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的雅间内帘幔低垂,不知何处飘来低微缥缈的吟唱之声,咿咿呀呀时有时无,再加上面前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面容朦胧的女子,让宿昕一下子惊坐而起。
素衣女子隔着薄纱,似乎是在细细端详宿昕,过了片刻才轻声道:“小公爷,你不认识我了吗?”
听那语声轻幽,宿昕心头冒出寒意,却又隐隐浮起一种熟悉感。
“你……到底是谁?”
女子轻轻叹了一声,玉手一扬撩起了遮面薄纱。摇曳灯火下,芳容如昔明媚动人,盈盈秀目望着宿昕,唇角含着几分笑意。
宿昕猛然一惊,说话都颠三倒四了。“你?!相思?!怎么你……”忽而又是背后一凉,不由得声音发颤:“你,你竟然真的来看我了!我……我真是做梦都想着再见你一面!”
相思见他如此激动,不由提醒道:“小公爷,你说话声音轻点!我不能够被别人知道……”
“是是是!我明白!我只是太意外了!”宿昕又是紧张又是激动,从竹榻站起手足无措,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勉强镇定心神,借着灯光望着相思,犹豫了一下,问道:“是不是因为我这几年还一直牵挂着你,所以你才来……前些天我还提到过你……”
相思愣了愣,道:“小公爷是否牵挂我,我也不知道啊……您前些天又是怎么会想到说起我了?”
宿昕失落道:“怎么你不知道?这不是前些天,我还跟那个榆木脑袋江怀越说,叫他逢年过节要给你上香,不然你孤零零一个多可怜,这个人还真是铁石心肠……”
“上香?”相思先是茫然,继而笑了起来,“您跟江大人说到我,他难道没告诉你实情?”
“实情?什么实情?他只说自己从来没牵挂过你,连祭奠都不曾有过一次!不过你别难过……”
“小公爷。”相思摇摇头,上前一步,低声道,“您是以为我当年被烧死了吧?其实我,并没有遭遇那场火灾。”
“什么?!”宿昕呆住了,一时间脑子乱成一团,竟反应不过来。相思又道:“我是说,我并没有死。当初我陷入险境,姐姐也因此断送了性命,有人为了让我逃脱京城,才不得已设下了偷梁换柱的计策。”
宿昕只觉惊雷炸响,隔了好久才道:“你还活着?!是谁要害你?!又是谁救了你?我当时在京城,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相思喟然:“当时事态复杂,就连我也身在其中不知真相,情形危急又不能声张,因此也不能贸然去找您。如今我前来南京,却是有求于你……当然我的身份不能暴露,小公爷若是能帮忙则是最好,若是觉得不便我也会立即离开,只求您不要告诉别人,因为这事关乎我与那个恩人的性命。”
宿昕用力揉了揉眉心,冷静下来道:“你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只要不是忤逆谋反什么的大罪,我宿昕还是能帮忙的。”
“我哪里会做什么谋反之事?”相思也着实佩服他的想象,顿了顿,小声道,“我想求您让我见一个人。”
“谁?”
相思话未说出,脸颊先微微发热,用低微温和的声音道:“……江大人。”
“江?大人?”宿昕听到这,简直如坠云里,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又气又急,“你,你居然还想着他?!我刚才就说了,这些年他连一炷香都不给你上!”
相思一脸诧异:“那是因为他知道我没死啊!”
“他怎么会知道?!”宿昕恼火起来,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我都不知道的事,他为什么可以知道?!”
“那是因为当初设计偷梁换柱,让我逃出京城的,就是他啊!”
“什么?!”又是当头一棒,让宿昕的酒意彻底没了,“他,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你不是说,只是自己暗恋他,他对你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相思不好意思地攥攥手指,略有忸怩地道:“小公爷,那是,那是我当初骗你的……”
“……你,什么意思?”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笼罩上来。
相思考虑了一下言辞,颇为艰难地望着他,道:“其实,江大人他,并不是对我毫无感情……他早就知道我对他的情意,而且……”
“而且什么?”宿昕几乎不敢再听下去了。
相思红着脸,小声道:“他跟我,早就两情相悦了呢。”
一道惊雷再度劈下,宿昕只觉身子都焦黑了。“不可能!”他气急败坏,声音都发抖,“江怀越,他对你一点都不上心,成天冷着脸,他,他哪里会懂得男女情爱?!”
相思无奈道:“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可能冒着欺君之罪,施计让我逃出了京城?您不是对他了如指掌吗?他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乐妓以身犯险?”
“我不信!我不信!你跟他才见了几次,他怎么可能就跟你两情相悦?!”
相思看着还在挣扎的宿昕,不忍心地戳破他最后的信念。“小公爷,其实我跟大人,早就相识了。”
宿昕呆如木鸡,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哑声道:“什么时候的事?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的事?”
相思理了理思绪,慢慢道:“那年初秋就认识的……只是一开始他确实没有接受我的情意,直至那次,你入了京城,常来淡粉楼欢饮玩乐。”
她说到这里,尴尬地看看呆滞的宿昕,硬下心告诉他真相。“大人听闻我被你点了花名出去游玩,一时生气就冲上花船,误以为那个纨绔子弟就是你,在船上大发雷霆,还把人给扔进了湖里,也就是那次之后,他明白了我的心,我也明白了他的心。小公爷,我这样说,您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宿昕这回彻底傻眼了。
他从来不相信太监也会和正常人一样有男女之间的情爱,江怀越又始终表现得冷漠无情,对相思视如无睹,叫宿昕怎么可能想象得出,这两个人会真的有情感关联?更怎么可能想象得到,正是因为自己入京,故意到处冶游散布对西厂的不良言论,反而激起了江怀越的嫉妒之心,竟然最终成就了他和相思的爱恋?!
“不可能,不可能!”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竹榻,颠来倒去只会说这句话了。
相思有点于心不忍,过了片刻才谨慎道:“小公爷,以前我真是无法公开说这件事,您也知道大人和我身份有异常人,我们实在是步履维艰,经历了许多磨难……您如果愿意听,等我见到大人之后,我们可以详细地告诉您。”
宿昕呆滞了许久,才抬起头,愣愣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真的想见大人,其中缘由等我们见后再跟您细讲,行吗?”
宿昕说不出话来,脑海中各种念头来回翻滚,可怜兮兮望着相思,心里反复出现的只有一句话:她怎么可能跟江怀越……
末了,他才艰难地开口:“你和江怀越,到什么地步了?”
“……”相思看着一脸颓废的宿昕,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
次日午后时分,江怀越刚从草场回到御马监,便有人来禀告,说是定国公公子宿昕请他出宫一见。
江怀越皱了皱眉,直接回答道:“我忙着核算账务,没有时间出去。”
“对方好像挺认真的……”
“就这样回复。”他想到上次被宿昕纠缠了半天,听那些啰啰嗦嗦的话语,就觉得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小太监只好如实去回复了宿昕派来的下人,这话传到了宿昕耳中,把他气得大骂:“果然不通人情,难道要我亲自去请?!”
下人战战兢兢道:“那怎么办,还去不去了?”
“……当然得去!今天就算是绑着,也得把他抓出来!”
于是那个下人只好又跑了一趟。江怀越正在聚精会神地算账,听闻宿昕又派人来,烦得头也没抬:“他是怎么回事?自己闲得发慌就来找我开心?”
小太监递上一封封了口的信件,道:“请您过目。”
江怀越接过来撕开,里面就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两个字。
——扬州。
他双眉一蹙,心头跳动,迅疾问道:“人在哪里?!”
“就在宫门外等着您呢。”小太监诧异地看着他。
江怀越随即起身,快步走了出去,才下台阶又匆忙回来,迅速换了便装之后,直接赶往宫门之外。
*
晴空澄蓝,阳光正艳,秦淮河水光潋滟,映出画船绚丽姿影。袅袅娜娜河水起伏,画船轻舟往来穿行,两岸楼阁间的笙歌绵绵,与水上飘传的浅吟低唱彼此交融,就连空气中都浸透了酒意甘醇,令人沉醉不知归路。
宿昕早就带着一群佳丽登上了画舫,席间杯盏流光,娇莺欢悦,他一人被美人们环绕簇拥,却始终提不起兴致。
没过多久,这些从城中各处找来的乐妓们得了重赏,被一一遣散离开,偌大的画舫内,只留下了坐在角落的相思。
月白色花鸟锦缎上衫素雅流丽,配着奢华的葡萄紫织金如意纹马面裙,桃心发髻花钿生翠,一双明珠耳坠漾动华光。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盛装打扮过了。
为了掩人耳目,宿昕特意让她混在了这群乐妓中,如今其他女子已经离开,相思抱着琵琶坐到了桌前,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在京城的岁月。
“多谢小公爷为我考虑周全。”她持着酒壶,为他斟了一杯酒,送至面前。
宿昕接过酒杯,琥珀色美酒晃动间,也让他有一丝过去的回忆,只是心绪仍旧复杂。“唉,要是还在过去该多好……”
他还未展开回顾,却听得外面欸乃声起,有小船缓缓靠近。紧接着,甲板轻响,有人登上了画舫。
相思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望向门口。
纯白赤红的珠帘被人轻轻撩起,珠玉盈盈碰撞间,那人侧身而入。
松绿色连珠纹的曳撒,腰带间悬着沉香佩玉,他眉目如初,出尘孤拔,只是少了几分凛冽,眼神间更添一丝郁色。
相思手按着桌面,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望着许久不见的江怀越,难以抑制内心情绪。
“大人!”才一出声,眼眶就滚热了起来。
江怀越虽然早有预料,然而踏足画舫,撩开珠帘的瞬间,看到了这熟悉的面容,听到了这熟悉的唤声,终究还是心头一颤,竟也站定在那里,呼吸加快,一时间不能言语。
相思抛下一切顾念,快步来到他身前,目光始终没有移动半分。
她含着眼泪在笑,又强忍着悲伤:“你怎么瘦了呢?是在南京过得不好吗?一路上是不是受罪了?”
江怀越这才深深呼吸了几下,轻声道:“没有,我只是,近来有些忙碌而已。”
“忙些什么?是有人故意刁难你?”相思担心得不得了。
“不是……你怎么从扬州过来了?不是叫你好好待在那里吗?”
“我怎么待得住?!听说你到了南京,我强忍了几天,实在熬不住……”相思小声道,“我很小心的,路上都没跟别人说话,到了南京之后又偷偷打听了宿小公爷的住处,可是不敢贸然出现,看到他和别人在外饮酒,才……”
相思说到此,方才想到了宿昕,回过头一看,却见宿昕一脸生无可恋地坐在桌边,正呆滞地看着她和江怀越。
“你们……”他好像生了病似的,使劲揉着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起来。
自从江怀越一进来,相思那眼里只有他的样子,就让宿昕心痛万分。再一看两个人居然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软软绵绵在那互诉衷肠,俨然一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他更是如遭冰水淋透。
江怀越看看他,收敛了片刻前的温情,肃着脸道:“多谢小公爷相助。”
宿昕没心思挑他礼数不全,有气无力走到两人跟前,下定决心问道:“你们两个,真的已经那个了?”
一瞬的寂静,让两人满头雾水。
“没有!”江怀越没好气地回答。
“是啊!”相思却红着脸承认。
“什么?”江怀越惊诧地望着她,她也同样不满地盯着他。宿昕更迷糊了,叫起来:“到底是怎样?怎么说的不一样?”
江怀越愠恼道:“你问的什么问题?!这样的话,怎么能在相思面前说?!”
“怎么不能说了?”宿昕愕然,忽而明白过来,气得不行,“我说的是,你们两个是不是真的已经私定终身了!江怀越,枉你平素装得无情无欲的死人样子,心里都装着什么念头?!”
相思更是狠狠盯了江怀越一眼,含酸带怨道:“大人,你真是,不该瞎想的时候瞎想,该出手的时候胆怯!”
“……”他感觉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