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宿昕不情不愿,相思既然开了口,他也只好又派人去将江怀越找了过来。
江怀越听相思转述过后,问道:“你是现在就想去祠堂?”
“还要等下去吗?我怕的是夜长梦多。”虽然不知道去了祠堂能否找到绣品,绣品又是否和盘凤钗真的有关,但毕竟这是姐姐留下的唯一线索,相思当然不能忽视。
江怀越道:“我知道,先前没有马上就去找,就是提防有人暗中跟着你来到南京,想要借此机会找到东西。”
相思还未回答,在一旁喝茶的宿昕已经皱起眉头抗议:“婆婆妈妈的干什么?谁敢在南京撒野?要是我早知道了这事,立马就带相思去祠堂了,还用等到现在?”
“……那还叫我来做什么?”江怀越冷着脸,“你带她去不就可以了?”
宿昕恼羞成怒地直敲桌子:“那不是她就想着要跟你一起吗?去个祠堂还非要两人同行,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上门提亲呢!”
江怀越与相思对视一眼,无言以对。
*
在宿昕的不满声中,江怀越还是与相思一同坐上了马车。
“小公爷,您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吧。”相思好言相劝,他却不领情,“不是江怀越说有危险吗?就他现在这样子能保护你?”
宿昕不顾江怀越的冷漠眼神,居然也挤进了车子,端端正正一振衣衫,吩咐车夫启程去往郊外的祠堂。
这一路上,江怀越始终面如寒霜,相思坐在车内,说话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只好撑着脸颊望向窗外。
宿昕却还在一本正经地分析:“要说那盘凤钗如果真能找到,也不一定就能查清云大人当年的案情,除非是他曾经借助盘凤钗留下了铁证,这样才可以呈送到万岁那里,还云家清白。”
相思黯然:“我也知道,但既然留下了线索,总不能就此放弃不去理会。姐姐生前对此物十分重视,她也很想亲眼看到父亲的冤案被昭雪的那天……”
宿昕见她神色哀伤,连忙道:“那是人之常情,谁不想自己家能沉冤得雪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也不必再躲躲藏藏,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尚书千金了!”
一直倚坐在一侧的江怀越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相思不在意什么千金不千金的身份。”
宿昕“嘁”了一声:“她会真的不在意?有谁愿意不做名门闺秀而沦为教坊中人?相思说不在意,那是识大体懂分寸,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你还当真了你!”
江怀越头疼地看看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就能引来宿昕的连番攻击。
倒是相思看不下去,为他解围:“小公爷,大人当初为我付出很多努力的,他比谁都希望为我家翻案,只是他不善言辞……”
宿昕气得笑起来:“相思呀相思,你真是太单纯了。他这个人在宫中朝中混迹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巧舌如簧那是出了名的,你居然还说他不善言辞!唉,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连黑白都分不清了!”
“那也没有小公爷您能言善道呀,您看看我们大人在您面前都理屈词穷了呢,还不是说明您更厉害?”
相思言笑晏晏,宿昕听了之后虽然对“我们大人”这个称谓不太高兴,可是先前那郁闷的心情倒是好转了起来。
于是又换了话题,跟相思说起自己从小怎么被父亲逼着读书,才造就了能言善辩的本事。他两人谈的起劲,江怀越独自坐在一旁,脸色阴沉眼神蔑视,只差开口请他赶快下车了。
好不容易出了聚宝门,在相思的指点下,马车直奔聚宝山而去。与城中繁华鼎盛气象不同,此处山峦青翠,鸟雀时鸣,石间泉流潺潺,溅珠碎玉,远处则有古寺巍峨,清风送来钟声沉幽,撞入心扉。
江怀越撩起帘子望了望,周围并不见什么祠堂,便问起相思。
“我记得还要往前,离那个半山的寺庙很近。”
宿昕倒是之前已经来过,因此告知了车夫具体位置。马车沿着山峦迤逦南行,果然在前方林间出现了一座祠堂,与山上的寺庙遥相呼应。
相思望到这祠堂,原本沉静的心不禁揪紧。自从姐妹俩被遣入教坊司之后,因为身为乐妓不再是良民,姐姐与她甚至只能在宗祠外面徘徊,没有资格入内拜祭。
再后来,每逢清明以及父母忌日,她们就只去坟墓前哭祭,这云家宗祠,却是多年未到了。
而今再望到幽寂古朴的祠堂,不免心生复杂情绪。江怀越看了看她,低声问:“要不要我先下去打听一下?如果看守祠堂的人认识你,你贸贸然出现反而不好。”
相思蹙了蹙眉,向宿昕问道:“小公爷之前也没进去吗?”
“我只是找人询问了一下,知道有个老人守着祠堂,至于他是否知道你,倒也不清楚了。”
相思朝他点点头,又向江怀越道:“大人,那你还是先去打听一下。”
江怀越应允之后,先行下了马车。
宗祠坐北朝南,乌瓦白墙幽静端肃,正中匾额上的“云家宗祠”四字虽银钩铁画,却已金迹斑驳,饱受风霜侵袭。江怀越站在门外,端详了一阵,抬手叩响紧闭的门扉。一片寂静中,这敲门声都显得格外寂寥。
过了好一会儿,沉重的大门才被人从内微微打开一道缝隙。
门里是一位满面皱纹,身子都已经伛偻的老人,正用疑惑又警觉的目光打量着他。
江怀越温和行礼,问道:“请问老人家,这里就是南京城的云家祠堂?”
“……是。”老人皱紧双眉,没好气地问,“你有事吗?”
江怀越彬彬有礼道:“那我总算找对地方了。是这样,家父曾与南京兵部尚书云岐云大人是同僚,后来得知云大人被押送到了京城牢狱之中,却碍于身份无法前去探视,这使得家父终生抱有遗憾。他在临终前叮嘱于我,叫我以后一定要来南京,寻找云家宗祠,在云岐云大人的灵位前,替他上香致歉。我此次寻到这里,正是为了完成父亲遗愿,还请老人家容许我入内祭拜一番。”
老人狐疑地看了看他,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京城。”江怀越很快又换了方言,面露惭愧道,“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在秦淮河边住过,只是后来去了京城,离开太久,南京话都讲得不好了。”
老人这才将大门打开,一边弓着腰领着他往里走,一边问起他是哪位大人的后代。江怀越原先就对云岐的情况了如指掌,自然也清楚与他同期为官的那些人员,就随便说了一个后来调走的官员姓名。那老人却很是敬重地连声道:“哦哦,原来是张大人的公子,唉,那么多年了,您还是头一位特意来拜祭云大人的!难为张大人一直惦记着我们老爷,其他人……”
他叹息着,用力推开正殿大门。
吱呀声中,雕花木门缓缓打开。略显晦暗的正殿中,云家祖先牌位层层排列,阴冷的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香烛气息。尽管室内一尘不染,但是原应素白的墙壁已然泛出了青灰,蜿蜒成痕的水渍侵染了半面,使得这祠堂正殿显出萧索破败景象。
江怀越站在供桌前,在众多牌位中,一眼就望到了云岐的灵位。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上前点燃线香,敛容跪拜行礼。
那老人一改最初的冷淡样子,站在一旁激动地絮叨不已。“老爷,张大人是个好官,他特意叫公子来拜祭你了!我就说,您一身正气,总有人记得您……”
江怀越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缓缓起身环顾四周,问道:“这祠堂是年久失修了吗?为何漏水成这样?”
“是,前几年我还硬撑着找人来翻修过一次,可今年屋顶又漏得厉害,我这也实在拿不出钱请工匠……自己又老的不中用了,没法爬上去修!”老人叹息连连,“去官府求他们来看看,没一个搭理的,这世道……”
江怀越顺势问道:“我曾听先父说过,云大人还有两位千金,不知她们如今可好安好?”
老人怔了怔,悲伤道:“别提了!当年夫人和两位小姐都被送入了教坊,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侮辱,没多久就自杀了,只留下两位小姐相依为命……几年前她们又被召去京城,到现在也没音讯,真不知道两个人到底还能不能再回南京。”
江怀越听到此,知道这老人对馥君与相思离开南京后的事情一无所知,心念一动,因说道:“老人家,实不相瞒,我在京城时遇到过云家大小姐,她说有一幅绣品曾委托商船送回此处,不知您是否收到?”
“什么?你还遇到过大小姐?她现在怎么样了?还有二小姐呢?是不是也跟她一起?”老人情绪更加激动,不顾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连连追问。
江怀越只得笑了笑,道:“她们都好……大小姐只是惦念那幅刺绣,怕路上丢失或是损坏了。”
“早就收到了,我保管得好好的!”老人还待再问其他,江怀越却道,“不知可否让我看一看,回去后,也好跟大小姐说起一声。”
老人呆滞了一下,渐渐敛去笑意,反问道:“张公子,你为什么非要看那幅刺绣?”
江怀越端正神色道:“只是受大小姐之托,否则我对刺绣又不感兴趣,何必要看呢?”
他这样一说,老人却更是沉下脸来,后退一步:“大小姐叫人送来绣品的时候,就说了,这东西以后就放在祠堂,除非她自己回来,别人来问都不能拿出来……”他说到此,忽而盯着江怀越,“你该不会是来骗人的吧?!”
“区区一幅绣品又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我何必来骗?我若是骗子,又怎么会知晓云家的事情?”
然而任凭江怀越再如何解释,老人固执起来,竟不听他的话语,甚至从墙角操起木棒,举过头顶就要驱赶江怀越出去。
“闰伯!”一声疾呼,镇住了本已发怒的老人。
透过半开的正殿木门,他那昏花的老眼望到了正从外面匆匆奔进的女子。
“你?”
相思气喘吁吁地奔到门口,扶着木门,用含着悲伤的眼睛望向老人:“闰伯!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大小姐?!”闰伯丢下木棒,双手都颤抖了。
相思心头一痛,忍着眼泪,道:“我是静琬……”
“二小姐?!怎么你回来了?”闰伯又惊又喜,浑浊的眼中滚出热泪,一时间竟手足无措,“我,我刚才还说,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能回南京来!对了大小姐呢?她是不是也回来了?”
“姐姐她……”相思深深呼吸着,眼泪终于滑落。
*
轻烟升起间,斑驳木门掩住外界是非。抽噎倾诉中,点点烛泪淌尽过往悲辛。
闰伯听闻馥君已死,愣怔了半晌,忽而嚎啕大哭。
“我还等着,有一天两位小姐能清清白白回来,到宗祠里来给老爷磕头!”他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就应该去秦淮河边找回你们两个,请你们进来拜祭!”
相思垂着头,饮泣道:“也怨不得您,这是宗祠的规矩,不是您说了算的……姐姐客死他乡,孤身葬在了北京城外,他日如果我有能力,是一定会将她迁回老家厚葬的。”
闰伯不胜唏嘘,擦着眼泪又问:“那二小姐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
相思微微一怔道:“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可能不会久留……”她见闰伯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忙道,“刚才他说的绣品,是否真的就在祠堂里?姐姐生前留下了这件东西,对我们而言至关重要!”
闰伯这才迟疑地又细细打量起江怀越,谨慎问相思:“这位,真的是张大人家的公子?我现在眼瞅着,怎么跟张大人不像呢?”
相思望了江怀越一眼,脸颊微热,道:“闰伯,他不是张公子。”
“啊?”闰伯一脸茫然。
相思整理了一下衣衫,轻声道:“他……是我的未婚夫。”
江怀越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没有做声。
闰伯倒是惊喜交加,几乎不知说什么才好了。“这,这是真的?怎么也不进来说清楚呢?哎呀我刚才真是太不像话了!”
相思劝慰道:“您也是警觉,他本来是不想惹麻烦,才没说实话。您也知道,我如今还是教坊司的人,照理说,是不能与人订婚的……”
“那,那这位怎么……”闰伯又提心吊胆起来,生怕自己问错了话。
江怀越淡淡道:“我在京城酒楼结识了静琬,也知晓她过往艰难经历。虽然她如今还是乐籍中人,但我无所谓这些束缚,如今只希望能寻到云大人案件的真相,也好真正给她自由之身。”
闰伯虽然不太明白其中道理,但眼见相思说自己已经遇到良人,不由悲喜交集,竟一把拽着江怀越的衣袖,颤声道:“公子爷,我家这位小姐实在命苦,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又被送进了教坊那不见天日的鬼地方!现在这世上她已经没有至亲,幸亏遇到了你这样的好人,老汉虽然只是云家的下人,却也是感激不尽!”
说着,他颤巍巍转身出了大殿,过不多时,便捧来一个小巧的樟木箱子。
“这就是大小姐让人带回的东西。”
相思看看江怀越,怀着紧张的心情,慢慢打开了箱子。
嫣红缎带束着素白底子的绣品,她轻轻取出,解开了缎带。
葱茏掩映的草木层叠,玲珑雅致的假山莲池,赤红游曳的灵动小鱼,如工笔描绘的画面一般,缓缓展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