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江怀越本来想着过后再去御马监找杨明顺的,没想到在这里就遇到了他。看他那样子,似是听到风声便匆匆赶来拜见,只是向来喜乐无忧万事皆不放在心头的杨明顺,竟然一见自己就红了眼圈,这倒是令江怀越颇为意外的。

“怎么了?起来说话。”江怀越上前一步,打量着杨明顺。

杨明顺这才平定了一下情绪,迅速起身侧立一旁,愁苦道:“督公,是我一时太激动……我,我盼您回来盼得好苦!”

江怀越朝左右望了一望,示意他跟着自己朝宫墙那头慢慢行去。“当初把你留下的时候,你不是还信誓旦旦说没事吗?这段时间内,是受委屈了?”

杨明顺跟在他身后,低着头道:“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司礼监和东厂那帮子人,狐假虎威的,他们本来也就那副德行。我听您的话,老老实实在御马监待着,很少跟他们接触。”

“贤妃搬去太液池,是什么时候的事?”江怀越忽然问道。

杨明顺愣了一下,道:“也没多久,就前几天……听说贤妃住在了琼华岛广寒殿,岛上的太监宫女都被换成了原先长乐宫的人。”

“琼华岛?”江怀越想到了先前惠妃曾经因为乘坐画舫而流产的那件事,不由道,“她倒也不忌讳,惠妃不就是在那儿出事的吗?”

“据说万岁跟她说过,太液池那边虽然幽静空寂,但毕竟离这里太远,万一有什么叫太医都不方便。但是贤妃说自己就对药理有所研究,应该不会出问题。虽然这样说,万岁还是不放心,令太医院的人去探问过好几次。”

江怀越脚步微缓:“切脉了吗?确定有孕?”

杨明顺诧异道:“那肯定啊,都是太医院里有名的人物,哪能连喜脉都弄错呢?”

“有三个月了?”江怀越一边往前走,一边又问。

“是。”

江怀越算了算时间,应该是在他离开京城去南京后不久就怀上的。他又问及最近太后与贵妃的情况,杨明顺道:“太后因为贤妃说有人要加害腹中胎儿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前些时候万岁还去过她那边,据说发生了争执。贵妃娘娘她……反正也不理会别人的言语,好像什么都跟她没关系似的。”

江怀越倒有点意外,原先荣贵妃可不是这样的性子。本来他就在打算要去一趟昭德宫,听了这话,便领着杨明顺往那边行去。

一路上他又问及其他事务,杨明顺皆如实回答,末了,倒是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督公,您后来,有没有相思姑娘的消息?”

江怀越看了看他,淡淡道:“有。”

“她还好吗?”

“好。”因为在宫中,江怀越不太愿意说起相思,只是极其简单地予以回复。杨明顺似是放下了心,却又似是增添了惆怅,眉宇间始终带着几分萧索。

江怀越感觉不太对劲,转过脸问他:“你有什么事吗?怎么心事重重的?”

“没。”杨明顺立即摇头。

江怀越皱眉道:“杨明顺,你觉得自己满面愁容的样子能瞒过我?”

“我……”杨明顺欲言又止,过了片刻,却问道,“督公您和相思姑娘是不是见过面了?”

江怀越不知他为何又问起此事,只好耐着性子道:“是。问这个做什么?”

“那她还在等您?”

“……我说杨明顺,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反过来追问我来了?”江怀越越发觉得他可疑,停下脚步审视他。

杨明顺尴尬地笑了笑,温顺道:“哪里呀督公,小的只是关心您终身大事,生怕您又错失良机,蹉跎了岁月。”

“那你到底惹上什么麻烦了?还不赶紧交待清楚?”

“真没什么呀,督公,我不是说了吗,就是前阵子被司礼监那帮兔崽子欺负,害得我都不敢抬头见人了……不过您刚刚回来,千万别为了我去跟他们算账,要等着以后您重掌大权,再好好收拾他们!”杨明顺又恢复了原先那舔着脸讨好奉承的模样,跟在江怀越后面,好像刚才那忧郁只是瞬间的错觉。

江怀越还待再问,拐过弯前面就是一片大殿,来来往往的太监渐渐多了起来,只好也不再发问,带着他往昭德宫而去。

*

到了昭德宫,杨明顺自己留在了外面,江怀越独自入内拜见。夏花娇艳,蜂蝶乱舞,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清香甘甜,只是这宫中寂静,熏风微来,让人不禁有一种画堂深深帘幔卷愁的感觉。

荣贵妃妆容依旧艳丽,一身绛紫织金的衫裙雍华不凡。江怀越进来时,她正斜倚在美人榻上,听得脚步声近,才支起身子。

与原先几次不太一样,这回她见到江怀越,只是端端正正看着他,唇边露出笑意。

“我就知道,你过不了多久要回来。”

江怀越向她叩首问候,谦恭道:“怀越是被贬出京,此次幸得万岁信任才召回京城……”

“少装样了,我还不知道你?”荣贵妃含着怨怼盯了他一眼,“当初是谁可怜巴巴跟我说想回南京?说什么早知如今被万岁冷遇了,还不如当初留在南京本分度日……我问你,你干什么非要回去一趟?”

江怀越连忙道:“臣当时也没欺骗娘娘,确实是因为万岁对臣产生嫌弃芥蒂,那臣还不如自行避让,免得还在宫中更添麻烦。其他地方去了之后恐怕更要受罪,还不如回南京避避风头。”

“哼,在南京你倒是悠闲得很?是不是要乐不思蜀了?”

江怀越上前道:“娘娘说哪里话,臣是戴罪之人,去南京御马监忙着料理事务核查账务,何曾过得悠闲了?再说臣也时刻惦念娘娘,少不得让人打听宫中事情……”

“那你都知道了?”荣贵妃冷哂道,“之前惠妃怀孕时就娇惯得不成样子,如今这一位更是了不得,居然搬出后宫去了太液池。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大家,在这后宫之中有人想要害她,她是逼不得已才逃离出去的吗?”

“娘娘可曾在万岁面前抱怨过?”

“没有,我又不去做那不知趣的人。”荣贵妃别过脸,慢慢道,“怀越,我到现在才明白,他是君王,就必须要考虑后嗣的事情。有再多的往事回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像病急乱投医一般,隔三差五临幸宫妃,有些甚至是他多少时候都没看过一眼的……他病了,朝臣们言论纷纷,恨不能要他一两天之内就昭告天下得了龙子,有些藩王甚至已经蠢蠢欲动,打算着过继哪一个子孙继承大统。这就是朝堂与后宫,他们眼里只有万世基业不能撼动,哪管你到底愿不愿意,甘不甘心。”

她很少会这样倾诉,更多的时候是发泄愤怒,也许是因为年少时候只是宫女出身,后宫朝堂中人虽都忌惮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但内心深处始终对她怀着鄙夷。而身为贵妃的她,也正像是带刺的玫瑰花,艳丽夺目,却又本能地拒绝他人靠近。

承景帝是她自年少时期就倾注了心血的人,她应该是一直觉得以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不管是否能养育后代,总不会因此而被冷落的。然而事实摆在了眼前,以前愿意跟承景帝闹脾气,是因为还有闹的必要,当此情形还去吵嚷,岂不是丢了自己的脸面也于事无补?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娘娘如今保持冷静才是最重要的。贤妃也不过只是刚刚怀孕,事情如何发展,还未必能预测。臣会留意此事……”

荣贵妃不免叹息,忽又觉得在他面前谈及子嗣似乎有点残忍,因而转移了话题,道:“你知道万岁叫你回来的意图了?”

“知道。刚才万岁已经跟臣说了,是因为蒙古兵入侵的事。”

荣贵妃坐直了身子,蹙着眉头:“那你还这样云淡风轻的?他叫你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可能是,明天。”

“明天?”荣贵妃惊诧道,“你才回来还没休息一下就要走?”

“是万岁的意思。军情紧急,不容小觑。”江怀越恭敬道,“所以臣来探望娘娘,因为马上又要离开。”

荣贵妃面露失落:“我还想着,你回来了,我总算还有人能说说话……”

江怀越极少见她这样寂寥,再艳丽奢华的妆容也掩不住眉眼间的憔悴,只是她从来不愿在外人面前示弱,或许只有见到他回来了,才难得流露出几分萧索。

“多谢娘娘厚爱,只是战场上情形多变,臣也不知何时能顺利返回,惟愿此行平安得胜,尽早归来。”他跪在贵妃面前,恳切道,“臣不在的时候,娘娘万万珍重。臣会安排人手传递讯息,宫中若是有事发生,臣就算是不能及时赶回,也必定殚精竭虑,保证娘娘安全。”

“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荣贵妃感到一阵心悸。

江怀越宽慰似的笑了笑:“臣向来谨慎小心,希望只是臣一厢情愿考虑过多,待臣回来之时,再来叩见娘娘金安。”

*

葡萄架上的青叶已经蔓生成荫,相思坐在屋檐下,看着那被风吹动层层起伏的叶浪,神思有些渺然。

江怀越离开南京也就几天,她就像是失了魂一样,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先前能凭着一腔勇气去辽东追随左右,可现在他正是贬谪之后重新起用的关键时刻,自己是不可能堂而皇之跟去战场,可是就在这里默默等待,也着实太过煎熬难耐。

寂静中,有人砰砰敲门,惊扰了相思的遐想。

她听出那敲门声是约定好的节奏,便起身过去开了门。

“快猜猜看,我今天为什么过来找你?”门外果然是宿昕,没等她招呼就闪身而入,手持玉骨折扇,神情潇洒中犹带自得之意。

“小公爷莫不是又找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带来给我看?”

“不是不是!”宿昕大步生风走到院中,见桌上有茶水,顾自倒了就喝,“我告诉你吧,刚才我在家中,有人从京城过来传皇上的口谕!”

相思一惊:“又有什么事?”

宿昕斜睨了她一眼,缓缓道:“万岁宣我入京,有事要问。”

“怎么非要入京,不会是……是跟江大人有关吧?”相思不安道。

“为什么非要跟他有关?”宿昕有些不乐意,“难道万岁就不能是询问南京一带的民情政务?”

“……小公爷,您觉得万岁会不问那些地方官,而要特意诏您入京,为的就是问问南京的风土民情?再说了,就算要了解这里的情形,也该问你父亲定国公才作数啊!”

宿昕险些被茶呛到,俊脸通红:“行啊,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不靠谱!看来我的算盘是打错了!早知如此,我又何苦冒着烈日过来一遭?”

相思诧异道:“什么算盘?万岁宣您入京,和我难道有关?”

宿昕哼哼笑了几声,倨傲道:“还不是为你着想?我进京是方便,可我一旦走了,这里只剩你一个,万一有什么变故真是鞭长莫及!因此我才想到倒不如带着你去趟京城,你倒好了,还来嘲讽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看这京城,你还是不要去的为好!”

相思听罢,脸颊发热,不由道:“小公爷竟有这样的打算?可是我在京城已经是名义上的死者,您要带我回去,岂不是危险重重?”

“还有什么事能难倒我宿昕呢?!你不要觉得凡事只有你那个江大人才能办的到!”他不无藐视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