌,露出从容微笑,“平日里一直内疚于未能提供重要讯息,没想到这一次倒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本寺地处僻静,东厂的人绝对不会想到督主把你们安排在此,两位请安心!”

相思愣怔了片刻,感谢了方丈之后,才想到当年江怀越在训斥她作为探子不够努力的时候说过的话。

原来,西缉事厂耳目众多,确实不是他随口一说而已。

她和戴俊梁留在了禅云寺。

只是虽然暂时摆脱了追兵困扰,然而相思一想到江怀越入宫之后再无消息,心中滋味自是难以言表。她在焦急之余,向方丈打听京城讯息,方丈应允一有所得便会及时告知。

她便又陷入矛盾境地,既希望能尽早得到江怀越的消息,又害怕听到的是不好的传闻。

原本以为经历过沙场浴血,应该再没有什么值得担心。可是这一次,他进入的是深似瀚海的紫禁城,面对的是心念难测的承景帝,还有明里暗处各怀心思的对手仇敌。即便相思想到他,总是想到那从容冷静的风姿,但事到如今,却也不免心生忧虑。

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这场风波尽快平息呢?

*

斜阳余晖遍洒琉璃瓦上,金黄碧蓝交错绚丽,浮闪出沉沉光华。

裴炎进来叩见君王的时候,脸上并无喜色。承景帝扫视一眼,心下就大概有几分明晓了。

果然,裴炎一开口,就是诉说自己带着东厂人马披星戴月赶到杨明顺暂住的驿馆,却没能当场把那个女子逮住。此后他又当机立断,带着杨明顺去往平谷老家,打算这样来个当面对质。假如那个女子真是他三姐,必定此时已经回家,假如不是的话,那就足以说明前往辽东的女子身份可疑了。

承景帝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只盯着裴炎问了一句。“人到底抓到没有?”

裴炎道:“启禀万岁,臣带着杨明顺去了平谷县,结果果然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三姐。”

承景帝脸色阴沉下来。“难道真如你所说,那个随行的女子,另有特殊身份?”

“这小子满口胡言乱语,准是和江怀越串通一气欺君罔上!”裴炎想到杨明顺那套说辞就脑袋疼,自己押着他赶到平谷,结果却被摆了一道,着实可恨可恼。

承景帝急于问明真相,下令把杨明顺带了进来。

“杨明顺,江怀越身边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杨明顺还从未见过承景帝如此严厉,他面露难色,咬咬牙叩首道:“事到如今,小人也只能实话实话了。万岁爷,那个随军的女子确实不是我三姐……”

“那她是什么人?!”承景帝已有些不耐烦了。

“她……”杨明顺欲言又止,眼见承景帝脸色不佳,忙道,“她是小人年幼时订过亲的未婚妻!”

承景帝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裴炎更是忍不住道:“万岁您听听,这不是公然说谎吗?!这种鬼话他也能编造出来,还敢在您面前演戏,实在太过嚣张!”

杨明顺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委屈道:“万岁,您听我把话说完。别看小人是个内侍,可小时候是正儿八经订过亲的,后来进了宫,家里不得已把那件亲事给回断了,那个姑娘竟然提出要恪守婚约,情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愿再和别人成婚。这一次我跟着江大人去往辽东战场,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从家里跑出来,追到辽东来找我,说什么要贴身照顾之类的话语,叫人好不尴尬。小人也是为了避嫌,只好在众人面前说她是自家姐姐,后来江大人因战负伤,我想着她手脚灵巧做事细致,就又让她去帮忙伺候了几天,哪里想到竟会引来不相关的猜测!”

说到此,他又为江怀越叫起屈来。“我家督公为打败女真人不顾自身安危,好几次险些命送疆场。万岁圣明,想想看他孤身引诱敌军首领带兵追击,又甘冒着危险突袭敌军,这样舍生忘死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些文人说的贪图享乐,扰乱军纪的糊涂虫?”

承景帝尚未开口,裴炎却冷笑道:“要不是镇宁侯及时赶到,他江怀越轻率冒进,断送的可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整个连山关!侥幸取胜罢了,谁知道到底在辽东做了些什么!”

杨明顺不服气,与之理论起来。承景帝拧了拧眉心,颇觉精神不济,更不愿听两人争执,沉声呵斥制止,又问裴炎:“杨明顺既然说那女子是他老家的,你去了平谷难道就没找那户人家当面验证?”

“这……”裴炎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看杨明顺,只好回复,“臣确实去找了那户人家,那当家人提起偷偷跑出门的女儿就气愤不已,还说她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杨明顺痛心疾首道:“万岁爷,小人把她带到老家附近,是让她赶紧回去的,谁知道她因为不被小人接受,也不敢回家面对父母,就此离开驿馆不知去向,小的也是着急后悔,不知道怎么才能弥补呢!”

他这般感慨万千内疚自责,十足的让承景帝迷糊了起来。难道事情真是这样?

……他抵住眉头,挥手让两人退下,自己坐在书桌前思索。

杏黄色帘幔微微簌动,随即轻挑起一侧。

碧色宫裙如春水浮动,盈盈间芳姿出众。

“万岁还在为江怀越的事情烦恼?”金玉音温柔笑了笑,袅袅然从后面走了出来。

承景帝点点头:“辽东战役取胜不假,但朝中数名官员弹劾他轻敌冒进,不受军规约束,只为自己逞能扬名。费毅也证实确有女子跟随其左右,然而刚才杨明顺说的……”

“万岁是觉得他所说虽然看似出人意料,却也有其可能性?”金玉音始终波澜不惊,仿佛只是一个淡然的旁观者。

“裴炎既然也跟着去了平谷,应该确实是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家人,他没有必要和杨明顺串通。”

“可是他终究还是没看到那个随行于江怀越身边的女子……”金玉音认真思考了一下,“如今找不到她的行踪,自然是怎么说都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杨明顺还是说谎了,那户人家也是他事先安排好的?”

金玉音看着一脸阴郁的承景帝,不由舒展秀眉莞尔道:“万岁,臣妾不过是讲一个可能罢了。其实江怀越此次出任监军倒是立了大功,您要是因为这件事惩罚他,贵妃娘娘恐怕第一个就不会善罢甘休呢。”

承景帝默不作声,其实早上荣贵妃就来找过他,承景帝已经不知道如何再应对她的质问了。每次江怀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会出来为他说话,俨然是他的庇护一般。

“你和江怀越也算熟悉,你觉得他会贪恋女色,在军中肆意妄为?”承景帝看了看金玉音,问道。

金玉音略微扬起眉梢,表示小小的惊讶,继而又释然一笑。“臣妾一直以为江大人是个不会轻易动心的人,甚至于,臣妾都不知道到底怎样的女子才能令他付出情意……这样的人,恐怕不像是会在军中肆意妄为,留宿女子吧?不过……”她顿了顿,又敛容道,“这事当然是要看万岁如何想的,臣妾不敢再多言了。”

承景帝颔首,与心直口快的荣贵妃相比,金玉音始终保持平静风姿,多年前也许他还只是有所好感,如今人到中年,却觉得这样清淡有致的佳丽也实在难得。

“余德广!”承景帝提高了声音。

余德广应声出现在门口。承景帝道:“明天一早,带江怀越去南书房见朕。”

“遵旨。”余德广恭敬领命,退了下去。

*

弯月悬于冷寂夜空中,行云淡淡,时而掩蔽月光,时而又牵散如纱。

西华门秉笔值房中的一间,如今变成了江怀越暂住之处。说是暂住,其实形同扣留,只是没有下狱,就这还引来朝臣不满,认为既然被弹劾调查,就应该移送司礼监甚至大理寺。

外界议论他自然知晓,只是充耳不闻而已。静夜独坐,他依照习惯还是一边在纸上写着需要解决的问题,一边思索对策。

房门轻扣,江怀越头也没抬,就说:“进来。”

杨明顺从外面闪身而入,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进此处的,除了他没别人。

“那套说辞管用?”江怀越直接问道。

杨明顺苦笑道:“万岁和裴炎都觉得意外,不过督公,您也别怪我想出这理由。要在我老家那边正好找到一个女儿不在家的,还真是凑巧了才有这家!”

“别到时候那个丫头突然又出现,那你的罪名可算是欺君了!”

“您放心,那丫头其实是和人私奔走了,我那同乡老叔正愁得不敢声张,如今又得了那么多银两,就算他女儿回来,也准不让她说出实情。”

江怀越点点头,他本来也没指望此事能隐瞒永久,只是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

“相思还好吗?”他沉吟再三,终于问道。

“在寺里藏着呢,您尽管放心。”杨明顺又从帽中取出一根竹管,倒出折叠细致的纸条。

“督公,这是您要我查的。”他将之递上去,叹气道,“隔着那么久,您又想到捡起来要查馥君去世前接触的人,去过的地方,我手下弟兄们差点把腿跑断!”

江怀越展开纸条,看着密密麻麻的字迹,淡淡道:“知道了,赏赐少不了。”

杨明顺哎了一声,转而又谨慎道:“其实大人,您就不在意为什么这次好几个官员突然集中精力来弹劾您吗?这几个人平时和费毅也没关联,总不成是都看您不顺眼?那他们怎么对辽东发生的事情那么了解?”

他拿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口中说的却是回应杨明顺的话。“还用问吗?必定是有人从中串联了,费毅没那个力量。辽东发生的事情,还有一人应该也很清楚,虽然他始终未曾露面。”

“您说的是……辽王?”

他点点头:“他在京城肯定有不少眼线部属,以前是盛文恺,现在的这个人,私下联络了这些官员,想利用此事让我下台。”

“那我就不明白了,辽王先前不是让盛文恺拉拢您?被拒绝了就想让您下台?”

江怀越蹙了蹙眉,在纸上草草写了几个字。随后道:“他或许想要扶植更容易掌控的人代替我的位置。”

“呵,那我就知道为什么裴炎这么上窜下跳了!原来还等着好处呢!”

江怀越一哂,抬头道:“你去查一下,辽王在京城还留了什么人,是不是他拜访过这些上奏的官员……”

“没问题!”杨明顺信心十足,准备离去。

江怀越却叫住他。“小心谨慎,这个人,应该比盛文恺难对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