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枯荣 03

天幕苍凉, 星辰浩瀚,周围环绕着如云如雾的尘埃。细看去却是一片混沌。

郁飞尘和安菲的所在是一片平静的空间,四面八方皆是虚无, 上下左右全是星辰。

四周是绝对的静谧, 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仿佛外面的所有烦恼欢乐都远去了。

他们中间是一方古朴的石台。石台上用浅淡的刻痕划分出了棋盘,横线和竖线各有四十九道。

此情此景, 他们自然是在棋盘前相对而坐。

在那些最原初的时代,树枝在地面写划,就可以画出棋盘, 小石子与卵石放在上面, 就可以充当棋子。这是一种异常古老的游戏, 或许它与人的智慧诞生于同时。

不同的棋盘与棋子演化出无尽的对弈方式, 很多个世界都有类似的东西,乐园盛产的那些知识球里也收录了数不清的流派和风格。

但是,像这样一张棋盘, 注定不会简单了。

如果是戒律神官推演正常世界里那些至多十几二十道的棋盘,那种运算很简单,当然也耗不了什么电, 就像一枚灯泡在发光那样平常。

而棋盘的经纬每多一道,运算量就会向外增长许多, 规则也会变得复杂,像这样用四十九条直线织成的棋盘, 如果要推演全局, 运算量会如同汪洋大海。

即使是对于戒律神官来说, 也会像……有四十九枚灯泡在发光那样。

“……”

安菲打消心中略带奇怪的联想, 但他发现小郁的神情也有些一言难尽。

安菲:“我怀疑你刚刚想到了戒律神官。”

郁飞尘:“我怀疑你也是。”

好吧, 好吧。

对于戒律神官来说,下棋实在是太简单的一件事了。但是对于人来说,每一道增加的经纬都意味着鸿沟天堑,因为,人力有穷尽。

当然,于他们而言,问题也不大就是了。

“但我觉得月君请我们来到这里,不是要玩一些数字和计算的游戏。”

不然,登门永昼去找戒律神官就是了。

就像进入一个碎片世界,这是世界对他们的考验,也是月君的考验,决定了他是否能放心托付自己的子民。

“他会观察我们。”郁飞尘说。

“月君是很好的主神。”安菲道,“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加入创生之塔。”

“……那你努力。”

“永昼现在不是我的,”安菲眼睫微弯,“你去努力。”

“。”

郁飞尘决定专心看棋,希望月君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棋盘就是这样,没什么玄机,一旁的圆口石罐里盛放着几百颗的简朴的石头棋子,分出十几种不同的颜色,拿起一枚,郁飞尘看见上面刻着一些玄妙的古符号。

线条勾勒出的圆形周围,还有几道不同的圆弧。这种风格,似乎象征着月亮。

棋子不大,但沉甸甸的,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郁飞尘在棋盘上找了一个顺眼的位置,将它轻轻放下。

落子的一瞬间,他的精神似乎和整座棋盘产生了联系。

而整个世界霎时一变,一轮巨大的圆月横亘在天幕的西北方,皓白的晖光洒落在无垠的空间里。

——而郁飞尘落子的位置,也正是在棋盘的西偏北方向。

与此同时,周围万千星辰中,有一颗绽放出璀璨的光芒,幻化出一个由光晕组成的神明的虚像,看不清面容,但周身皆是属于月亮的气息,它静静悬浮在原处。

安菲将这一幕收入眼中,也取出一子。

同样以一个圆为主体,上下却有放射状的直线衬托,显然象征着太阳。

这一子落在棋局东南。霎那间,东南天幕出现一轮灼灼烈阳,光与热遍照上下。在月神遥远的对面,出现一尊同样虚无静止的日神之影。

挺有意思。

郁飞尘这次拿着一枚图案更加抽象的棋子,那些远古的符号似乎在描述某种动态。这枚棋子落在“月”旁边不远处的格子上。

两枚棋子顿时产生联系,圆月开始在天幕上缓缓运行,月神虚像亦开始在天幕上漂浮行走。

移动棋子的位置,月亮的运行的方位和速度也会随之更改。

郁飞尘看见安菲好像精神起来了,又拿起一枚棋子去修饰他的太阳。

月君说是“手谈”,果然是纯粹的手谈,不是对弈。

很快,两三枚棋子遥遥拱卫着日月,天幕上日升月沉,昼夜交替,每当太阳落了,日神就会闭眼睡去,月生时月神会乘着雀鸟从天空一方出发,月落时抵达另一边,沉入世界的虚空。它们如此循环不息。

这样的结构有种特别的美,稳固圆融,近于永恒。

日月棋子不止一枚,亦有其它奇异的棋子可以替代,除此之外,还有大地、海洋、雷霆、雨水……数不清的意象。

随着落下的棋子渐多,虚空之下,广袤的大地绵延无尽,延伸向视线不可及的远方,在轮回交替的四季里迎接着风雨雷霆。

这就是月君的棋局,以天地为棋盘,万象为棋子。每落下一子,整个世界会为之变化。

安菲微垂眼看着棋盘,信手落子,看似从容随意,不假思索,可是看过去每一枚棋子都有自有深意。有些棋子孤零零落在一处,看似随手抛掷,但等到再落下百枚,它的作用自会浮出水面。神明雕刻一个世界,就像画家挥笔成就一幅传世的画作。

郁飞尘在对面观赏了一会儿他下棋时的神态。

郁飞尘:“你很有经验。”

安菲随口答:“你不也一样?”

小郁落子的间隔和他没差多少,连下棋的风格都一模一样,看着赏心悦目。就是经常把他落下的棋子再推那么一两格,优化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看着像是有什么强迫症一样,让人想给他治疗一下。

安菲顺手落了个没有那么完美的棋子。果然看见小郁目光一顿,像是被触动了什么敏感的神经,伸手,无言把那枚棋子推到它该在的位置上了。

然后听见安菲忽然轻笑出声。

——一听就知道心里装着坏水了。

郁飞尘头都没抬朝安菲丢了枚棋子,准确无误地要去弹安菲的眉心。

这点动作当然不能把安菲怎么样,两指轻描淡写截住棋子,看一眼花纹,将它落在盘上。

一个宁静广阔的世界已经缓缓成型了。大地之上,万物生发。虚空中,形形色色的神明各司其职,抬眼望去,形态各异的虚幻神明如华彩的漩涡般盘旋流转,光怪陆离,像是神圣又怪异的梦境。

地上是物,天上是神,然而天上的神亦是地上的物,没有谁统治着谁,只是互为真实的倒影。

看着这个已经成型的世界,安菲神色郑重了些许,在棋盘的中央地带落下一个象征着“人”的棋子。

刹那间天地又变,大地各处出现了无数个静止不动的人形物体,细看去,都是粗糙的泥胎木偶,面容模糊,每一个都一模一样。

这就是最原初的“人”了。

这是一枚特殊的棋子,当它落下,没有新的神明幻象出现,而它和其它棋子的关联又要格外紧密一些。

安菲和郁飞尘各落一子,它们开始僵硬地在这个世界移动。

人受到周围事物格外深的影响,同时,人也会反而改变其它的事物。因此,从这一子落下开始,一切都要万分谨慎。

棋子轻叩棋盘,约定着人的身体,人的智慧,人的善恶,还有人的生死。

山花几度开谢,天上斗转星移,一个小小的人影对着花朵绽放出笑容。人们依随春夏秋冬开始了他们的生活。

安菲暂停了落子,观看着全局。

下棋的时候他和郁飞尘的对话不少,但没什么营养,无意义的拌嘴占据绝大部分,他们几乎没有沟通过这盘棋要怎么下。

但是棋面上毫无冲突分歧之处,就像全是出自一人之手,他们设想中的世界也是同一个世界。

安菲:“很有意思。”

郁飞尘:“有什么意思?”

安菲:“小郁也喜欢这样的世界?”

“你是意志,”郁飞尘说,“你怎么想,我也会。”

“那你是力量,你有多少,我也可以拿来用多少?”

郁飞尘:“那你用。”

“真的?”

“假的。”

对话又不可避免滑入了无意义的深渊。

郁飞尘继续落子。

月君的棋局浓缩了一个世界的脉络,不同的棋子是不同的力量结构,棋子的走势象征着力量与力量被制约和影响,按格划分、整饬分明的棋盘是它们运行的基本规则。

这样下一盘棋,也就是构造一个世界。对此,安菲无疑熟练至极。而早在还在永昼的时候,安菲就教过他关于世界运转的那些东西了,后来掌管永昼,他又学会更多。

可是永昼是已经成型的庞大世界,能做的无非是修修补补,安菲当年创造永昼,亦是将许多个已有的碎片合为一体。

因此,像这样从零开始设计一个世界,他们首先感到的是一种自由。

但在自由之后,依然是无穷的压抑与审慎。

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一个世界将会面临的灾难与漏洞,任何细微的偏差都会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演化成不可弥合的裂痕,大地如此坚实,其实却如同初冬水面的薄冰,投下一枚石子就会碎裂,这是跨越千万个纪元的洞见。

所以,纵然棋子如此多样,纵然棋盘如同空白的画布任人涂写,在他们手中渐渐呈现的,依然是——寻常的山川与原野,闲适而质朴的人们,日升月落中恒久稳定一成不变的生活。

太阳升起又落下,花朵凋谢又开放,人迎来新生,又走向死亡。代代如此,循环往复。

如果你想要一个世界恒久长存,不向飞蛾扑向烈火一样奔向毁灭和死亡,它就会是这样。

但是,这样,它就真的能够永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