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太液池空旷无声,寒风吹过结了冰的湖面,玉石长桥犹如淡退了颜色的孤虹,萧然横卧,沉默不语。
琼华岛上的广寒殿经过那一次大火之后,始终没有修复起来。坍圮的后殿焦黑伫立,面目狰狞。岛上与桥边的草木因为无人打理而肆意乱生,枯黄的树叶落了满地,被风一吹,便坠到了冰面上。
江怀越身着赤红蟒袍,从长桥上缓缓而来,身后还跟着一名端着檀木托盘的小内侍。
穿过了玉石长桥,前面便是团城。
城门口有腾骧禁卫看守,见他来了,便恭敬行礼,打开了紧闭的大门。
他带着那名小内侍走进了团城。
上玉阶,启殿门,踏着木楼梯缓缓登上楼,门口又有两名女官迎候,同样屈膝行礼,为他再度打开了楼上的门扉。
门扉乍开,寒风直扑而来,窗前的杏色帘幔被鼓起又飞展,水晶帘亦摇晃不已,撒下满室轻响。
守门的女官走下楼梯,江怀越向小内侍低语了一句,随后自己先走了进去。
*
关门声在寂静中听来亦很是清晰,空荡荡的房间里陈设精美,多宝格子间珍宝玉器玲珑生寒。他转过明月照莲池的珠贝屏风后,望到的正是金玉音的背影。
她就坐在偌大的紫檀木梳妆台前,穿着碧玺如意通袖妆花长袄,素白万梅织金马面裙,墨黑长发垂及于腰,发顶只戴着金灿灿沉坠坠的西王母嵌红宝掐丝挑心。
寒风从窗口卷来,吹动她长发扬起,身影寂寥。
她从镜子里看到了江怀越进来,却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了许久,随后唇边才浮起了浅淡的笑意。
“江大人,好久不见。”
她的语声还是那样轻柔婉转,只不过在这寒风肆虐的房间里,听来显得有些无力。
江怀越看着她的身影,缓缓道:“贤妃娘娘,今日我来,是有些话要跟你说。”
金玉音没有转身,还是朝着镜子里的他浅笑道:“你说,我听着。”
“您先前关在这里的宫女小穗,已经被封为婕妤,她生下的皇子很健康,即将满月了。眼下是贵妃娘娘帮着一起照顾孩子,或许等到小皇子再长大一些,就会被册封为当朝太子。”他淡淡地道,“哦,还有小穗以前跟着的那位赵美人,也许您对这位不起眼的美人都没怎么留意过,她因为心地良善,待人和气,今天也会被晋升为昭仪了。”
金玉音端坐在梳妆台前,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屑:“那又怎么样呢?你以为来跟我说这些,能让我难过悲伤?你错了,江大人。”她微微扬起下颌,望着自己的容貌,嗤笑道,“我不也是从默默无闻的女官开始,一步步被晋升为婕妤又为贤妃?这后宫犹如幻海诡谲,今日朝着朝阳扬帆,明日有可能就遇滔天风浪船毁人亡。你在其中沉浮多年,难道还会被眼前荣耀遮蔽了双目?她们无论是尽情欢笑也好,还是失宠被废也罢,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娘娘真能如自己所说,对一切都看淡看开?”江怀越冷冷道,“如果是这样,你为何又执著于朝上攀附,不惜手段除掉对手,这还不是为了私利?何必又装成清高淡泊的姿态?”
金玉音忽而一笑,眼里含着的却是冷冽的光。“我为私利?那么你呢?你从御马监长随做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得势后行事嚣张,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才到了西厂提督的位置,你还站在这里指责我?”
“我江怀越为权势为地位,确实也曾不择手段,但我承认自己做的一切,你呢?”江怀越盯着她的侧影,“温柔和顺的是你,清雅贤淑的是你,而暗藏心机谋人性命的,也是你。很多时候,我一直在想,金玉音,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你对任何人,是否从来都没有付予过真心?”
她抿着唇听他连番质问,渐渐的,竟然哂笑了起来。
“怎么,江大人,你对我原来这样在意?”金玉音缓缓转过身,用潋滟双眸望着他,“还记得吗,当年你独行于夜间宫墙下,我与你偶然相遇,曾问过你,督主入夜独行,为何不点一盏明灯相伴?在这深似浩海的后宫之中,你是唯一能让我看得起的人,那些只会趋炎附势搬弄是非的小人,我又何曾真正给过他们相协同行的机会?我一次又一次向你明言暗示,只有你我携手,才可在这幽幽后宫走出锦绣之道。无论你我是结为对食也好,或是我为妃,你为臣,论才华论品味,还有那执掌天下的气魄与胸襟,还能有比我们更适合的一对吗?”
她说到此,缓缓地摇了摇头,神色悲切又不平:“可是你却偏偏不要,你要的是什么,你爱的是什么?一个流落风尘的烟花女子,睁着美丽又无辜的眼,楚楚动人娇弱可怜……你贪恋的是那种依偎在你怀里,视你为依靠的感觉,我终究不曾想到,你,江怀越,竟也会被这样的庸俗女子缠腻身边!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对你青睐有加?!”
江怀越紧攥着手,沉声道:“她不是。你见过的相思,难道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吗?她有多美丽,已无需我再说,然而她又比多少平常女子勇毅果断,义无反顾,是你这个囿于宫闱中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他上前一步,振声道:“她为我可以不顾天下人的嘲讽嗤笑,她为我可以不顾战火纷飞千里追寻,她为我可以穿行于箭雨刀阵同我一起策马驱奔。孤身远去是她,决绝来寻也是她,这些年她所遭遇的是非坎坷,难道比你少?可她始终都心存良善,从不曾因为自身受到委屈而起害人之意!你金玉音,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对她肆意贬低,不屑一顾?!”
金玉音紧抿着朱唇,目光寒彻,忽而悲声道:“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宫墙内虚度一生?!我十四岁之前,在杭州家园吟诗作画,刺绣养花,我有温文尔雅的父亲与青梅竹马的表兄,如果不是那场科考案,如果沈睿他没有被冤枉废除了功名,那他现在就是当朝大员,而我又怎么会被叔父送到后宫?!我的家园被人霸占,我的一生被人囚禁,我在进宫前从来都自由闲适,却在十四岁之后要对不同的人报之虚假的微笑,我除了在这后宫拼力自保活下去,还能怎么样?!”
她撑着梳妆台,摇摇晃晃站起来,直视着他,露出自嘲似的笑。
“你以为,我是像那些庸脂俗粉一样,为了争夺荣宠而绞尽脑汁?你错了。”金玉音指着自己,悲愤道,“我从出生起,便注定与她们不同。父亲在临终前告诉我,他曾请人为我排过生辰,我是母仪天下的命格,他要我坚守,绝不能轻易下嫁给平庸之人,因而后宫那些寻常女子,根本不配让我去斗!我入宫,本也不求媚上,那些钻营奉承的小伎俩,我根本不屑一做。我就那样默默地等,等着君王在如云女子间发现我的所在……终于他见到了我,还问及我的家乡,我的本名,他说我兰心蕙质出尘脱俗,犹如空谷幽兰,他为我取名金玉音,可是那心胸狭隘的惠妃,却只因这样就把我撵去了司药局。她是想让我从君王面前消失,让我一辈子守着那些苦涩的药草,用玉杵捣烂自己的年华。可我偏偏不,我为什么要被这样无知又可笑的女人摆布,她凭什么?她也配?!”
“所以你利用太后想要断绝万岁后嗣的念头,与其联手,在画舫楼梯上事先做了手脚,让怀着孕的惠妃登上去之后,摔落流产。后来见万岁又对她起了怜悯之爱,便在惠妃服用的滋补膏方间加了药,让她神思恍惚,失足落水而死。”
“那又怎么了呢?像她这样没有头脑只会任性的俗人,不是自寻的死路吗?”金玉音淡漠地扬了扬手,整理了一下层叠锦绣的云袖,“我最厌恶的,就是那种无知的所谓美人。偏偏这后宫之中,多的就是这样的,我每天被迫与她们言笑晏晏,和睦融洽,早就已经憋闷得要疯了。”
江怀越看着她这样的神情,忍不住道:“你憋闷,为什么不离开?沈睿见你的时候,难道没有提出过还想再续前缘的想法?你明明有机会可以离开后宫,二十五岁那年,你已经在放出的名单上了!”
“离开?我为什么要走?我凭什么要走?”金玉音好似听到了最大的笑话,满脸惊诧与不甘,“二十五岁了,我已经在后宫被虚耗了十几年,我得到了什么呢?除了一本本药理古书被我翻烂,除了一年年青春空空流失,我什么都没有!你居然觉得我应该跟他走?那么以后呢?他这辈子都没有功名,一事无成浪迹四海,难道叫我跟着他去餐风饮露,还是要我换上布衣棉裙,与他一起男耕女织?!我失去的全都没有要回来,却还得浪费后半辈子,成为双手粗糙的民妇村姑吗?”
“你看不上他了,是吗?”江怀越讥讽地扬起眉梢,“曾经让你仰慕依靠的表哥,经历科场案之后意气阑珊再无前程,你不愿跟他再续前缘,但他至少……还为了保你,自尽于我面前。”
金玉音嘴唇下意识地动了动,随后才冷冷道:“那也是他自知计划失败,不想被你们抓回来拷问罢了。你以为他对我还是一片真心?若不是我对他说,只要他能使我怀孕,那么以后不管是不是我亲生的孩子登上皇位,我都会想方设法让他重获清白,荣登朝堂,他这样一个计谋多端的人,会真的甘愿冒险与我私会?说什么情意难忘,还不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江怀越悲悯地看着她,慢慢道:“你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吗?”
“怎么?你觉得我冷漠无心?”她毫无避讳地直视他,“我说过,十四岁进宫前,我有过梦,有过家。可是,自从进了宫之后,我面对的只是无尽的冷落与狠厉的教训,我还需要对人怀着一颗赤忱的心吗?你同样如此,沈睿不也是这样?!”
“不……他其实,在临死前,还为你考虑过。”江怀越望了望窗外,“他为了自杀而故意激怒盛文恺,在我们面前说,相思的姐姐馥君,是他亲手勒死的。”
他说到这里,又盯着金玉音。
她墨黑的瞳仁有所波动,犹如古井微澜。
江怀越放缓语速,道:“其实,馥君……是你杀的。对不对?”
金玉音深深呼吸了几下,毫无感情地反问:“为什么这样说?你觉得,他是给我顶罪?”
“沈睿说,因为发现馥君早就在那个院子外窥伺,怕她看到自己的长相妨碍他以后要做的事,所以将她半路劫走杀害。可是相思不是更直接面对他吗?他的长相被相思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为什么不杀相思却杀馥君?如果他有心遮掩,从一开始就不该自己出面,却又为何在事后忽然惊觉不该被人看到样貌?而且他说自己驾车返回,才发现馥君的行踪,进而将其杀死,那么原先与他一道的你呢?难道他会将你送到别处,再去杀人?”
江怀越顿了顿,见金玉音还是一脸冷漠,又道:“而你则不同,你从一出现就戴着面纱,言语行为有意和平素不同,为的就是掩饰身份。按照你设想的,应该是从始至终不露真容,不料在你发怒斥责相思时,她愤然反抗,拔下金簪划伤了你的脸颊。你当时虽然未曾取下面纱,但或许在出门后,或者是上马车时取下面纱查看伤口,而后来沈睿带着你去而复返,发现了馥君原来一直等在巷子里,这个时候,最该惊慌失措的,不应该是你吗?你平素的温婉端庄如果一旦被识破,作为女官私自出宫的罪名一旦落下,你的一切希望,不是都要成空?!”
金玉音沉默许久,最终紧攥着素手,硬声道:“是,如果不是她偷藏在巷子里,我又怎么会亲手将她勒毙?你以为我想杀人吗?我的这双手,是用来研墨作诗,是用来抚琴拨弦的!我难道愿意品尝那种绳索紧攥于手中的感觉?!”
一声沉响,房门忽被打开。
一直等在门口的那名小内侍捧着托盘低头而入,迎着瑟瑟寒风,走到了江怀越身边。
随后抬起头,直视着金玉音。
“直到现在,你就连亲手杀了人,还这样振振有词毫无愧疚吗?!”小内侍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愤怒,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你……”金玉音盯着眼前的人,审视着这似曾相识的清秀面容,心里忽而一震。
“江怀越,你竟然,将她带到了这里?!”
江怀越看了看身边的相思,道:“我觉得,有必要让她再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