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鞭打

马车四角的暖炉重新燃起,缕缕松香顷刻间充盈了马车,冲散了外面生涩的霜雪味也遮盖住了肖檐满身的药香。

楚蘅芜半张脸埋在肖檐的胸膛,闭着眼睛不说话,如果不是能听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肖檐都要以为她睡着了。

翻雪缩在肖檐身侧,尖利的牙齿不安地拉扯他挂在身侧的香囊,身上的毛微微炸起,模样和它的主人别无二致。

“殿下。”肖檐降低声音,“殿下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他每次叫楚蘅芜的时候都喜欢重复两个殿下,前一个就好像是提醒她,他有话要说,后一句才是正文。

楚蘅芜抓着他的袖子没说话,像是小猫一样无意识的去勾他袖子上的丝线。

她的指甲长,上面涂着朱底的蔻丹,在他玄色衣服的衬托下,更显葱白。

肖檐叹了口气,语气却染上笑意:“殿下再这么勾下去,臣这件衣裳怕是穿不了了。”

楚蘅芜动作一顿,随后若无其事的缩回了自己的手。

“你见过死人吗?”她没有抬头,声音细如蚊蝇,但肖檐还是听清楚了。

死人吗?

他抬起头,想起自己见过的第一个死人。那是他的父亲,长刀砍下来,脖颈皮肉连着筋,脑袋轱辘轱辘滚到他的脚边,地上的土被血染成了暗红色,能很清晰的闻到那股腥气。

“见过的。”肖檐缓缓开口,“十多年前,冀州大旱,母亲带我逃去荆州,路上饿殍遍地,皆是无人收尸的尸体,行到深山处,还曾见过被野兽吃剩下的断臂残肢。”

“所以殿下。”肖檐说:“生死无常,一具尸体而已,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可若是那个人是因我而死的呢?”楚蘅芜语气带了哽咽。

官宦之家的奴仆都是卖身进来的,死了一个奴才和死一个猫一个狗没有什么区别,长安官宦数之不尽,每日死的家奴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但是这还是她第一次直面杀人的场景。

等了很久没有等到肖檐说话,楚蘅芜眨去眼角的泪珠,抬头去看他,却对上了他深沉的视线。

“殿下。”肖檐叹了口气,捏住她的下巴,用大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世事无常,殿下不是有意的,万般都是命数。”

是了,万般皆是命,有的人一出生就被万般呵护,比如楚蘅芜。有的人命如草芥,就算是死在路边也不过是得来一句晦气,比如过去的肖檐,比如长安内无数命如草芥的家奴。

楚蘅芜不说话了,低头在肖檐掌心蹭了蹭,眸光又暗淡下去。

马车里突然陷入了安静,马车外偶尔传来行人熙熙攘攘的声音,楚蘅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大概是肖檐的怀抱实在是太安心,大概是今日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大概是她昨日被皇兄气的失眠了很久,总之就是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在马车上,楚蘅芜恍惚的看着马车顶上垂下的流苏,感受到翻雪正窝在她的颈侧舔毛。

“肖檐?”楚蘅芜试探的开口。

绿倚听到声音,掀开马车的帘子,“公主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肖檐呢?”

“肖大人下去买东西了,应该快要回来了。”

楚蘅芜揉了揉惺忪睡眼,掀开窗帘去看,正对上从仙客来中出来的肖檐。

他手上拿着一个油纸包,上面还泛着热气,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栗子香。

肖檐上了马车,将油纸包打开,道:“刚出锅的,臣排了很久的队。”

仙客来的栗子糕在长安很有名,就连宫里的御厨都做不出来这样的口味,每次她想吃都要派人出宫去买,有时候去的晚了还不一定能买的到。

栗子的香味扑鼻而来,楚蘅芜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之前有些郁结的心情也去了不少。

“我以为你回去了。”楚蘅芜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他无可挑剔的脸。

他长的实在是好看,无可挑剔的好看,她有种预感,这张脸无论看多少次,她都会被深深吸引。

突然想起两个人的第一面,正逢三月初一的殿试,因为是初春的原因,翻雪一直都很躁动不安,早上一起床就跑的没了影。

怕它被不认识的宫人伤了,她一路追着跑了出去,稍不留神就闯进了殿试,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深沉如海的眸子。

就是这一眼,她突然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大业民风开放,对女子的束缚远没有前朝那样严格,她身为公主除了不能随时出宫,却更加自由些。

殿试两日之后,正逢上巳节,她去了大理寺。

三月三,踏青游。

大理寺内杏花盛放,肖檐出身贫寒又初入大理寺,并未受到重视,因此漫步在杏林间,郁郁寡欢。

楚蘅芜悄悄看了他很久,最终没忍住,刻意出发声响。

看到躲在树下的她,肖檐走到她身边,抬手折了一枝杏花簪到她头上,问:“殿下是在看臣吗?”

正逢春风拂过,寥寥花瓣随风而落,其中一片落在了肖檐的唇上。

那是也是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心动是有声音的,那声音初时如小珠落玉盘,渐渐地就像是鼓乐大作,声声震耳。

“殿下是在看臣吗?”

熟悉的声音仿佛穿透时间响在耳畔,楚蘅芜回过神来,目光逐渐聚焦。

“殿下。”肖檐伸手将她的手裹住,“南巷到了。”

楚蘅芜这才意识到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突然有些慌张的抓住肖檐的袖子:“可不可以多陪我一会儿?”

肖檐动作微顿,眸子里的笑意也淡了几分,坦然道:“臣出来的时间太久了,还要回去熬药。”

他手中提着前不久刚从药店里买回来的药,高高一摞,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还是能闻到浓浓的药香。

她知道肖檐母亲身体不好,他时常会去抓药,因此没有理由再留他。

失落的松开肖檐的袖子,楚蘅芜敛眸道:“我明白了。”

肖檐有些不耐烦,语气却依旧温柔的找不出差错:“过几日陛下要去小重山围场,臣也会跟着去,到时候公主就可以见到臣了。”

楚蘅芜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有些疲惫的靠在软垫上。刚刚睡过一觉,她头发有些乱了,额角散落着几缕发丝,说不出的媚态。

这种媚态和她平日里的性格很不一样,大业的寿阳公主,明明长着一张倾城脸,但是一举一动却总带着少女的天真,只有在这种不经意的时候,才能偶然窥见她的反差。

肖檐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沉默的下了马车。

绿倚早就已经等候在外面,见肖檐下来,连忙行礼。

肖檐颔首,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她今日受了惊吓,晚上回去多点一支安神香吧。”

其实说这话算是多此一举,绿倚在楚蘅芜身边照顾多年,比他要周全的多,即使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说了,

留下一句话,肖檐步伐不停的走进了南巷。

南巷是长安街道一条很窄的小巷子,里面居住的人大多都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很少有朝廷官员选择住在这里。

肖檐初到京城的时候就住在了这里,一直到考上状元,再到升官也一直没有离开过。

他提着药包走到巷子的最里面,缓缓推开窄小的家门。

这里的院子并不大,院子中央种着一株杏树,正是寒冬,枝干上还有未尽的雪,孤零零的竖在哪儿,仿佛战场上最后的孤军。

“肖檐。”如同被砂石磨过的刺耳声音响起,“你出去了两个时辰。”

屋子的门从里面打开,极为貌美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目光不善的看着他。

“母亲。”肖檐将药放到桌子上,挽起袖子走进厨房准备为她熬药,“路上耽误了时间,回来的有些晚。”

年白竹目光落在桌子上厚厚一摞药包上,冷笑一声,声音严厉:“跪下!”

肖檐拆药包的动作一顿,缓缓撩起身前的长袍跪了下去。

院子里的雪还没有扫,依旧是厚厚的一层,跪下的瞬间,膝盖全部被埋进了雪里,刺骨的冰凉仿佛穿进了骨缝里。

年白竹拿了一条藤鞭出来疾步走出来,毫不留情的打在肖檐的背上,藤鞭粗壮,上面还有倒刺,只一鞭子就能将人抽的皮开肉绽。

“你是不是去见那个公主了?”

肖檐闷哼一声,没有说话。

见他不说,年白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是一鞭子抽下:“他们楚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肖檐,你怕是陷在了温柔乡里,忘了你的目的了!”

“没有——”肖檐额头青筋爆起,忍着剧痛闭上眼,“从来没忘。”

年白竹却不信,冷笑一声,手下的动作不停。她没有收着力气,重重的鞭子悉数打在肖檐的背上,衣服已经被鞭子抽打的破烂不堪,流淌出来的血在脊背上横流,落到雪地上,犹如乱梅。

直到精疲力尽,年白竹方才将已经坏了的藤鞭扔到地上。

从始至终,肖檐一声未吭。

“楚烈不过是乱臣贼子,侥幸当上的皇帝,他的女儿又是什么好东西。”年白竹眼中满是仇恨,厉声道:“你的妻子是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楚烈的女儿。”

肖檐敛眸,神色微顿,他衣服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不少翻雪的猫毛,白色的毛在他玄色的衣服上尤其显眼。

翻雪的性格和楚蘅芜学了个十成十,活泼又胆小,还很黏人。想着想着,肖檐突然有些晃神,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他不应该想的,楚蘅芜不过是他的青云梯,她是楚烈的女儿。

“我在朝中孤立无援,没有寿阳,大理寺容不下我。”肖檐声音很轻,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自己还是母亲。

年白竹满意了,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说道:“你清楚自己是在利用她就好,娘也是为了你好,美人香英雄冢,你别忘了,薛凝还在荆州等着你。”

肖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眸光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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