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是永夜与永昼有史以来的最后一个安息日。
柔和的光芒以安菲为中心向外弥散, 祂的身体则变得格外虚无。
光芒笼罩之处,天平上密密麻麻的狰狞人眼中透露的情感,似乎变得平静了许多。那种变化像极了噩梦惊醒后得到了安抚的孩子, 有一只手轻轻晃动着摇篮, 哼起宁静悠长的安眠曲, 它会缓缓闭上眼睛,重新沉入梦乡。
果然如安菲所说, 他的灵魂能够抹去天平上的仇恨,使一切回到最初。
渐渐地,人眼之下, 一个辉煌灿烂的天平幻影逐渐浮现, 也许这正是它未被污染前的形态。
郁飞尘觉得它有些眼熟。
朦胧的雾气里, 似乎有人牵着他的手, 步伐轻快,声音轻盈。他们一起来到庄严的天平之下。
然后那个牵着他的人会说:
“快看,它真美。”
——郁飞尘想起来了。
当时, 所有喉管怪物都倒下后,虚空中突兀响起的,就是这样一段对话。它既没有阻碍他们前进, 也似乎不包含任何信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段话究竟意义何在。而此时,却好像明白了它的用意。
低头看向怀里, 光芒如此静美,他怀抱着的这具躯壳却如此残败。
安菲凝视着天平的幻影, 失焦的目光似乎已穿过重重岁月。
“小郁, 还记得曾经听到过的吗?我说, 它真美。”
“其实, 就是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 我确信天平和我会有相同的用意。它要告诉我,它仍记得我们,它会站在我们的一边。”
他说“我们”。
几次艰难的喘息后,郁飞尘静静听着他续上先前的话语:“所以,我帮助它从污染中解脱后,你就可以学着……使用它——你已经学会怎么使用它了,不是吗?”
郁飞尘的嗓音,听起来异常遥远而平淡:“得到它,就能解除你身上的诅咒了?”
“解除我的诅咒……?”安菲的嘴唇动了动,“可是,到那时候……”
下意识地,他的手指抚上自己心脏的破口。在那里他没有碰到自己的心脏,而是触到了郁飞尘的手指。器官柔软的残片从他们的指间向下淌去,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鬼魅般的冰凉。
可是我的路已经要走完了。
到那时候,不会再有“诅咒”仍存我身。
因为那时候,我已不复存在。
虚渺的绿瞳里,渐渐浮现出释怀的神色。
“他们说的是对的。小郁,我的命运早已注定。”
从离开故乡的那一天起,你只能在刀尖上行走。
你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走到你能走到最远的地方,然后倒下去,任刀尖刺穿你的身体。
郁飞尘依旧注视着安菲。
这就是神明的一生。
当终于走到迷雾最深处,寻回最后的神权之际。
也正是要将自己的存在献祭,完全消弭于这个世界之时。
——这,就是祂为自己选定的道路。
在永恒祭坛上,在锁链天平面前。
祂永远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一次,又一次。
而你,也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看祂走上那条离你而去的道路,从不回头。
你一直在等。等祂的使命尘埃落定,等祂的轮回宣告结束。
你其实不在意祂在做什么。
因为你如此相信一件事——终有一天,祂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重新回到你的身边,然后,再也不会离开。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你此生的意义,全在于此。
可是。
在这一切都将落幕的最终时刻。
祂的选择,仍然是转身离去。
圣洁的光芒像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将这方世界笼罩。安菲眯起眼睛,他的灵魂正在流逝,曾拥有的一切不同于常人的感知都消解而去,但他仍感到正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存在缓缓降临在这里。
已经不再清晰的视野里,他看到了那个东西,
就在光芒的对立面,浓黑的迷雾缠绕聚集,这片空间中一切破碎的残骸、哭泣的魂灵都被它纳入其中,相互连接。最终,它们在虚空中凝聚成一个模糊的,巨大的人形——那人形全身包裹在漆黑的斗篷中,顶天立地,向下俯视,一眼看去晦暗而恐怖的存在。
他的故乡还能凝聚出如此具象的集体意识来与他对抗?
黑袍之下,无形的目光注视着安菲。
它在对安菲说话。
超越了现实的存在也不需要使用尘世的语言。安菲听见了它的话语,如虚空中低沉可怖的心跳。
它说——
——你输了。
安菲抬头直视着它,面对这些故乡的魂灵,他脸上第一次出现纯粹的笑容。
“不,我赢了。”
——你输了。你没有走到最后。
“走不到最后是因为我的道路只有这么长。但我的死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为什么这样说?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摸索着,安菲扣住郁飞尘的手腕。
“因为还有人会走完这条道路。神明的权柄已经属于他,神明的一切能力他都已掌握。他会拼起整个世界的最后一片残骸。他会让世上只有永昼不再有永夜。你从来不相信会有这样一天,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一天即将到来。”
——是吗。除你之外,世上还会存在神明?
“为什么不会?”
——他?
——有力量而无意志的空壳,你要选择他?
“不,他有的。我和他相伴已久,我深知他有一个完整的、高尚的灵魂。”
“为了动摇我的意志,侵蚀他的力量,你们已经手段尽出。可他没有迷失在登上圣山的道路里,也没有迷失在天平前的世界中。他走到这里了,不仅完全掌控着最高的力量,而且有他自己的选择。”
“他与这里所有的一切建立了连结,你们的仇恨他都经历,你们的痛苦他也都听闻。这些能动摇我的东西却动摇不了他。”
手指的指节触碰上安菲的面颊,来自小郁的触碰让安菲的目光更为温和平静。他向后倚靠着,将身体的最后一部分重量也交给郁飞尘。
“你们的愿望无一达成,而他通过了一切考验。”
异常的沉默。死一样寂静。
前方,黑袍下的目光幽幽停留在安菲身上。
黑袍之内是无尽的雾气,黑袍的表面则是层层叠叠如蛛网相勾连的痛苦的人形。
一切仇恨、一切怨念堆积起来的物体,它独有的,接近疯狂的情绪已经像实体一般笼罩着此处,并且,将那种感受传递给站在这里的人。
很难形容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几万个人在哭泣,几万个人在大笑,几万个人在癫狂的深渊里沉沦,所有感触都糅合在一起。
——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
“是。”
—— 一直以来的选择?
“是。”
最后复杂的情绪逐渐沉淀成为一种彻底的嘲讽。它看着安菲,像是听到一个无比荒谬的笑话。
面对着那个难以言喻的聚合物,安菲看不清它目的何在。甚至有种什么事物脱离掌控的感觉。
是啊,祭司们已经灰飞烟灭了,迷雾之都为何还有能够主导一切的意识?
当然,不论如何,这都是他要去消弭的事物,他要使它安息,使象征裁决的天平从怨恨中解脱。
光芒已经渺渺地散开了。那是他自己的灵魂。
他已经可以看到,随着自己灵魂的碎片落在那漆黑的人形之上,它的一部分已经开始消解。
而站在这里的自己,只是一具还能短暂思考的躯壳。很快,最后一点属于人的特质也会消散。
小郁似乎动了动,收拢了手腕,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也许是吧。
安菲忽然想,好像还没有和他好好道过别。
如果是告别,要说什么?
可是,他知道,他做的一切,小郁都会明白,都会懂得。
他们之间,是不是,根本不需要,也从来没有过告别?
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
安菲想转过身去,看一眼郁飞尘的面孔。可是那冰冷的怀抱有些太紧了,让移动身体变成很困难的事情。
还没能转过去,安菲的目光里忽然浮现出不解的神色。
雾气升起又散去,本应该被消弭的人形,依旧矗立在那里,一丝都没有改变。
……怎么会?
安菲直视着那个东西。如果他那双绿瞳有猫一样的特质,此刻必定已经竖成警惕而冷静的一线。
发生了什么?
是还有什么未完的话想要说吗?
终于,那难以描述的人形再度吐露了疑问。
——通往神的道路,连你都要中途止步。
你,选择相信他?
安菲微笑。
明明相处过这么漫长的岁月,故乡仍然不了解他如影随形的骑士。
怎么会有人如此执着地相信,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有资格成为神明?
“因为他本就是为此而生,只是,你不知道。”
“通往神的道路,是很难走。”
“而我身上,又有太多属于人的东西了。”
“在这条路上,我经历了太多痛苦。有些东西伤害了我太久,可是不会伤害他。”
“不会有罪孽,也不会有痛苦。他的一生会像日光一样恒久。”
——哦?
“我知道,这一路上,你总想让他仇恨,让他痛苦,让他失去对力量的操控。”
“可是那些东西,他生来就不会有!”
“他不懂,他不明白。所以,他会是最完美的神明。”
宁静而欣悦的语调,像是在描述此生最精美最引以为傲的造物。
“所以,是我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一根一根与郁飞尘缓缓相扣。
耳侧传来轻缓的呼吸,他感到郁飞尘似乎是俯下身来,亲吻着他的头发。
这是他的所有物,他已献上一切忠诚的骑士,许誓会为他做一切事的信徒。
安菲想转身再看一眼小郁的面孔。可那一瞬他忽然看见,漆黑的人形越过天平朝自己缓缓俯身压来。阴影笼罩了一切,黑袍之下是无尽的虚无,那里燃烧着极致痛苦与仇恨的火焰。只看一眼,内心中恐惧与颤栗便奔涌而出。
与此同时,冰冷的气息拂过耳畔,背后环抱着他的那个人,缓慢的心跳与虚空中无处不在的跳动鬼魅般重合,最后成为一体。
身后,小郁在说话。
身前,凝视着他的那个深渊般的存在,同样有话在对他说。
他所听到的,却只有一道声音。
“可是,”它们说,“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