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逐渐明白那些图形的含义, 郁飞尘的视野也不再是世界完全解离后的抽象场景了。
如果他想,注意力可以回到现世的景象中。所以,他看到了周身发生的事。
锁链天平依旧威严而沉默。墨菲的金红火焰十分刺眼, 守门人在远处的巨大虚影也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每一位永昼神官都以全盛状态出手, 打斗的响声无处不在, 而安菲依旧安静地轻闭着双眼,像是绝对相信自己的安全, 也相信永昼众神的保护。
的确,很少见到这群人如此正经工作、丝毫不掉链子的样子。说实话,用来对付外面那些货色, 不像打斗, 更像炫技, 可以说得上是赏心悦目。
郁飞尘也继续闭上双眼, 意识深深沉入规则的世界中。
他学到了很多。
一朵花的开放,一个人的一生,一片海的诞育。世间的规则包罗万象, 每一种事物都依照规则运行,从诞生起就是如此,灭亡时依然如此。
可是, 撬动规则要付出非凡代价。
一个本来在规则中存在过的生命,假如它消亡了, 那么,付出代价, 可以把它再带回来。
而一个本来在规则里不曾存在的生命, 若要创造它, 要付出的, 是千百倍的代价。并且, 需要注入那一道生的规则,它才能真正诞生。
假如复生需要的是一滴血,创生需要的就是半条生命,复生需要了解规则,创生则需要掌控规则。所以,创生比复生更难。
但是,至少现在他们知道了该怎么做,至少他们能够做到了,不是吗?
既然原本不可能做到的创生现在都可以做到了,那么,又该如何弥合这个日光下千疮百孔的现世?
意识往更深处沉去,有玄妙的波动从他们身旁产生,向四面八方而去,似乎影响着整个世界。
郁飞尘看向那些,暗示着世界的规则。
无限的知识从那里展开,每一个都晦涩难以言表,他缓慢地接收着它们。
规则之间隐隐有所联系,可以相互比喻。
但生命的规则,比无生命的规则复杂百倍。
世界的诞生、运行、消亡,又比生命的诞生、运行、消亡复杂千万倍。
规则的海洋里越是深入,越能感到修复整个世界是如何难以完成的一件事。
假使,假使,这个世界能恢复如初。
一切逝去的都复生,一切破碎的都弥合。
可是你——付得起代价么?
更何况,你能吗?这是能够做到的事吗?
退一万步讲,拿到了规则的力量,你就可以做到吗?
如果它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呢?如果世界的破碎就是它按照自己的使命,按照现世的规则,注定走到的结局呢?
如果消亡就是整个世界注定的命运,如果规则就是要它从生到死走完一个注定的轮回,你又要如何?你在做的又算是什么?
郁飞尘深深凝望着那些世界最底层的图形,他知道安菲一定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他能想到安菲的眼瞳,那翡翠般温柔的绿色,氤氲着晨曦般的光泽,殷切地注视着这些图形,想要从中得到一个充满着希望的答案,最后却渐渐化成露水般的、源自宿命的悲哀——
因为,这所有的图形,都在告诉他们一件事:是的,你所预想的最坏的情形,都是真的。
毁灭,就是注定的命运。
死亡,就是最终的结局。
无论你做了什么,都只是延缓规则的运行,让它苟延残喘得到暂时的延续而已,仅此而已。
规则的伟力你已经知道。
你要用蚂蚁一样渺小的人的力量去撬动它,让它回到最初吗?
想要这样做的迷雾之都最后得到怎样的结局,你已经看到了。
郁飞尘伸出手,虚虚握住安菲的右手。
安菲回握住他的手,继续忧伤地深深凝望着这一切的图形。
曾经有一个人对他说过一句话,现在那句话又回荡在他的耳畔了。
那人说,路德,不要抗拒注定降临的毁灭,去迎接终将到来的新生。
是的,等到一切消寂,新生会从虚空中再度到来。
只是那新生中不会有你也不会有我,不会有这世上的一切了。
就像月君的棋盘上,那一次又一次的推演,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这就是你所处的世界,一个行将终结的旧世界,现在的安定,只是它消亡前最后一次耀眼的闪烁。
不。
不应该是这样。
他们已经领悟了很多,他们已经有了强大的力量。乐园的众神官都在为此努力,永夜中也有许多人愿意帮助他们。
将永夜中的所有碎片收拢为一体,融入神国,世界不就重回坚固美丽的状态了么?
——真的吗?你真的相信这样的幻想能够成真?
所有碎片重归一体,世界就是完美坚固的了么?
如果是这样,最初那个所谓“完美”的大陆,为什么还会破碎?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故乡?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一切最隐秘的担忧都会成真,一切最坏的设想都会发生。
安菲的目光,继续向下沉去,蓦地,他看到一个静静躺在那里,沉睡着、缺损了的图形。
它是失效的规则,而且,有一部分永远地缺损了。
为什么会这样?
仿佛有命运的低语在他耳畔响起,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即使这个世界的规则最初是指向完美的,现在它也会不完美了。
忘记了吗?在你与他之间冲突最激烈,可以称得上对立与仇恨的时候,一部分力量永远地湮灭了,一部分意志也永远地被毁掉了,那些规则,自然随之缺损了。
即使你掌控了规则,仍然有一部分永远缺失,即使你把所有碎片融为一体,仍然有一道深渊般的裂缝无法愈合。
后悔了?可是,那是你们的必经之路。
你和他之间,注定相互对立,只有像那样强烈的冲突爆发,像那样把一切阴暗面掀开看,你们才能和解,才能补全自己的人格,获得新的生命。你们才能来到新的境界,走到可以接触规则的地步——那就是现在。
而走到了现在,又会发现,当时的一切,已经埋下毁灭的种子,那是你们的愿望永远不会实现的伏笔。
因为,世界就是要毁灭。
一切已经注定,就像河水里的浪花无论如何反复,最后都要向前流动,就像一个人无论如何回到过去,都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
面对着这些,安菲脸上,却露出一个莫测的神情。
他抬眼看向郁飞尘。看到那双夜色一样的眼瞳里,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神色。
那样野心勃勃,一切在握的神色。
安菲脸上扬起笑容。
那么,就开始吧!
虚空中,力量本源和意志本源忽然相触,交织。
并没有去撬动天平的规则,而是力量和意志按照那些玄妙的图案去运转。
——按照世间的规则,它们开始运转了。
一棵纤弱的青草,忽然从安菲身畔扎根生出,随着它在风中的摇曳,无数繁美丰茂的花草树木以他为中心落地生根,铺散开来!
泉水叮咚,灌木丛中钻出了轻盈的小鹿,啜饮清澈的溪水,美丽的原野上,人们的身影迅速出现,如同精灵一般,一个安宁欢乐的村落出现在山谷中。
这一切的诞生,如同一朵世间最美丽的花朵乍然开放!
——是他们创造了这一切,包括生命?
所有人目瞪口呆,震诧地看着这超出认知的一幕。
而正在发生的,远远不止如此。
永夜中所有的碎片,亦如漫天的花瓣一样被纷扬席卷,相似的碎片落在一起,开始彼此包容,成为更大的世界,不同的碎片之间伸出桥梁,将彼此连接。
完全不顾之前的“主人”的意愿,它们汇聚在一起,各自的规则相互碰撞、交织,最后隐隐连成一体。
所有碎片,居然隐约要被塑造为一个永昼般的大世界!
与此同时,璀璨的光芒,从永昼的所在迸发开来!它的光芒照耀着永夜的碎片,然后,居然像是伸出手一般,与它相触。
——连永昼都要与它汇聚,成为一体?
那样,世界岂不是终于连成一片?
可是为什么能够做到?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们也有所感应,做到这一切难道不要付出非凡代价,并且最后仍然得到毁灭的结局?
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中央的两人,只是安宁地彼此凝望,仿佛对方的眼中,有另一个令人沉醉的世界。
规则是什么?
是力量与意志的流转必须依照的法度。
当天平的污染开始祛除,当平衡的刻度一次次朝公正和均衡转动,当天平以完美的状态展露人前,当围绕它的血腥争夺正式拉开序幕——你们,也就通过了一切的考验。
当意志与力量达到完美的平衡,规则就向你们敞开了大门。
它与所有人无关只与你们有关,它等的从不是别人而注定是你们。
可是,你们与它的关联,比这更为深刻。
——如果一切真是如此,为什么,当那一部分的意志和力量永远消失在世上,那一部分的规则也就永远地缺损了?
为什么,当意志和力量的关系发生改变,规则的天平反而随之变动?
只有一种回答。
那就是,规则并不是高高在上,永恒存在的铁律。
规则,是力量与意志相互统治的过程中,产生的规律。
力量依照意志运转,演变出万物,规律于是演变为现世的法则,成为审判的权柄,这才是“神”,才是真正的三位一体。
那张权杖、长剑与天平的图案,最深处的暗示,不就正是如此?
权杖与长剑存于世上,相互作用,就产生了在它们之上统治万物的锁链天平。
所以,何须费力去掌控它,撬动它,付出代价去催动它?
你们不是要去掌控规则。你们,就是规则本身。
得到它,只在一念之间。
那么,现在,走过来,掌控它吧。
去做言出法随的君主和神王。
去做今在、昔在、永在的真正神明。
天平的虚像焕发出柔和的光泽,像一位慈祥的,似曾相识、长久相伴的老者,发出温情的呼唤。
——过来吧,你们一起。
安菲开始走向天平了,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整个永夜和永昼融合复生。
最后,他走到天平面前。
这时候,人们看见,天平最顶端的郁飞尘,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柄龙翅刻纹的长剑。不得不说,这剑与他本身的气质很是相衬。
而安菲伸手,将手心贴在了天平的表面,轻闭双眼。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伤感。这伤感是为了什么?因为走过这么久的道路终于来到了这里?
无论如何,这种神情使他更近于神了,不论是概念上的神,还是人们心中的神。
到这个时候,连缺损的规则都在力量和意志的流淌下被补全了。
再近一步,世界将来到完美的状态。
这时候,安菲的双眼,蓦然睁开!
他的眼中——是只属于人的狂妄和野心。
下一秒,一丝裂缝从他的手与天平的连接处扩散开来!
锁链天平陡然盛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