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汤还热着,香味诱人,冬青一端便觉沉甸甸的,显然是只喝了几口。
陆衡擦了手,又翻开手边一卷卷宗。
想到世子百般繁忙还要抽出时间赶去太华寺,只为了亲眼见崔姑娘一面,而崔姑娘倒好,回来马不停蹄便来看了二公子,冬青一时没忍住,低声开口:“世子,我多一句嘴。”
“崔姑娘同二公子,走得有些过近了。”
陆衡眼也没抬,淡淡道:“她爱玩爱闹,心思又简单,京中风云暗涌,身边若没个人看着,怕是不晓得轻重。我不能时时陪着她,有陆昭在,我也安心些。”
“但崔姑娘将来毕竟是要做世子夫人的,前些年便罢了,崔姑娘和二公子脾性相投,喜欢凑到一处打打闹闹的也不算什么。可崔姑娘明年就及笄了,再过两年,便……”
底下人眼睛亮着呢,碍于崔家和陆家滔天的权势威望,不敢生什么风言风语,只当是三人一起长大的情分深厚。但总归不像样子。
陆衡话音仍是不疾不徐,打断道:“窈窈还小,不懂这些也正常。”
“就算崔姑娘不懂,那二公子也不该不知分寸。”冬青一时情急,将从前心里想的一股脑倒了出来:“您整日殚精竭虑,片刻不敢松懈,二公子统共比您晚了一炷香的时辰,这日子过得却轻松得多。侯爷和夫人平日里是心疼您多些,但又何尝不是偏心二公子,才把二公子宠惯成……”
陆衡冷冷抬眼,冬青霎时便收了声,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跪在地上。
“冬青,你从小跟在我身边,我是什么脾性,你最清楚。这些话,若叫我听见第二回,侯府便容不得你了。”
冬青重重磕了一个头,伏在地上。
陆衡收回视线,提笔蘸墨,专注于眼前的卷宗。良久,方搁了笔,声线稍缓和了些:“不是叫你把东西撤下去,在这儿等着做什么?”
冬青应了一声“是”,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端着先前搁下的鱼汤出去。
出了院子,冬青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屋子,又看看二公子院子那边儿——黑压压一片,二公子有早起练武的习惯,这时辰上想必是早熄了灯。
他叹了口气。手里的鱼汤早凉透了,浮起油腻腻的一层,泛着腥味儿。
陆衡看着案上的烛火,一时出了神。
火光重叠,像几年前,父亲在宗祠,叹息着,将陆昭花费上百个日夜绘成的那一张张阵图喂入火盆。
十岁的时候,皇后娘娘请旨,让陆衡入宫为太子伴读。
皇后娘娘是他和陆昭的姑母,当年由先帝赐婚做了太子妃,又在圣上登基后诞下嫡长子。
圣上同皇后娘娘之间并无什么深情厚谊,但也是相敬如宾。
年幼时陆衡和陆昭也常出入宫中,故而与太子亲厚。皇后早就存了叫他们两个入宫伴读的心,却总无端被阻,天时地利人和,总差那么一点儿。
陆衡为太子伴读也不过两年,宫中便出了场变故。
二皇子身上突然长满红疹,又是在书卷上查出了毒物,桩桩件件,直指太子。此事最后虽查清是后妃为争宠,着宫人有意栽赃,也料理干净了,但这之前圣上勃然大怒,牵连了这一批伴读,连同陆衡在内。
已经出口的旨意是改不了了,只是陆家一向受圣上厚待,既免了太子伴读,圣上金口玉言,当世大儒任陆家选,他亲自为陆衡请先生。
从那时起,陆侯爷便请了大儒江洪生在侯府求真堂讲学——江洪生学富五车,乃是朝中清流。早几年也曾为陆衡陆昭开蒙,对他这两个学生赞不绝口。
学堂刚开设那阵子,陆昭也老实过几天。但先生教他们通五经贯六艺,却不会讲兵法。
偏偏陆昭最感兴趣的,便是这个。先生不提,所幸陆家藏书丰厚,各家兵书齐备,甚至有不少孤本。陆昭虽对四书五经没什么耐性,却从小便熟读各家兵法,闲暇之时甚至会自己钻研阵图。
陆衡见过陆昭绘制的阵图。若非他看到时上头的墨迹还未干,甚至要以为是哪册兵书上所载。
——以陆昭的年纪来看,除了天赋异禀,找不到别的解释。
这么一张张地攒起来后,陆昭捧着宝贝似的,将自己夜以继日绘的厚厚一沓阵图拿给父亲看过——他们的父亲也曾随祖父在边关驻守过,昔年也是被称呼过“陆小将军”的,是以他绘完阵图,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父亲。
陆侯爷从陆昭手上将阵图接过,却只草草翻了翻,便扔在一边儿,一字一句告诉他:“纸上谈兵而已,根本经不起推敲。”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陆昭却没多意外,甚至早料到了似地扯了扯嘴角。
他没说话,只伸手想将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陆侯爷却一掌拍开了他,斥责道:“玩物丧志的东西!不好好跟着先生读书,还拿这些破烂做什么?”
陆昭抬眼,对上父亲有些不耐的眼神,伸出的手慢慢就放了下去。
而后转身便走了。
那时陆衡就在一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那天夜里,陆衡去了前厅,却见父亲对着烛火,将白日里那沓阵图一张张仔细看过去,而后笑了一声。
那笑声却听不出有多高兴,却听出几分醉里挑灯看剑的悲凉。
看着父亲卷起那一沓阵图走去祠堂,陆衡便跟去了。祠堂香烛不断,那一排排的牌位无声矗立,黑压压一片。
陆侯爷将那些阵图一张张抚平,摩挲着,喂入火盆。
陆昭无数日夜的心血,就那么付之一炬。
陆衡到底是没忍心,走进祠堂,唤了一声:“父亲。”
陆侯爷像是早知道他在身后,头都没回,叫他:“衡儿,过来。”
陆衡跪到陆侯爷身旁,听他平静说起:“我陆家,世代皆出将才。”
“我曾有过兄长,论起来,我是天资最差的那个。”
阵图还在一张张喂入火舌,火光明灭。
直到最后一张也燃起来,陆侯爷叹息一声,借着那火燃了三支香,递给陆衡。
陆衡双手接过,将香敬奉上,跪下磕了三个头。
起身前,听父亲在身后道:“我们陆家的孩子,有一个出类拔萃的,便足够了。过,犹不及。”
*知窈端详着手上的玉兰花镯子,轻轻拨着转了一圈。
一旁铺床的竹月见了,随口便问了句:“姑娘,陆世子和二公子的生辰可要到了,姑娘可想好送什么生辰礼了?”
“没想好。”知窈叹了口气,生辰礼统共就那么些选择,两家送的不算,他们三个私下里送的,只要能想到的,这些年早送过一遍了。
丹朱上前替她解着头发,“世子和二公子平日里送来的东西便不少,姑娘生辰的时候,便都取了个新意,便拿今年说,世子送了亲手调配的香,二公子送了亲手做的皮影。”
竹月点头,“亲手做的,自然更能显诚意。”
想起今天,突然有了主意:“姑娘不是给世子和二公子请了平安符么?不若便送香囊好了,刚好能将平安符收起来。”
话音刚落,想起自家姑娘的女红,又补了一句:“不然就挑好花色,找绣娘来绣,姑娘绣上两针,有这么个意思便罢了。”
知窈犹豫了一下。虽然她不擅长这个,但香囊应当不难吧?
亲手做的,确实会不一样些。
没准儿她也绣得成呢。
也懒得再想别的,干脆定了下来:“就香囊了。明日去选块合适的料子来。”
说着又思衬了片刻,“玄色怎么样?”
丹朱在心里想了想——按陆世子平日的衣着来说,玄色似乎……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自家姑娘打了个呵欠,一锤定音:“那就玄色。困了,明日再说。”
便只能熄了灯烛,随着竹月退到外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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