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你话真是太少了。如果是祂在这里,起码也会回我一两句的吧……”克拉罗斯叹息。
郁飞尘:“你也可以考虑说一些有意义的话。”
“有意义的话?我还真有几个问题呢。”克拉罗斯也看向窗外。
“你和祂,两个人都一起站在天平前面了, 为什么谁都没有拿到里面的权柄?”
“它被原住民的仇恨污染了。”
“好。那再后来整个迷雾之都湮灭, 再严重的污染都应该消除了, 为什么也没有拿起来?”
郁飞尘:“我试过,没反应。”
“原因呢?”
原因有两种, 一种是像安菲说过的那样,因为苦主都被消灭了,仇恨反而彻底无法消除。但是可能性不大, 他在湮灭的时候并没在意过什么天平或者权柄, 完全是无差别对待, 所以天平上能湮灭的东西已经全都没了, 现在还能好好存在,只能说是它自己的本事。
第二种原因是,他自己并没有那么强烈掌控它的愿望, 所以不能像迷雾之都的祭司那样驱动它。
听完后,克拉罗斯说:“那祂呢?”
“祂?”夜色下,郁飞尘的轮廓柔和少许, “主神都不做了,还会在意天平的权柄拿不拿吗?”
“哼……”守门人似乎也对前老板干脆跑路的行径颇有微词, 开始小声念叨。
“哼哼……因为爱人,所以要成为神。要成为神, 就要超越人。可是要超越人, 又要成为人……这世界上的事还真是一团乱麻呢, 比我家亲爱的画的画还要复杂……”
“——但是, 小郁。” 克拉罗斯的语气蓦地郑重起来。
郁飞尘看向他。
“神的‘法则’会被仇恨污染, 神的‘意志’会被人性污染,你呢?你站在这里,又是被什么污染?”
“我被污染?”郁飞尘好像听见有人说荒谬的话。
“我不会被任何东西污染。”
他目光如此沉静,回答得没有一丝余地。听到这话没有人会觉得他在虚张声势,只会觉得他说出来都是真的。
克拉罗斯审慎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你有没有想过更多关于自己的事?你究竟能做到哪个地步,你的存在究竟象征着什么,你在这个世界的位格究竟是怎么样?”守门人居然一连串问出了这么多个“究竟”,看来是真的很想一探究竟。
对此,郁飞尘的回答是:
“我为什么要想这些?”
“……”
看到守门人无语的表情,郁飞尘又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我的存在就在这里。”
肉眼可见,守门人被噎住得更加厉害了。
力量,见鬼的力量,它好就好在真是他妈的太真实了,一伸手就能碰到,任何虚无缥缈的问题都和它没有关系。
“好,好,好,毕竟你是‘力量’么……”
他就不应该问这些问题!这简直是红心序列和方块序列的生殖隔离。
看着克拉罗斯咬牙切齿的表情,郁飞尘好像有了那么一点点话想说。
“不要再想关于我的问题。”他说,“我能站在这里就证明了一件事,一切应该完成的事我都已经完成了。”
守门人眯起眼看着他,良久,蓦地笑了。
“好,”他说,“我接受这个回答。”
在乐园,所有人都知道郁飞尘。后来他去了永夜,他通过了迷雾圣山与锁链天平的层层考验,玻璃室的所有手段也无法动摇他。然后它们都不复存在了。
——无秩序、无规律、最原初最混沌的力量,居然能与任何一个活人无异般站在他面前,居然好像真的拥有一个切实可感的“人格”,居然还能用这个人格的意志完美地、精确地控制混沌的本源,让它分化成现世中任何序列的力量,甚至也能反过来湮灭这所有。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荒谬到疯狂的地步了。
这难道不也是“神”才会有的权柄吗?
而要做到这种事,其中又要经历多少凡人所不能理解的步骤?
所以说,他站在这里,也许真的已经是一种答案。
“是,你又站在这里了,在乐园。”克拉罗斯缓缓道,“但是现在的你——在十三层待了这么久了,吃个点心?”
守门人忽然把一托盘各式各样的甜点杵到他面前。
郁飞尘:“?”
他的目光缓慢地扫过这些一眼看去甜得发腻的玩意,接受了里面似乎最不甜的一份。
……还是很甜。
“你看!你居然都会吃一块柠檬小饼干了!”守门人发出怪叫。
郁飞尘:“你没事吧?”
“我看起来像是有事的样子吗?”克拉罗斯满足地吃下一块带糖霜的蜂蜜蛋糕。
很像。
“那么,小郁,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问。”
“你和祂都不在的那个时候,我们的永昼,是真的彻底破碎过一次,然后又拼起来了,对吧?”
“是。”
“其实,在永昼破碎的那一刻,祂已经得到了答案。在那以后,结局已定。如果只是为了那一瞬间的领悟,已经不需要再做更多了,对吗?”
“你的问题用完了。”
“是啊,所以接下来的问题,你不用回答。”
兜帽半掩的灰紫色眼瞳里,逐渐弥漫起幽深的笑意。
“所以,那时候的你,其实完全没必要再管永昼了,是不是?”
“但是,但是……你还是燃烧了自己的本源,强行弥合了它,对不对?”
“为了什么?为了谁?还是说,你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郁飞尘静静看着他,没有回答任何。但克拉罗斯好像已经得到了答案。
“所以说,那一天,你从永夜之门里走进来,回到乐园,我没有感到丝毫意外。”
“那些东西曾经改变了祂,它也会改变你和我。”
郁飞尘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克拉罗斯身上转开了。他看回了夜幕下灯火辉煌的乐园,他一开始就在看的地方。
守门人亦往那里看去,叹息般的声音从郁飞尘身后传来。
“你看,这就是乐园。很多人来了又走,但是更多人,他们走了又来。”
永夜。
庞然巨兽在虚空中游动,如同旧日神话中悠游在天空之上的古神,当它经过一片世界,整个世界将陷入遮天蔽日的长夜。
但它的本意只是在这些漂浮的残片中穿过。
在它峰峦起伏的背部,安然坐着一个人。
他静静看着面前摆开一堆大小不一色彩各异的带缎带的礼物盒,似乎在苦恼应该先拆开哪个。
巨兽的声音响起来:“你喜欢这些?”
“嗯。我很喜欢。”安菲说。
抱着其中的一个盒子,他忽然说:“利维。”
“嗯?”
“你不问问我,当时和我一起渡过那片海的人——他怎么样了吗?”
“我曾经想问过。其实,我一直在等你主动提起。”
“他很好。”安菲微微弯起眼角,“但他现在一定很忙。”
“嗯……他一定还很想骂我。”但安菲的神情中看不出什么愧疚的意思。
“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安菲想了想,轻轻笑,“也许和一个看门的家伙在一起,说我的坏话吧。”
周围的环境似乎越来越冷了。但寒意都被阻隔在巨兽身周的力量屏障外。
他们穿过一片比利维的身体还要宽广的灰色荒原,那里遍布奇异兽类的白骨。荒原的两端向天空卷起,在尽头交错成一道撕裂般的拱门。
他们从拱门的中央穿过,前方,畸形的力量与破碎的世界交汇,融合,定格,破灭。
安菲抬起头。
无尽深沉的虚空的幕布下,触目可及的的是正常世界里绝不会出现的怪异巨大的奇观。这世界的坟场,漂浮在永夜的边缘。
力量的碎片从上方飘落下来,纷纷扬扬。
然后轻轻消散,像一朵花的凋零,一簇火星的熄灭。
安菲就站在这个连风都消失了的世界里,着迷般望向那些过分深邃的黑暗。
一切声响尽皆寂灭,生者如尘埃落向死亡的大地,万物终归混沌,这也是一种美,像一个轮回的终末。
“利维,我很喜欢这里。”他说。
金色的本源再度蔓延生长,在这永恒荒芜的死之禁地。
永昼,暮日神殿。
郁飞尘站在黄昏水池的边缘。神殿遍植的夜生花这些天来花期愈盛,整个神殿都笼罩在朦胧的辉光中,像被月光照遍每一个角落。
不远处传来孩子欢笑玩闹的声音。
神国从动荡中恢复,兰登沃伦也随之归于安稳,连同暮日神殿也回到过去的样子,神殿牧师又会带着孩子们在这里活动了。
郁飞尘说不清自己在看着什么,神殿建筑错落间,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
忽然有东西撞了他一下,伴随一声脆生生的惊呼。。
他低头看,是一个跑到这里来的孩子,不小心摔倒在了他身边。
那孩子正在爬起来,然后抬头和郁飞尘对视上了。
大概是觉得这人面无表情的脸实在有些冰冷——当然更有可能是摔疼了,那孩子嘴角一撇,立刻就要开始哭的样子。
郁飞尘:“。”
他把这小孩从地上提溜了起来。
那孩子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去玩吧。”郁飞尘听见自己说。
神殿牧师在对面看到了这一幕,朝那孩子招着手,于是小孩匆匆忙忙绕过黄昏水池朝对面去。
郁飞尘的目光随着他远去,然后越过他,也越过牧师和孩子们,越过暮日神殿层叠错落的建筑。
目光的尽头,他先前一直看向的那个物体随着光线的变幻彻底清晰。
那是无面神像。立在神殿前广场最核心的位置,人们一眼就能看到。
神像高大,优美,雕刻精细,衣袍与冠冕纤毫毕现。它就站在那里,一个凝望远方的姿态。
但它没有脸,自始至终。
永昼边缘,与永夜的分界处。
锁链天平第二次轰然振响,原本半落的两端此时再度转动。黑暗中,无数双眼睛都看向它。
“让那光明中诞生的,看见内心的黑暗。”
“那被黑夜祝福的,反而看见内心的光明。”
荒芜的永夜,飘扬落下的黑色碎片中央,有人用极低而极轻的嗓音,似乎念诵古老的诗篇。
“利维,我们回去吧。”他说,“海王阁下之前说约我去做什么来着?”
“哦,我好像也忘记了。”
一道轻轻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