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四周格外幽静,杨明顺隐忍种种复杂情感,在葱茏树林间踟蹰许久,却又不能入内。
自从金玉音怀有身孕搬到此处后,禁卫森严,寻常人若是没有确切的出入凭证,断不可能被放行进去。他坐在树后,脑海中盘旋过一个个念头,却又都被自己否决。
正在焦虑间,但听远处传来禁卫与人的交谈声,杨明顺隐匿于密林中,窥视着那个方向。
有三名太监正从太液池大门出来,走在最前的和禁卫简单说了几句后,便带着手下朝回程的方向走去。因隔着甚远,杨明顺只能望到那人侧影,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当下心念一动,便悄然尾随他们而去。
这三人边走边说,似乎在商议着什么。杨明顺凭着以前在西缉事厂时的本领一路追踪,三人倒也没有发现,直至他们停下坐在路边休息,杨明顺趁着这机会从斜对面草丛间望了过去,终于确定了带头那人的身份。
当下他隐匿不动,没多久那三名太监起身继续赶路,杨明顺却也没有再追踪下去,等他们走远之后,才慢慢朝着同一个方向行去。
*
从太液池返回的三人经过了北中门,进入了内官监大门。此时天色已经渐暗,为首的年轻太监带着手下又去库房翻找东西,忙碌到深夜才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又匆匆出门,行至半途忽听身后有人低声呼唤。
“贵勤。”
贵勤一愣,回过身四处寻望,才见有人在宫墙那端的阴影处朝他示意。“小杨公公?”他有些意外,旋即走上前笑道,“好些天没见面,您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的。”杨明顺见四下暂时无人,迅疾道,“跟我走。”
贵勤虽然心怀疑惑,但还是跟着杨明顺走向岔道。
四年前,他在惠妃宫中时,被她诬陷说是江怀越派来投药加害龙胎的,险些被杖毙院中。最后江怀越不仅洗清了他的罪名,还将他从惠妃宫中带走,安排到了御马监做事。
贵勤原先就是从御马监调去惠妃身边的,离开惠妃回到御马监之后,相比之下更觉得这里才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做事任劳任怨毫不敷衍。在御马监做了两年之后,恰好内官监那边有人虚报木料用量,中饱私囊被查处了,贵勤则因平时就喜欢木工手艺活,为人本分踏实而被推荐了过去。
此后他一直在内官监当差,今年年初被提拔成了佥事。虽然离开御马监已久,但他平日见到杨明顺等熟人,还是不会产生疏远,只不过今天看着走在前面的小杨公公,总觉得神色凝重,与往日不同。
他跟在杨明顺身后,在宫墙间左弯右拐,被带进了一间僻远的屋子。屋内堆放着一些家具,应该是闲置已久,也不知道杨明顺从哪里搞来的钥匙。
“小杨公公,有什么要紧事?”贵勤谨慎地朝外望了一眼,关上了大门。
杨明顺道:“你昨天是不是去太液池了?”
“是啊。”贵勤一怔,“您怎么知道?”
“去那儿做什么?”
“是这样的。崇智殿主殿的佛像和屋梁都需要修缮,万岁本来也没留意,内官监掌印向万岁禀告,说贤妃娘娘如今住在太液池,又身怀六甲,若在这时候将崇智殿修缮一新,不仅万岁和娘娘闲暇时候可以去那里散心,而且也会深得佛祖保佑,万事顺遂,平安无虞。”贵勤道,“万岁听了自然同意,其实本来这事也不会轮到我来管,可是负责的人前几天忽然病倒,掌印就叫我来代替了。”
“崇智殿?”杨明顺想了想,知道此殿与琼华岛遥遥相对,因问道,“那你昨日是第一次带人去修缮?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不管是金贤妃,还是其他……”
“只是先带人去崇智殿里里外外查看一遍,大致弄清楚了状况,昨天晚上又忙着查找当时的图纸。”贵勤说到这,不由又生疑惑,“说到异常却也没有啊……小杨公公,莫非琼华岛上有什么问题?”
杨明顺陷入了思索,其实他在昨天发现进太液池的人是贵勤后,便从御马监紧急找了可靠的手下,连夜弄清了贵勤去太液池的原因,与他自己刚才说的完全一致。而且他们也暗中查核了贵勤这一两年来的生活,他依旧平和忠厚,节俭度日,并未有贪恋钱财或者其他方面的改变。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我想找一个人。”
“谁?”
“永和宫,小穗。”
*
西缉事厂虽然已被废用,但原先隶属江怀越的部下以及那些行踪未定的密探,其实还散落在各处。当天。一封密函便由杨明顺找人送出,快马加鞭传往延绥。
当江怀越接到这封密函的时候,正好是在赶往榆林卫的行军途中。他看到那信封上空白一片,只在背面印着火焰状的印子,心中便知发生了较为紧急的事情。
当他拆开密信,看着其中的内容,双眉亦不由微微蹙起。
他曾在出京后紧急写信,暗示杨明顺要冷静排查小穗忽然要跟他断绝关系的原因,密切留意金玉音的举动。如今收到了杨明顺的回信,只粗粗浏览一遍,便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小穗居然暴病亡故,且急匆匆就被烧掉,别说杨明顺心存疑惑,就连江怀越这远在天边的也觉得另有隐情。只是杨明顺在信纸最后,只简单地说了自己遇到贵勤以及当下的打算。
江怀越沉吟许久,提起笔想要回复,写了几个字之后又将信纸撕掉。
若是发生别的事件,他完全可以不带任何情感吩咐杨明顺如何去做,可是……
谁都不会预料到,事情发展到现在,最为关键的人物居然正是小穗,是杨明顺这小子从四年前就喜欢的小姑娘。那个容易害羞也容易哭泣,当年毫不起眼,总是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走在赭红宫墙下的小宫女。
以前他从未认真思考过杨明顺的这段情感,在江怀越心里,杨明顺总是咋咋呼呼没个正形,常把小穗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觉得那不过是两个孩子间的嬉闹。
可是现在,当他真正看到杨明顺寄来的信件后,当他细细品读那蕴含在字里行间的痛苦与无奈,江怀越第一次为这个小跟班的遭遇而心情沉重了。
思虑再三,他最终提笔写下叮嘱,只希望留在深宫的杨明顺面对这变幻诡谲的风云事端,能以十二万分的小心自保为上。
*
当天夜里,江怀越所在的马队停歇休息,经过了先前的一路奔波,他是先到了延安府,随后与总兵一起率领军队前往榆林支援。
谁知这天半夜,原先寂静的荒野间忽然响起蹄声隆隆,延安府的兵士们骤然苏醒,已听得远处号角声声,有万千铁骑如妖魔临世,自河流那端汹涌而来。
铁蹄纷沓,水花飞溅,闪着寒光的弯刀伴着嘶吼劈下,殷红血泉便喷溅半空。
沉闷的搏击声,凄厉的喊杀声,和着滔滔水声不绝于耳。
前方拼杀正紧,侍卫奔到马车边,急匆匆道:“监军,总兵大人希望您尽快撤离!”
江怀越却反而下了马车,一身盔甲已然穿戴整齐:“撤离?我本来是要去救援榆林的,还能撤到哪里?”
“但是您不走的话,总兵大人生怕……”
“怕我死在这里,他不好向朝廷交待?”江怀越从车中取出弓箭,翻身上马,“不必担心,只要最终能将蒙古兵赶出中原,我是死是活,朝廷不会太过在意。”
侍卫还未反应过来,江怀越已率领手下振缰冲出,很快没入无尽的黑夜。
*
这一场遭遇战从深夜开始,一直延续到天际白云边缘微微放亮。
浊浪翻滚的河水尽被染红,死去的战士与战马倒卧于荒草河岸,浪卷浪涌中又被冲入水中,不多时便淹没不见。沿岸散落的兵戈盾牌和旗帜更是不计其数。
远方还有战火未灭,惨淡晨曦映照之下,野草堆里徐徐上升着轻烟。
再往前去,黄沙遍地,血迹蜿蜒,车辙散乱。
江怀越乘坐的战车行在队伍中间,经过一夜的鏖战,他们总算抵御了蒙古兵的突袭,迫使对方的残部退至堡垒。而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赶赴榆林卫,与当地军队集结汇编,整顿军力后,趁着对方暂时的失利全面反攻,将入侵的蒙古兵赶出华夏。
他闭着双目倚靠在侧壁,纵使道路颠簸也难以睁开眼睛,昨夜的厮杀太过消耗体力,好不容易有了这一会儿的休息,就连身上伤痛亦可忍受。
脸上血痕斑斑,他也顾不得擦拭干净。
靠着侧壁的时候,忽然想到了相思。
尽管力竭体惫,可是相思的身影,却还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就像是临水清影,澄澈宛然。
他还清楚地想到她的声音,她的气息,似乎她就在身边一样。
京城如斯遥远,此处是黄沙绵延荒草连天的地界,而她隐藏行踪重返京城,又不知是否能安然等到自己的返回……
战车辚辚,军旗猎猎,这一支队伍穿过了广袤沙地,终于抵达了军旗招展的榆林卫。
城楼上兵士们戒备森严,即便是已经核查好了他们的身份,还是再三确定,才去通传。不多时,榆林卫的总兵匆匆赶来,命人打开城门,让延安府的这支队伍快速入内。
江怀越下了马车,榆林卫的罗总兵一见到他,惊诧道:“监军大人受伤了?怎么都是血……”
“轻伤,脸上被流矢刮到而已。”江怀越一边向里城走,一边询问近况,听罗总兵说了目前的布置,再眼见城中秩序井然,才略微放心一些。
待等进入总兵府,清洗了身上血污,坐在床榻上,才深切感觉浑身酸痛,好似散架一般。
然而他一刻都不能休息,很快又去前厅,与延安府和榆林卫的总兵共同商讨接下来的安排。面对着复杂的地形图,江怀越陷入思考,险些没听见罗总兵的呼唤。
“监军大人一路劳顿,还请先去偏厅用饭。”
江怀越颔首,起身与两位总兵去往偏厅,走到半路,忽而道:“罗总兵,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哦,不知监军大人要问谁?”
江怀越思忖了一下,缓缓道:“有一名叫商荧的读书人,老家就是你们榆林卫的,听说前些年在辽东,后来回到了家乡侍奉老父,不知道罗总兵能不能为我找一下?我有要事需要向他请教。”
罗总兵虽不知他为何要找这样一个寂寂无名的文人,但对方毕竟是监军,提出这样的请求也不过分,因此一口答应下来,并马上叫来手下吩咐了下去。
于是江怀越随着他进入后院偏厅,一顿饭还未用罢,却听门外传来副将的声音:“启禀大人,刚才监军大人要找的商荧,已经到门口了。”
在座几人都感意外,罗总兵不由道:“那么快就找到了?!”
副将拱手道:“大人,那个商荧,原本就在府中啊!”
“什么?怎么会在我府中?”
副将道:“刚才卑职命人出去打探此事,正巧遇到您的幕僚何育农,卑职知道他也是榆林人,便向他说起您的吩咐,问他是否认识那个叫做商荧的文人。谁料何先生脸色改变,支支吾吾了几句便找借口要走,卑职起了疑心,让人拦住去路不肯放行,在卑职的再三询问之下,他才承认自己就是商荧。”
江怀越立即道:“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后院厢房,有人看着呢。”副将道,“是否要将他带进来?”
“不必,派人带去我的住处。”江怀越起身,向同桌几人行礼,“各位大人,我有要事先行一步,万望不要介意。”
罗总兵等人还待劝他坐下先再喝几杯,江怀越却已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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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得屋中不久,那个副将就亲自将一名身材瘦弱的布衣男子送了过来。
江怀越关上房门,打量了他一眼:“你就是商荧?”
男子神色尴尬,偷偷瞥了他一下,大概心里还在揣测,因此没有马上回答。
江怀越双眉一皱,当即声色俱厉:“好端端在辽王府上做宾客,却一夜之间出逃回乡,还隐姓埋名躲到了总兵府,我问你,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商荧被这看似斯文的年轻人一顿叱骂吓得脸都白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声叫屈。“大人冤枉啊!在下确实在辽王府中待过几年,可一向本本分分,怎么可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还敢狡辩,那你当年为何忽然消失?!”江怀越依旧冷若寒霜。
商荧吞吞吐吐还不愿说,江怀越当即抽出腰间佩剑,雪亮剑刃顿时架在了他脖子上。“我告诉你,我可没有你们罗总兵那样做事讲究,你若是想活,就干净利落回答问题,若是还这样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别怪我性子急躁一剑了解你的性命!”
商荧本来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头一次感觉到寒刃逼近已经吓得浑身战抖,再一想到眼前这位监军原本的身份,更是语无伦次。“啊,大人,小人,小人不敢……当年是因为小人一时糊涂,听了朋友的话,偷偷拿出辽王库房里的玉器,变卖了几个……小的当时真是手头拮据,家乡老父老母都病倒在床,妻儿弱小无依……所以才出此下策……”
江怀越其实一点都不想听这些,但表面功夫还得做像,当即严厉呵斥,骂他有辱斯文,愧对辽王。商荧见他如此愤慨,自然以为他也是辽王人脉圈一员,这一次是要将自己绳之以法,不由又惊又怕,再三叩首求饶。
江怀越睥睨间唇含讥诮,冷冷道:“辽王生性豪爽,才纵容了你们这些幕僚肆无忌惮,像你这样的,是不是还有不少?”
“没……没有几个。”商荧哆哆嗦嗦道,“别人各显神通,也不会让我知道。我这是最冒险的法子了,所以得手之后马上逃走……”
江怀越冷哼一声,转眸道:“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做程亦白的人?”
商荧愣怔了一会儿,才道:“认识,大人是要问他有没有也中饱私囊吗?这实在不是小人不肯说,当时程亦白刚来辽王府上没多久,成天低着头也不怎么说话,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跟他搭腔。”
江怀越垂下眼睫,在心里再盘算了一下,旋即抬眸道:“那你知不知道,程亦白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辽东?他一介布衣又不是辽东人,若是没有谁的引见,辽王怎会收留他?”
“这个……”商荧想了许久,终于记起了一个人,“我想到了,程亦白当年好像是跟着黎昇来到辽王府里的。”
“黎昇?”江怀越心里一跳,“那个曾经担任两广总兵的?”
商荧想了又想,尴尬地回答道:“小的这倒是不清楚,反正黎大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两广总兵,好像是辽东的什么官。程亦白,就是跟着他进了辽王府,然后被留下做了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