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马上风

时人常常感叹“到了宁古塔,纵有十个黄泉都不怕”,这时候的东北,乃是广袤的冰封之地,每年只有五月份暖和,到了八月份,基本上就都是冰天雪地寒风过境的日子。

过了灰扒离宁古塔就越发近了,天气便更加严寒,虽然这几日并无雪,可对身上只有薄袄的犯人来说,还是冷得透彻心扉。

感觉到月娘和佟殊惠都在颤抖,连佟恒仁都僵硬的很,佟殊兰不知道他们是害怕还是冷,这天气之于她,反倒是让她更清醒了三分。

虽说这里叫做茅庐,可也并非只有破旧茅草屋。茅草屋半弧状相围,有个不伦不类的影壁立在中央被拱绕,再往前去,路过几株已经光秃秃只剩枝丫的大树,才是那些兵爷们居住的地方。

黄土和石块搭建的东西两排屋子呈九十度角排列,屋顶是灰瓦和稻草混合的,屋子后头是不算太高的土墙,土墙边上还立着一个拔地而起的烟囱,那房门也不在正中,反倒是偏向远离烟囱的方向。

佟殊兰不知道,但是月娘她们是知道的,这是满族人的建筑习惯,“口袋房,万字炕,烟囱出在地面上”,这样的房子看着不显眼,实际上里头很是暖和。

那兵吏推着佟恒仁他们四个进了左侧稍微小一点的屋子,也不进来,就径直回了另外那个大屋里头。

一进门就是一股热浪迎面而来,屋子正中燃烧着一堆柴火,门口的灶眼里也燃着火,月娘反而抖得更厉害,佟恒仁也将她们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来,让于大夫给佟先生和你家女儿看病,你随我来,我有话要问你。”那胡兵爷见四个人进来,冲着于大夫嘿嘿一笑,站起身很场面地道。

“官……官爷,夫君和小女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奴家实在是不敢离开。”月娘记起佟殊兰的叮嘱,僵硬着低声道,见那胡兵爷脸色冷下来,心中害怕,声音赶忙放软了些,“奴家多日风餐露宿的,怕吓到官爷,不若让于大夫先给奴家的夫君看病,奴家带着小女给各位爷烧些水,伺候官爷们松缓松缓,奴家也略收拾下,给爷泡壶茶,好生聊聊可好?”

“哈哈……你说的也是,那老于你就先给他看着,正好这一天下来,脚丫子痒痒,去吧。”胡兵爷见佟恒仁脸色青白,紧抿着唇不说话,那月娘倒是识趣儿,他也就不着急了。

刚吃饱了饭,他也懒得动换,有佟恒仁在这儿,那娘仨不敢跑也跑不了。

月娘忍住拔脚就跑的冲动,没看佟恒仁,只紧紧拽住两个女儿施了一礼,才端着门口灶上的锅,缓缓退了出去。

一出来,月娘先去另外一个屋里用差不多的软话应付着,将那屋里的锅也端了出来,三人不顾手冷,往锅里填满了雪,合力将锅分别放置在灶台上,在那些兵油子的荤话里,将火燃旺了才缓缓退了出去。

等她们三个回去的时候,那雪才刚刚化成水,热气缭绕倒是让屋里多了一股子仙境似的感觉。

“奴家这就给爷烧茶,官爷喝完茶,奴家再伺候您泡脚可好?”也不知是知道没有退路了,还是被冻住了恐惧,月娘这会儿倒是不再抖了,声音恢复了佟殊兰记忆中的温和,还带着一股子柔意,让那胡兵爷更加相信荆氏的话。

“行,先喝茶,等水烧热了你也擦洗擦洗。”胡兵爷嘿嘿笑了两声,盘腿坐在炕上等着人伺候。

另外一边于大夫给佟恒仁把完脉,也不管佟恒仁还僵硬着坐在那里,径自在纸上写着方子。

月娘带着佟殊惠站在炕桌旁边烧茶,佟殊兰坐到佟恒仁那边,紧挨着他,等于大夫写完方子给她把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胡兵爷哼着小曲儿,眼神越发放肆看着月娘,连佟殊惠都被他扫了几眼,门口的锅里头渐渐开始咕嘟起来。

喝了一会儿茶,听见水开,那胡兵爷心里也痒得不行了,甚至越看月娘,越觉得骨头里都开始酥软起来。

他也不管佟殊兰还没把完脉,就想着让月娘赶紧去擦洗,可还没开口就听到了外头‘嘭’的一声。

“谁?”胡兵爷皱眉厉呵一声,当即就想推开窗户往外看,没想到一起身也跟着摔倒在了炕上。

“是你们?好大的胆子,来人呐!”胡兵爷心里一个咯噔,立马就大喊了起来,反正两座屋子隔得不算远,听到这边有呼叫声,那头十几个兵吏过来是很快的。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连那于大夫都恐惧地叫着软倒在炕上,外头也没人进来。

“阿玛,把外头的人拖进来。”佟殊兰不管那胡兵爷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淡淡冲着一直低头沉默地佟恒仁吩咐。

佟恒仁抬起头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慢慢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将荆氏拖了进来。

“你们把两个屋里的水倒远些,用雪刷了锅,再重新添了雪放回去。”她说完也不等佟恒仁反应,先出门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虽然提前吃了抗麻的药物,物理吸入法也没法保证完全避免,她身体还是有些酸软,在雪地里清醒一下很有必要。

站了半天,她也没再感觉到有人注视,这才放心了些,不枉她为了放倒荆氏,在柴火中放了更多的麻醉剂,不管是那人被放倒还是察觉不对逃跑了,起码此间事不会有人知道详情。

等身体行动自如后,她拽出怀表,转身进了十几个兵丁住的屋子。

“麻烦帮我把这胡兵爷拖到内室。”给那十几个人分别作了暗示后,佟殊兰才满头大汗略有些疲惫地回来,另外几个人也刚弄完,那锅不小,都累得直喘气。

说是内室,实际是万子炕打了个隔断,也就几步路,佟恒仁本来就身体虚弱,胡兵爷又比他生的壮,他和月娘废了好半天功夫,才将那早就被麻翻的胡兵爷甩到了里间炕上。

等他出来的时候,荆氏正满脸惊恐睁大着眼睛躺在地上,手脚还在微微挣扎着,头上满是冷汗,而佟殊惠早就站在一旁呆住了。

佟殊兰背对着佟恒仁,听到动静,将怀表收入了自己怀里,低垂着眼眸遮住了自己眼神中的冷漠和深思。

“阿玛把荆氏也抬进去吧,跟那胡兵爷躺一起就行。”等二人躺在一起后,佟殊兰直接爬到炕上,跟月娘一起将两个人脱了个干净,衣服散乱着扔开后,给炕上俩人各自喂了一颗药丸。

佟殊兰在三个人的默默注视中,拿着块破抹布消除了他们几个人的痕迹,那开好的方子也没忘在灶台里烧掉。

“走吧。”见他们三个麻木又难受地盯着自己,佟殊兰只说了两个字,率先扭头出去等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根树枝。

在回去的路上,因为他们已经耽搁了许久,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见佟殊兰熟练的消除掉了一半痕迹,到底谁都没说话,都安静着回了各自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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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一处火光大亮的帐篷里,门口被守卫的侍卫堵得森严,一点冷风都吹不进去,厚厚的毛毡帐篷里,一尊四脚铜炉立在中央,里头银丝炭正在熊熊燃烧,铜炉三寸外,周围地面都铺着厚厚地皮毛,这荒郊野外的,帐篷里却还是温暖如春。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热了,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满脑门儿的汗,却连擦都不敢擦一下。

“所以你们就那么被放倒了,什么都没看到?”上首坐在床榻上的年轻男子轻笑一声,手指漫不经心敲打在案几上,侍立在旁的人都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回鹰主的话,都是奴才……奴才无能,等奴才恢复过去看的时候,除了屋后下了坡的地方有倒水的冰痕,确实是……什么都没能发现,佟家人也回了流人的屋子,不过那押送流人的兵头死了,像是……马上风。”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个男人强忍颤抖,低声却清晰的回答。

“像是?你们怎么被放倒的?”被称为鹰主的年轻男子挑了挑眉,端起茶喝了一口。

“……奴才无能,并未发现有何不对,就突然浑身发麻,奴才二人不过刚跃下屋顶,就没知觉了,过了大半个时辰才醒过来,那兵头确实是马上风的症状,跟他苟合的女犯人像是要掐死他,却先被他掐死了。”二人不敢耽搁,虽然面上无光,可另外一个男人还是赶紧回答了出来。

“呵呵……继续给我盯着那一家人,再派两个人,若是这回你们再失败,回到留都,你们也不必跟我回府了。”鹰主轻轻笑了起来,看似心情不错,所以说话声音也还算轻缓。

只这话一出,不但跪着的两个人汗流得更厉害了些,在旁伺候的心里也有些发寒。

不必回府,并不意味着不能活下去,可若是被鹰主驱逐出府,也只能去宁古塔以北做旗丁,那地方……活着还不如去死。

“奴才誓死完成鹰主吩咐!”二人听完后抖索着一个头就叩了下去,见鹰主不说话才站起身,强忍着趔趄倒退了出去。

“能不动声色放倒鹰卫,倒不像是小孩子所为。马上风?怎么就那么巧呢?余海,你可查清楚佟恒仁到底怎么回事儿了?”鹰主摸着下巴,阖起深邃的眸子,若有所思地轻声问。

“回爷的话,查不出来,兵部的线索都被人抹干净了,咱们在京城的势力也不好随便大动,都有万岁爷的人盯着呢。只查出来像是跟京城府尹刘子通门下有些关系,可那人已经被灭口了。”被称之为余海的贴身太监轻轻躬身,有条不紊地汇报。

“这可真是有意思,一个佟家分支的弃子,竟还能动用京城府尹的势力,路上也不太平,我倒是更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了。”年轻的鹰主已经许久没对什么事儿特别感兴趣,眼下越是迷雾冲冲,他反倒越是开心。

“别叫那一家子死了。”

“喳。”余海轻声应下来,他知道自家主子这是对那佟恒仁起了收服的心,自是知道该怎么办,当即轻轻退出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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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谁?”黑暗中月娘抱着着睡过去的佟殊惠,无声沉默了许久,也不知道佟殊兰到底睡着没有,像是轻声呢喃般问出口。