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虚弱地喘了一口气, 手指和掌心按住祭坛表面,试图支起自己的身体。但这换来的只是永恒祭坛更加贪婪地吸取着手心流下的鲜血。
神明挣扎起身最终却还是沉沦的画面,凄美得像一只在泥沼中摇曳的白蝴蝶。
以神明的鲜血为媒介, 圣山上下的力量更加雄浑庄严, 雾气里阴影涌动, 仿佛有什么正在苏醒。
以生换生,以血换血。从来如此, 从没改变。
那一霎,所有过往在郁飞尘眼前一一重现。
视野是鲜红的翳色。
他的世界里,什么都没了。
恐怖的, 毁灭的气息, 在山巅陡然升起!
安菲的神情霎时一变, 长眉蹙起。
“小郁!”低哑的嗓音匆促喊出这个名字, 下一刻就天旋地转,他被郁飞尘死死锢在了怀里。
感受到那股力量里蕴含的毁灭意味,安菲伸手抓住郁飞尘的手腕, 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抬头看,因失血而模糊的视野里,只看清一双深渊般冷漠的黑瞳。没有任何理智存在的迹象。
安菲怔了一下。
“小郁……醒醒。小郁?”
好像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听不清了。
他只能看见, 怀里的人看着自己的眼睛,雾气氤氲的绿瞳里, 带着一点迫切的请求。
……有多少次?
那个人在即将离去的时候,会这样看着自己。有时候他会向他伸出沾血的手指, 轻轻摩挲他的脸颊。
他会说什么?
他会说, 不要为我伤心。
我做完了我要做的事情, 我很高兴。所以, 不要这样。
你要记得我, 或者忘记我,但是不要为我痛苦……我不允许你为我痛苦。
——我决不允许。
“小郁……”呢喃的声音已经虚弱到快要听不清。
伸手,反握住安菲的手腕,郁飞尘似乎在笑。可他的眼底,全是深浓的血色。
——怎么可能忘记?
怎么会不痛苦?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被留在这个世界,守着那个人墓碑,做活着的随葬?
为什么不是结束这一切,为什么不是让这个肮脏和罪恶的世界付出代价?
——早该这样。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郁飞尘!”
没有回答。
郁飞尘只是沉默着收拢手臂,让安菲与自己离得更近。这个人就要离开了,他知道,不会有错。
——圣山的道路上层层攀登的人们忽然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一种难言的恐怖在心中、在这座山上升起。
就连迷雾之都的存在,都在那一刹那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天啊……那种力量又出现了。”一个黑雨衣说,“怎么比上次感到的还要更可怕?守门人,守门人?你的表情刚刚真的很怪。”
居然还有人在注意他的表情,克拉罗斯焦虑地把雨衣的帽檐拉了又拉,即使看不见路也在所不惜。
“并没有很怪。”他碰了碰墨菲:“那是因为我在体会我的本源,文森特,你能想象到吗?它刚刚居然好像很想死。”
“哦?”墨菲淡淡说,“它不是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吗。”
作为永夜里的报丧人,永昼的守门人,克拉罗斯的本源即是死亡本身,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谁知道呢。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究竟怎样才算是毁灭?”克拉罗斯拉起墨菲,加快脚步,“不管了——迷雾之都现在没空对付我们,趁现在上山,快快快,晚了真的来不及了!”
-
安菲迟缓地动了动失力的手指,尝试抓住郁飞尘的胳膊,他整个人都被郁飞尘扣在怀里,不能动弹。
隔着几层衣料,他清晰地听见郁飞尘混乱的心跳,压抑的呼吸。同样也真切地感觉到郁飞尘的本源的变化——要去摧毁整个迷雾之都。
雾蒙蒙的绿瞳,其底色却是惊人的清醒。
——不是力量失控,这所有物是疯了。
身体动弹不得,但被抱着,近在咫尺的就是郁飞尘的颈侧。
“你……发什么疯……”安菲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对着那里咬了下去。
虚空中,摧毁一切的长剑对着迷雾的疆域森然落下!
同时,沉寂着的金色意志陡然暴起,护住整个迷雾之都,与郁飞尘的本源力量决然相撞!
那一刹,仿佛世界的两半轰然坍塌,在虚空中激起绝强的震荡。
所有人的意识都在这剧烈的震动里一片空白。
登山的路径上,只有克拉罗斯虚弱至极的声音:“你们…不要再……打了…啊……”
“……”
郁飞尘似乎终于恢复了一丝清醒,他沉默地松开一些力道,看向怀里的安菲。
挡下了那一下后,安菲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生机,呼吸虚弱至极。
可即使这样,神明看向他的神态,说话的语气,仍保持着高高在上的主人的姿态。
那至高无上不可悖逆的意志在祂背后隐隐浮现,仿佛要自虚空中化现,看着郁飞尘,祂道:“谁……允许你那样做?”
没有谁。
我自己想要这样做。
而你,又在做什么?
郁飞尘手指缓缓穿过安菲的金发,把一缕乱发别到祂耳后。
看着这张永恒美丽的、神明的面孔,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自己在面对主神模样的安菲时,有时会觉得陌生,有时会有敌意。
——因为在那些遥远的记忆里,方尖碑下,穿骑士盔甲的人从没能看到小主人长大成人后的样子,似乎也从未真正看清祂的本质。
但是下一刻,这种幽灵一般的知觉又消失无踪了。
“别怕……小郁。”祂目光温和,手指安抚地碰了碰郁飞尘的侧颊。
“还没结束呢……”
郁飞尘怔了怔,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生机。
安菲还没有离开他。
可血还在继续流。几乎能看到生命从这具身体里流逝的样子。淡金色的本源也在迅速破败黯淡。
他蹙眉,想说些什么。
“嘘。”安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看向四周。
郁飞尘听见一种宏大的声音。四面八方,有东西在苏醒。
那是复活的声音。
神圣的力量如同柔和而巨大的涟漪,以永恒祭坛为中心向外一波又一波扩散。
环绕整座圣山的迷雾里,影影绰绰有许多东西在涌动。遥遥地传来了风声、欢笑声、汇聚在一处的喁喁人声。
大地、溪流、山川、建筑……这些事物亦在迷雾里渐渐显出轮廓,不再是破败的断壁残垣,而是生机勃勃的繁华模样。
整个迷雾之都在复活。
是神明用全部的生命、力量和鲜血,在重启那个曾经辉煌的世界。
安菲让鲜血继续流向祭坛。
血流尽的时候,他的本源只剩下黯淡的残烬。
郁飞尘:“够了。”
安菲缓缓摇了摇头:“还有。”
“你……还有什么?”
回答郁飞尘的是一声轻而淡的叹息。
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墨菲和克拉罗斯赶到了。
看清安菲的状况后,墨菲身体晃了晃,眼中只有命运如此的悲戚,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接着,一缕无形的脉络在虚空中亮了起来,一端是墨菲,一端是祭坛中央的安菲。
居然是墨菲正把自己的本源力量转移给安菲。
安菲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点生机,终于,又有几滴鲜血自指尖流下。
命运女神安静地低下了头。
纤细如血管的连结,也在她与安菲之间浮现。
郁飞尘想起先前在副本里,安菲就曾直接用出墨菲的力量追溯了时间。
原来,这些连结从始至终一直存在于安菲和永昼诸神之间。
眼睁睁看着墨菲本源的流失,克拉罗斯嘀咕道:“好不容易恢复一点,又献出去了。”
“不,不是我把力量献给了祂,”墨菲平静道,“我的力量本就是祂的赋予,为祂真正所有。永昼里的神官,都只是代持神明的一部分权柄。所以,在祂需要的时候,一切力量皆可取用。”
其它来自永昼的神官也一样。本源的世界里,连绵不绝的力量流向最中央。
随后其它一些外神们也到了。
“天呐,我的主——”一道不怎么和谐的声音传出来,略带模糊的身影挤到了前排。
海伦瑟痛苦状:“亲爱的主,要怎样才能帮到你呢?你需要一些我的力量吗?”
说罢海王阁下居然真的伸出一线飘飘悠悠的力量触角,伸向了安菲本源的方向。
“别这么做。”有人出声,“涉及本源,太危险了。”
“看那些锁链,祂被迷雾之都控制了——你这样反而不是在帮忙。”
然而下一刻,海伦瑟的本源已经毫无障碍地搭上了那位永昼主神的意志,为祂所用。
海伦瑟泫然欲泣:“可我只希望我的主一直是活着的。”
“……”
第二个主动给出力量的是月君。
“没有目睹过传闻中‘复活日’的景象”,我常常感到遗憾。”月君道,“不过,见到一场比复活日更伟大的奇迹,似乎也是难得的机会。”
月君之后,其它几个零零星星的外神也选择了这样做。
“诸位的选择真是令人费解……”
下一刻,外神们齐齐变了脸色!
他们感到,自己的本源力量,居然在被疯狂地抽取,而且完全无法反抗!
掌控了自己本源的,居然也是永昼主神那个该死的、看起来岌岌可危的、黯淡的意志!
怎么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迷雾之都要对付永昼主神,要利用祂的力量,这又关他们什么事?
更该死的是,主动献上力量的人,被抽取的速度堪称温和,他们则在疯狂地失去自己的本源!
“啧。”克拉罗斯意味深长地收回了视线。
永昼神官们的力量能为主神所用,是因为他们本为一体,都是主神的从属。
而外神的力量居然也能被主神驱使……那是因为,理论上,至高的意志,能够统治一切力量。
诸神的力量织成一张纵横交错的蛛网,源源不断涌向安菲。再化作鲜血,加入这场堪称疯狂的祭祀当中。
什么安息日,不如说是复活节。
永昼里的复活日只能复活一个纪元内的死者。迷雾之都攫取安菲的力量,却是要跨越无尽的岁月,回到最初的繁盛之时。
这——真是可以做到的事情吗?
神明的极限,难道比先前所以为的更加可怖?祂究竟拥有怎样的权柄?
……不。
郁飞尘能感到,安菲所使用的绝不只是这些。
在他身上,还有潜伏另一种力量。森严,阴暗,那更像是……圣山的所谓“审判”的力量。
并且,随着安菲本身的生命和意志衰减,这种力量越来越多地降临在他身上。
安菲的最高意志,来自圣山的“审判”力量,共同完成着这件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究竟是谁在主导?
目光相对,安菲眼中流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郁飞尘轻叹口气。
安菲牵住了他的手:“小郁,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的?”
“你答应过,愿意为我……做一切事。”
十指交扣,濡湿的血液带来异样的温暖。安菲的声音像情人的低喃。
“我要你把自己交给我。”
黯淡的意志虚影,缠绵悱恻地融入旧银色的力量本源。
“你的力量,你的意志……一切都要交给我。”
郁飞尘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剥去自我的存在,克服本能的敌意,臣服,进献,你的一切都要被主人的意志所统治。
“这样,你就会活着吗?”
安菲似是应了一声。
晦暗的天空,深沉的永夜。
阖上眼,一切都掩去。
郁飞尘:“我只相信你最后一次。”
安菲低头吻了一下他的手背。
力量涌动,现实的世界恍然虚化。散发着无尽恐怖气息的最高力量不再是与迷雾之都针锋相对的模样,而是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如雾一样蔓延——
哄孩子一样,安菲抵着他的额头:“就是这样……你看,可以的。”
郁飞尘:“……”
仅仅是几个呼吸,安菲额上已冷汗涔涔,刚刚好转的面色再度苍白。
郁飞尘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是一种太过艰难的体验了。为了顺着安菲,他在对抗的是力量自身最深刻的本能。
这种本源,是决不可能被支配,不可能被规则所统治的。
如果做这件事的不是安菲,那这个人早就死了。
控制自己。
不能杀死安菲。
本源颤动,濒临失控的感觉再度出现。
——不能杀死安菲。
杀死……安菲……
死寂的氛围里,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裂响。
克拉罗斯吓得一个激灵,差点背过气去,哆哆嗦嗦道:“完了,那是……那是小郁理智终于破碎的声音吗?”
郁飞尘蓦地睁开眼睛,余光里,一盏残破的玻璃灯散发着幽幽的荧光。那是从鬼牌一身上得到的玻璃灯盏,灯盏里藏着一枚小小的羊皮卷。
就在刚才,灯盏自发从他身上掉落,坠在永恒祭坛上,玻璃罩半碎
星星点点的光芒逸散了出来,温柔地环绕在他们身边。
当初,鬼牌一说什么?
他说,这里藏着一个答案。关于你究竟是谁。
光芒淹没灵魂。
漫长的、不可计数的光阴之前,圣洁美丽的神殿里,最高的塔楼上,一位深栗色长发的女祭司遥望着小主人白衣的身影。
“怎样才能描述我心中的感觉呢?”她轻声自语:“祂是万物之上至高的意志,能够控制所见到的一切力量。可这却不像是真正的驾驭。”
“就像是纯粹地、以主人的身份和威严,驱使着低等的力量为自己所用。可自身却缺乏真正的力量来确立永恒可靠的神权。”
“嗯…这样说吧!如果是作为人的话,祂似乎根本没有……自己的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